作者:观野
他可从来没?有小瞧过萧沁瓷,她那?样说?,只?怕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
翌日萧沁瓷起不来身,早晨勉强醒来灌了一碗药,草草吃了两口清粥便又沉沉睡过去。她昨日实在?歇得太晚,又在?病中,虽然告诉自己如?今是在?皇帝的西苑而非是能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清虚观,她也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强撑着。
萧沁瓷再?醒来时已经巳时过了,有人妥帖地?扶她起身,端来一盏蜜水先让萧沁瓷润润嗓子,动?作?温柔细致。
“庞才人?”身边这人还是个熟人,正是早前送过萧沁瓷回清虚观的御前女官庞才人。
萧沁瓷这才依稀记起早晨在?身边服侍的似乎也是她,只?是那?时萧沁瓷提不起心思来细究。
“夫人安好,”庞才人向她行过一礼,仍旧是温柔和?善的模样,“圣上指了奴婢来照顾您,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奴婢。”
萧沁瓷脑子里?仍有些?混沌,但她觉得皇帝这个安排极不妥当:“你是陛下御前的女官,来这里?岂不是大材小用委屈了你,我万万当不起。”
庞才人在?御前经手的都是文书奏折,一朝来了后宫伺候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冠,她不敢违逆皇帝的命令,只?怕心里?亦会藏着不虞。萧沁瓷并?不想要一个有大好前途的女官因她折翼。
庞才人面色淡淡,喜怒不显于人前:“奴婢谨遵圣谕,并?不觉得委屈。”她为萧沁瓷捧来热帕净脸,并?不继续这个话题,“夫人身上还难受吗?”
萧沁瓷同她不熟,知晓说?得再?多就?有矫揉造作?的嫌疑,便也不再?提及,想着什么时候见到皇帝亲自同他说?。
她接过帕子拭了拭脸上和?颈间的黏腻,这才觉得松快了些?,庞才人又为她呈上五谷粥并?两碟清淡的小菜,让她用了一些?:“马上就?要到用膳的时辰了,夫人不宜吃得太多。”
她一抚掌就?有面生的宫人上来有条不紊地?将东西都撤下去,庞才人见萧沁瓷盯着殿中来往的宫人瞧,便道:“夫人放心,这些?都是殿中省仔细挑过才拨来的宫人,规矩极重,不会扰了您的清静。您如?今在?病中,正是需要人伺候的时候。”
萧沁瓷收回目光,并?不吭声。殿中省拨宫人来寒露殿,都是皇帝的意思,她并?无置喙的余地?。只?是难免叹口气,她昨夜才说?要赏禄喜,今日却就?让他糟了无妄之灾。
庞才人又将宫人都叫上来让她认认脸,除了庞才人之外,另还有一个宫女和?一个内宦,都是讨喜的模样,取了称心如?意四个字做名。
萧沁瓷有夫人的品阶在?身,按例身边该有四个宫女并?四个内侍,但她是出?家修行,当简朴度日,身边只?有一个兰心姑姑,苹儿和?禄喜都是清虚观洒扫的宫人,并?非是她贴身伺候的人。
“兰心姑姑呢?”萧沁瓷没?看到熟悉的人,心中有了些?猜想,但还是问了出?来。
庞才人面不改色:“陛下说?,夫人身边的人太过散漫,吩咐殿中省将他们领回去重新学学宫里?的规矩。”
禄喜和?苹儿是殿中省拨过来的,领回去学规矩也说?得通,但兰心姑姑是太后身边的家生子,当年苏太后一入宫就?是高位,她从苏家带来的婢女没?吃过宫里?学规矩的苦,也不知兰心姑姑如?今上了年纪还受不受得住。
她也没?了困意,问:“那?她们几时能回来?”
“自然是要学好了规矩才能回来。”庞才人道。
一天两天是学,十年八年也是学,规矩什么时候能学好也得是皇帝说?了算。他既然将人从萧沁瓷身边调走,便不会让她们回来,他不需要萧沁瓷身边留着太后的耳报神。
第35章 愁望
何况都说皇帝规矩极重, 待宫人素来严苛,对萧沁瓷身?边人的做派应该不满已久,昨夜没有第一时间惩处已是格外开恩。
“那还请才人娘子多帮我问一问她们的归期, ”萧沁瓷看着镜中人,“我?念旧, 身?边少了熟悉的人总觉得不习惯。”
萧沁瓷不喜欢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便连身?边人的去向她也是要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尤其?里头?还有个昨日刚向她递了投名状的人。
庞才人垂首,萧沁瓷分明看见她犹豫了一瞬,而?后才说:“是。”
萧沁瓷点到即止,她缺了今日的早课,起来之后也想着一并补上,正殿照旧被收拾出来, 焚香火以瞻道像, 另辟了间静室供萧沁瓷独修,她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庞才人忧心她身?体未愈,又不敢相扰,在午膳时才将她请出来。
到午间庞才人便不许她再?入内清修了, 软硬兼施地让她回去躺着, 又寻了些书来给她。许是瞧见了萧沁瓷放在枕边的那本风物志, 又许是不想让她在病中也惦记修行, 找来的多是些杂书, □□典都?没有。
西?苑也有藏书阁,并且没有文宜馆藏书不得外借的规矩, 皇帝许了萧沁瓷随意?进?出,但她记着西?苑还有当?值的学士和方道, 并不轻易出去,都?是让庞才人帮她找了书回来。
萧沁瓷在寒露殿适应得极好,似乎是动荡不安的过往赋予了她这样的天赋,不管到何处都?能随遇而?安。
陆奉御开的药她一日三顿的吃着,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便是尚药局案首开的方子也不能让她一夕之间好起来,只是精神?一日好过一日。
自那日萧沁瓷醒来后问过兰心姑姑和苹儿她们的下落,这几日便再?也没有问过,她同?皇帝拨来的宫人都?保持谨慎而?客气的态度,并不随意?使唤她们,自己不疾不徐,将庞才人给她找来的书一一看过,还仔细地做了批注。
日常便是抄道经、描青词、打香篆,临着年节,便连西?苑也隐隐有了纷繁声?语,热闹气象却半点没传到寒露殿来,这几日前朝事忙,皇帝歇在了两?仪殿,也不曾抽开身?回西?苑。萧沁瓷耐得住寂寞,不急不躁,一如既往。
搬进?寒露殿两?天后的一个深夜,萧沁瓷被外面细微的动静惊醒。
是又轻又缓的说话声?:“萧娘子睡了吗?”
庞才人为来人掌灯:“已经歇下了。”
皇帝的声?音在静夜中落满温柔:“她这几日如何?可好些了?”
“已好得差不多了。”
皇帝仔细地问了她喝了什么药,陆奉御怎么说,心情如何……事无巨细。
萧沁瓷仔细听着他们一来一回的对话,目光落在小几的梅子上。送来的梅子太甜,寒露殿没有地龙,殿中烧炭,时间一长便干得厉害,萧沁瓷耐不住喉中痒意?,总是咳嗽,只能多喝些水压一压。
此刻她喉中的痒意?又上来了,终是没忍住偏过头?去压抑的咳了两?声?,外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萧沁瓷起来为自己倒了杯水润嗓,壶中的热水早已放凉了,滑过嗓子顿觉不适。
庞才人匆匆掀帘进?来,为她换了温水:“夫人,您醒了。”
萧沁瓷捧着茶杯,状似无意?的问:“我?听见了声?音,庞才人在同?谁说话?”
庞才人顿了一顿,“是同?宫人说话呢,外头?起风了,奴婢让人去关窗。”
萧沁瓷点点头?,没有戳破:“夜里风寒,庞才人也快去歇着吧,不必留人伺候。”
庞才人退出去,厚重的毛毡被掀起一个角,露出一片玄黑衣袖,很快便消失不见。
萧沁瓷隔着那道帘看,知道皇帝此刻也必是站在外面,或许也如她一般盯着这里看。萧沁瓷重新倒了热水,等着皇帝离开。
窗户开了一线,有冷风细碎的钻进?来,萧沁瓷顺着风声?往外看,殿外悬着暖灯,照出一个难得的晴夜。
不多时,外头?便静了下来,萧沁瓷这才回去睡下。
四时有风,吹来雪雾。梁安跟在皇帝身?后,试探着说:“陛下,萧娘子醒着,不去见见她吗?”
“不见了,”皇帝不曾回头?,多说了一句,“朕身?上有寒气,就不去见她了。”
不论是他进?去还是让萧沁瓷出来,都?不合时宜,知道她安好也就罢了。皇帝揉了揉眉心,他这两?日在两?仪殿连轴转,只睡了几个时辰,原本该在两?仪殿歇下的,但漏夜人静,还是忍不住回来,离得近了,却又更想了。
皇帝回了静室,仍是睡不着,那点子倦意?在去过寒露殿之后化为了沉甸甸的焦躁,重重笼在他心头?。
他在忍,皇帝是个惯会忍耐的人,也鲜少有急躁的心情,他做事笃定,不怕达不成目的。
但此刻连他自己也不知要忍到几时,能忍到几时。
皇帝铺开一张雪白宣纸,提笔蘸墨,三两?笔绘出桃花落浅溪,红蕊逐静水。他于?书画上没有附庸风雅的闲情,这幅画也只能称得上尚可,甚至有些无病呻吟的庸俗。
可相思二字,不正是“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①”的庸人自扰么。
第36章 寻芳
皇帝盯着新描的画看了半晌, 还是不甚满意,花瓣的颜色太深就多了俗艳,太浅则失了灵动, 他想起萧沁瓷睡在?静室,双颊晕开一笔绯色, 幽微甜蜜的香气还残留在?枕侧。
皇帝要的,是那样寒瓣飞霞的艳色。
深深浅浅的颜料被清水调匀,晕出浓淡的粉,层层叠叠的涂抹到宣纸上?,就成了粉面?桃腮。
皇帝连桃花也只肯画出一瓣,再多——就要忍不住了。
他搁了笔,到底还是不甚满意的,将宣纸揉成一团, 扔进了纸篓。
……
皇帝早前给萧沁瓷找的那本道?经还没看完, 此番也?一并带来了寒露殿,总要做做样子。那本书实在?有?些晦涩, 萧沁瓷本也?不感兴趣,看得便慢。她慢慢翻过一页,心思其实不在?那上?头。
西苑没有?动静, 太后那里也?没有?动静, 难不成兰心姑姑的事没有?让永安殿知道??
皇帝才是阖宫的主人, 他若有?心要瞒一件事确实能让任何人都得不到消息。
萧沁瓷陡然想起庞才人为自己介绍称心如意一对宫人的时候也?意有?所指地暗示他们规矩严, 这话里的意思是连萧沁瓷在?西苑暂居的消息也?没有?传出去?, 想来也?是皇帝的吩咐,他自己可以随心所欲, 但到底还是顾及萧沁瓷的颜面?,没有?让风言风语传出来, 一并的处置了萧沁瓷身边的宫人当然也?不能太后知道?。
庞才人几日下来心里便有?了数,萧沁瓷只?拿自己当作暂居寒露殿的客人,在?寒露殿的这几日她没有?动过殿中的摆设,看完的书也?让人及时还回去?,整日里只?在?静室和寝殿之间来回,丝毫不嫌枯燥,这份定力让庞才人都忍不住心生佩服。
这日见萧沁瓷似乎大?好了,便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起,道?这两?日天气和煦,西苑的腊梅在?一场雪后又绽了不少花蕾,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将她窖茶要用的梅花采回来,赶在?年前做了,否则翻过了年去?,若皇帝问起,萧沁瓷还未准备,那就成了陈年的旧事,平白惹得皇帝不快。
殿中的腊梅被暖融的热气熏着?,香气败得很快,枝头精巧的花瓣尚还残着?一丝柔嫩,但香气也?几不可闻了。萧沁瓷病还没好,嗅觉和味觉都不如往日灵敏,日日往案前过,一时竟疏忽了。那日还是她主动提出要给皇帝窖制梅花茶,如今却还要庞才人来提醒,果然是病痛容易消磨人的意志,她又因着?皇帝剖白了心意,便有?所松懈了。
萧沁瓷暗自警醒,一面?惭愧道?:“瞧我,险些都忘了此事,多谢庞才人提醒。”庞才人并不居功,她此前甚至都不在?西苑,如何知晓那夜发生的事,还是梁安找到她,旁敲侧击让她去?提醒这位玉真夫人,答应了陛下的事不好忘记,到了什么步骤也?得让他这御前伺候的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皇帝问起时他才好回话。
庞才人:“也?是梁总管心细,时刻记着?,夫人也?该多出去?走走,总闷在?殿里也?不利于养病。”
萧沁瓷仍是感谢她。这位庞才人不愧是御前女官出身,将寒露殿打理得井井有?条,在?西苑也?颇有?威望,越是如此,萧沁瓷便越发觉得对方如今来了自己身边是屈才。庞才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想必还是有?落差的。
尤其碰上?的是她这样一个看上?去?徒有?美貌,却凭此与?天子牵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的女子。
萧沁瓷暗自喟叹,面?上?未露分毫,安静地等着?庞才人指使宫人准备出行要用的一应物品,说是准备,其实也?带不了多少东西,萧沁瓷并不想大?张旗鼓,只?委婉提醒庞才人她一个人去?也?行。
庞才人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放心,梅林离着?西苑不远,便是步行过去?也?可,近日陛下都在?两?仪殿理政,当值的学?士也?一并搬到了崇文馆,”庞才人说,“况且西苑的方道?已让陛下遣出宫去?了,夫人不必担心有?人冲撞。”
皇帝做的远比萧沁瓷想到的更细致妥帖,他似乎也?不全是冷酷强势,若真要对一个女子好起来,天子手中握有?的权势天然便能为他提供许多便捷。
萧沁瓷只?是淡淡一笑,对庞才人的话似乎听?不明?白,也?没有?生出预料之中的触动。她轻言细语道?:“我只?是习惯了凡事亲历亲为,并不喜欢有?人跟着?。”
她在?旁人面?前并不强调自己女冠的身份,在?皇帝面?前自称“贫道?”更像是时刻提醒二人有?的云泥之别。几日下来庞才人也?能看出萧沁瓷于练道?修玄上?并不如皇帝一般热衷,更像是随遇而安的习惯为之。她知晓萧沁瓷入宫前曾是英国公?府的贵女,又被苏家教导,如今淡泊无?欲的表象下仍藏着?事事拔尖要强的心,既然出家做了女冠,也?要做到最好,绝不会让人看出她的敷衍。
萧沁瓷每日精修打坐,粗茶淡饭,于行为上?比皇帝还无?可指摘。皇帝甚至也?守不住清规戒律,萧沁瓷却全然没有?这种烦恼。也?正如她所说,她已习惯了凡事亲历亲为,很少有?使唤宫人的时候,庞才人在?很快摸清了她行事的规律之后便提前将事情给她做好,她也?并不说什么。
听?到萧沁瓷这样说,庞才人也?道?:“夫人不喜欢奴婢也?是要跟着?的。”她拿了狐裘给萧沁瓷披上?,动作亲近自然,连带着?言语也?多了几分打趣诙谐,倒是陡然褪去?了这位御前女官一贯的温和稳重。
萧沁瓷由着?她动作,戴了袖暖,又见她拎了篮子,道?:“这下便只?有?奴婢跟着?夫人出去?,夫人可莫要嫌弃。”
这位御前女官敏锐地察觉到萧沁瓷的看似温和实则冷漠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换了相处的方式
萧沁瓷敏感、封闭、不易接近,看着?好相处实则再疏远不过,庞才人的温和稳重并无?多大?的用处,皇帝要她到萧沁瓷的身边来也?绝不仅仅是只?让庞才人服侍她,否则大?可以让殿中省挑选两?个伶俐的宫女,没必要让她这个御前女官来。庞才人要让萧沁瓷信任自己、喜欢自己,实非一件易事。
今日太极宫头上?的铅云散尽,难得显出一线熹微的金光,待得她们出门时天已经整个的清净透澈,白云一层一层地渲染过去?,确如庞才人所说,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皇帝不在?西苑,并不影响西苑上?下的整肃蔚然,庞才人领着?萧沁瓷一路出去?,路上?碰见的内侍见着?前头的庞才人都恭谨地垂下头去?退到一旁,无?人对她身后的萧沁瓷好奇注目。
倒是有?个年纪轻的内侍没忍住“咦”了一声,在?她们走过去?之后小声道?:“庞才人怎么来了西苑?”
身旁人立即“嘘”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走远之后方道?:“你不知道??观里新来了一位女冠,梁总管吩咐不许外传,方才庞才人身后跟着?的那位应该就是了。”
“女冠?”
西苑底下的人也?并不清楚萧沁瓷的身份,她入了清虚观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阖宫认识她的人本就少,且大?多都在?太后的永安殿,只?要她的身份不被叫破,西苑的宫人也?只?以为她是皇帝新召进宫的道?人。
皇帝宠信方道?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唯一让人诧异的大?概就是新进的这个道?士竟然是个女子。但大?周女子居家修行也?是平常,有?不少公?主亦是笃信道?教,出家做了女冠,前朝甚至有?皇帝让宠信的女冠做了宰辅。
时下男女大?防并不严苛,皇帝冷淡禁欲的行事又深入人心,一时倒没有?人往风月上?头靠拢。都只?猜测这位女冠是从哪处福地出来的,从前怎么没听?过她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