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观野
“姑姑叫我便是。”萧沁瓷问,“陛下几时走?的?”
“陛下卯正便走?了。”
萧沁瓷:“还是去?了甘露殿吗?”
“是。”
萧沁瓷恨恨想,皇帝倒是精力?充沛,忙到半夜还能一早起来去?处理政事。
“陛下还吩咐,让夫人醒了之?后也到甘露殿去?。”兰心又说。
“去?甘露殿?”萧沁瓷搁了汤勺,问,“可有说是什么事?”
兰心摇头。
多想无益,去?了才知道。
皇帝即便驾幸行?宫前朝的事也不能耽误,萧沁瓷并未在甘露殿看到六部的重臣,只有翰林院与秘书台的待诏随侍。
萧沁瓷在御前时同天子亲近的几位近臣都打过照面,但还不曾以这样?的身份见过。萧沁瓷还好,能面不改色,余下几位近臣便捺不住面上讶异。
是有传闻说皇帝在行?宫储了位美人,没想到还是个?熟面孔,他们并不清楚萧沁瓷的身份,如今也只听行?宫的人唤她?夫人。不是玉真夫人,而是今上的夫人。
倒是上元节见过皇帝携美出游的那位兰台郎也在,他想得多些,便知天子不是一时起意了,如今叫萧沁瓷来甘露殿便是要过了明路,让身边近臣都知晓有这样?一位夫人在。
皇帝没有多言,叫几位近臣都下去?了。
“陛下让我来这里?做什么?”萧沁瓷面上不显,但见到天子近臣也难免多想。皇帝至今未曾明言会如何安置她?,总不可能真的把她?藏在行?宫一辈子吧?
若真是这样?,萧沁瓷的许多工夫岂不白?费了。
“日日闷着也不好,”皇帝平静说,夜里?的灼热到了白?日便不见踪迹,“给你找些事情做。”
他没有敷衍为难,仍是让萧沁瓷做原来在御前做惯的事,谨慎的保持着一个?能叫萧沁瓷接受的距离,有了事做,又在人前,如此萧沁瓷态度果然温顺许多。
只是皇帝来行?宫之?前本就?将政事处理得七七八八,如今也不过是一些例行?的奏事,小半日便处理完了。因着昨日的事皇帝有些想让她?休息,也不叫萧沁瓷陪自己多出去?走?动,偶尔闲暇下来,便常叫萧沁瓷与他对弈。
对弈也是他们从前在太?极宫常做的事,两人能将厮杀摆在明面上,彼此都心平气和?。
皇帝棋风稳健多变,又常出奇招,萧沁瓷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一连输了三局后虽还是勉强笑着但眉间已有了郁郁之?色。
皇帝便不动声色的开始让她?,只是这事于他也是少做,颇为艰难,难免露了端倪,果然萧沁瓷在他落下一子后淡淡道:“是我棋艺不精,陛下不必相让。”
她?又不是那般小肚鸡肠输不起的人,不需要皇帝让她?。
皇帝坦然承认:“朕却觉得你棋艺精湛不少,朕已经费尽心思在想如何不露痕迹的让你赢,你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陛下大约是没在棋盘上让过人,您的费尽心思实在是拙劣极了。”萧沁瓷指着棋盘上皇帝故意露出来的破绽道。
她?又不是没和?皇帝下过棋,她?棋艺拙劣,棋品也算不得好,是以她?总是不明白?皇帝为何喜欢和?她?对弈,每每应付他时都头疼得很。
又不敢悔棋。
“是,朕的确从来没有让过人。”
萧沁瓷道:“我不喜欢同您下棋。”
“为什么?”
萧沁瓷捏着棋子思考下一步,口中道:“因为同您下棋我只能落子无悔。”
第76章 皇后
轩窗半支, 晴光入户,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得并不激烈,萧沁瓷执黑, 颓势已现。
皇帝观她神色,问:“你想悔棋?”
“不行吗?”萧沁瓷久久未能落下一子?, 等?着皇帝答应她。
都说?落子?无悔,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
皇帝一愣,随即便道:“你不想让朕让你,却旁敲侧击的告诉朕你想悔棋?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我悔棋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您让我那?这棋下来就没意思了。”萧沁瓷面上也无异色,理所当然道,回答的话听着甚至还颇有道理。
皇帝耐人寻味的问?:“你靠自己的本事悔过多少次棋?”
“记不清了,”萧沁瓷坦然道, “我棋艺不精, 棋品又不好?,同我下过棋的人都得?让我悔棋才?行。”
皇帝执棋的手一顿, 不想去深思萧沁瓷到底是同哪些人下过棋才?能让她这样理直气壮的反悔。
“那?阿瓷的本事确实?厉害。”他真心实?意的夸赞,大方道,“朕许你悔棋。”
这下皇帝可就见识到萧沁瓷的棋品到底有多恶劣了, 她越是悔棋反而下得?越糟, 最后一团乱, 被皇帝杀了个片甲不留。
“你瞧你, 就是太贪心了, 什么都想要。”皇帝对着残局教她。
“做人哪有不贪心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萧沁瓷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心,“陛下您是天子?, 自然能随心所欲,也就不计较一时得?失,我却是一颗子?都不想让的。”
她似乎意有所指,在说?这棋局,又以?棋局隐喻他事。
“可你越想要,失去的反而越多,”皇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你不想让,朕便多让让你。都说?落子?无悔,可朕不也允你悔棋了吗?”
萧沁瓷在旁人看来应当也是幸运至极的,她出身尊贵,是天之骄子?,父兄宠爱,后来虽遭逢大难但也逃脱一劫,锦衣玉食不曾短缺,又得?天子?垂青。倘若换个浑浑噩噩的人说?不定一生?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但萧沁瓷不会,她落子?的时候永远有孤注一掷的狼狈。
“棋局如人生?,陛下,我不过是个贪婪又自私的人,”萧沁瓷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搅作一团,“您允了我悔棋,我便会想要更多。”
“你不说?,怎知朕不会给呢?”他喜欢萧沁瓷,只要可以?,他会把萧沁瓷想要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去。
他问?过萧沁瓷想不想做他的皇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会给她除了皇后之位以?外的名分。
而萧沁瓷从没问?过。她自离开太极宫后便平静接受了皇帝给的一切,没有诘问?,没有抵抗,不该是这样的。
皇帝提防着她可能会有的反击。
可萧沁瓷摇头:“您给不了我,陛下,您有后悔的权力,我却没有后悔的退路。”
这一瞬间皇帝读懂了萧沁瓷悬于心头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担心。他是帝王,风流韵事于他不过是书上的寥寥几笔,闲暇时的点缀,可于萧沁瓷,一旦接受便是赌上一生?,不能退,无法悔。
“朕不会让你后悔的,”她有此担心实?在再正常不过,皇帝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让她卸下这种担心,天然的不平等?带来的是无止境的猜疑,对此他也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朕会好?好?待你的。”
他确实?没有办法让萧沁瓷相信太过遥远的承诺,甚至没有办法让萧沁瓷在此刻相信他的真心,但他也不会给萧沁瓷除了接受之外的第二条路。
“那?陛下准备如何待我呢?”萧沁瓷问?,“您是要让我在这行宫住上多久呢?还是等?您厌倦之后就会放我去方山了?”
皇帝突然明白了萧沁瓷这几日?的举动,她在等?他厌倦,以?为他得?到之后的新鲜感会很快消退。
“你觉得?朕会很快厌了你?”
“快或者?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总会有这样一日?,或是情淡怨生?,或是色衰爱驰,所谓情爱,不就是这样短暂的东西吗?”萧沁瓷道,“能拴住人的,不会是虚无缥缈的情爱,遑论我同陛下这样的关系,更是不会长久。”
“谁说?不会长久,”皇帝道,“阿瓷,朕从来没有骗过你,朕曾问?你,想不想做皇后,你虽然没有回答,可朕要给你的,只会是最好?的东西。”
萧沁瓷似是惊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慢慢说?:“陛下想要我做皇后?”
她的问?话里没有激动与欣喜,甚至连那?点惊讶都透着点讽刺与倦怠的意思。
“玉真夫人在方山清修,”皇帝看他们交握的手,棋盘上是黑白相交的棋子?,即便乱作一团彼此也是泾渭分明的,他清楚萧沁瓷会明白他的意思,“你在行宫住上一阵,过段时间朕会带谭卓恒来见你。你在两仪殿见过那?位谭大人,他是朕的表弟。”
皇帝这才?看着她,说?:“谭家?没有女儿,朕会让你认谭侍郎做兄长。”
萧沁瓷了然:“陛下是要让我做谭家?的女儿吗?”
“谭氏是朕的母族,”皇帝平静说?,“你只是占个名头而已,朕并不强求你真的将谭侍郎看作兄长,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谭家?好?好?相处。”
萧沁瓷凝视他,并不感到意外。
这是皇室惯用的手段,敬懿皇后在出家?之后再被高宗迎回宫,也是借了大长公?主的名头,中宗贵妃也曾被改换身份。莫说?皇室,世家?之中这种手段也并不少见。给宠爱的身份低下或是见不得?光的女子?抬个身份,转眼便能纳进府里了。
身份尊贵的人都爱惜羽毛,既贪恋美色,又不想沾上污点。
萧沁瓷从没想过改换身份这种事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兰陵萧氏是世家?大族,百年公?卿,萧氏满门荣耀的追溯甚至比大周建朝的时间还要久,即便是萧氏覆灭之后她到苏家?,也没有人说?让她改姓苏。
她想起被自己藏起来的那?张文牒,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过去与现在惊人的重合。
不一样的。萧沁瓷抽回自己的手,冷漠的想。她的改头换面是自己选择的退路,而皇帝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连让她正大光明站在自己身边都做不到,要让她变成另一个人。
她不介意多一个兄长,可她介意那?个要做皇后的人身上属于“萧沁瓷”的部分还会剩下多少?皇帝想要把他不想要的、会惹起争议的那?部分剔除出去,一并剥夺的也是萧沁瓷的过去和自主。
她不该抱有期待的,皇帝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我不愿意。”萧沁瓷冷冷说?。
“因?为陛下喜欢,我就要放弃自己的身份和姓氏吗?”她说?,“可是凭什么?我姓萧,序齿行四,沁瓷是父母为我择定的名字,我凭什么要为陛下放弃我的姓氏和名字?”
皇帝看着她的抗拒,他并不是很理解萧沁瓷为什么会对这个提议这样抗拒,在他看来这是极其方便快捷的一条路,和萧沁瓷想要的也并不相悖。
萧沁瓷是想要做皇后的,也不仅只是想要做皇后。皇帝无比确认,她对权势的渴望并不亚于自己,所以?他并不理解萧沁瓷的反感从何而来,因?为让她成为谭家?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她都是一件好?事。
谭氏能给她助力,萧氏只会给她带来阻碍。如今的身份对她而言是会被攻讦的对象,谭家?成为她的后盾才?是更好?的选择。
“朕没有让你放弃你的名字,只是多一个家?而已。”
萧沁瓷冷酷的剖开他粉饰过后的假象:“我若真如陛下所言做了皇后,那?来日?在史书上,我的姓氏会是萧还是谭呢?”
皇帝沉默。
她又说?:“也不必翻看史书,只说?来日?,百官与后宫又会如何称呼我,萧皇后还是谭皇后?”
萧皇后,谭皇后。一字之差。
“不管姓萧还是姓谭,你都会是皇后,”皇帝沉声说?,“既然如此,这些都不重要。”
“对陛下来说?不重要,可对我来说?很重要。”萧沁瓷说?,“倘若我要让陛下放弃自己李氏天子?的身份,陛下能做到吗?”
皇帝薄唇轻抿,猝然绷成了一条线,打在萧沁瓷身上的目光也骤然变得?凌厉威严许多。
“萧氏是罪臣,而朕是天子?。”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却冷冷道出了其中的差别。
“是。”萧沁瓷点头承认,随即又对皇帝短暂地笑了一下,语调很慢,也很静,“可对我而言,萧氏是家?人,”
“而陛下,是不相干的人。”
她的笑容极淡,转瞬即逝,可在皇帝眼中却充满恶意。
“砰——”
帝王掀翻了榻上的棋盘,棋子?哗啦滚落一地,碰撞间发出的声音竟让萧沁瓷觉得?异常美妙。
殿中的宫人都噤若寒蝉的跪下去。萧沁瓷也慢慢站起来,屈膝跪在天子?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