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观野
中郎将皱眉, 低声说:“这桩案子今夜闹得很大,”已经惊动?了京兆府和大理寺, “里面那人也有嫌疑。”而且嫌疑最?大。
他先前又听梁安口口声声称呼的都是?夫人,深知这摊浑水不?是?自己能?搅合进去的,但职责在身,不?得不?问个明白?。
“是?,这咱家自然知晓,只是?……”他隐而不?提,“倘若人真是?夫人杀的,陛下自然会给出一个交代……”
里头皇帝再?次掐住了掌心, 他现在反而怀念起方才萧沁瓷紧紧攥住他时的情?形了, 就像他是?萧沁瓷的救命稻草,她依赖他, 也只能?依赖他。
萧沁瓷似乎永远有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的本事,还是?得关起来,让她害怕, 让她失去冷静, 让她怕到再?也不?敢逃跑, 萧沁瓷因为?害怕而在自己怀里哭泣的模样比现在让人觉得舒心多了。
甚至她狼狈的样子也比平时清冷端庄的模样鲜活多了。皇帝咬破了她的唇, 被鲜血浸润透了, 红靡艳丽。她垂了头,轻轻把唇上的血都抿干净, 似乎这样就能?擦去皇帝在她身上留下的一切痕迹。
真是?不?讨喜。
皇帝自己把她留在自己唇上的痕迹吃干净了,被萧沁瓷咬出来的口子还在泛痛, 刺上一刺似乎还有她亲吻自己的错觉。
只是?错觉。
但现在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今夜城中的命案一出,各部还在追捕嫌犯,这件事不?能?再?拖,需要先问个清楚。
皇帝敛了眸光,将欲都遮掩下去,开口时嗓音很沉:“你方才说你杀了人?”
皇帝的话很静,半点情?绪也无,却让萧沁瓷忍不?住抖了一下。
“嗯,”仿佛是?回想起了那副景象,萧沁瓷强迫自己回忆,“他一直跟着我……”
萧沁瓷话里的那种颤又来了,皇帝迅速打断她:“等等,别在这里说,”免得和他说完了一会儿还要再?复述一遍,他伸手整了整萧沁瓷的衣服和头发,但不?管他再?怎么整理,她看上去仍是?惨兮兮的,他拉着萧沁瓷出去,“中郎将,过来问话。”
花厅燃起疏疏明灯。
“他好像是?从午后我进城之后就一直跟着我了,我起初并没?有发现,后来我走了好几个坊市,东市西市也去了,发现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萧沁瓷尽力平静地说,“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踪我,但他一直没?走,我也不?敢去偏僻的地方,只好尽力往人多的地方去。”
“后来城门要关了,城中也要宵禁,我不?敢在外停留,只好先找了一间客栈——”
“什么客栈?”中郎将皱眉,最?后杀人的地方是?在宣阳坊,宣阳坊中可没?有客栈。
“叫云来客栈。”萧沁瓷想了一想。
“你既然去客栈投宿,又怎么会出现在宣阳坊?”
萧沁瓷道:“我住进去之后不?久就听见小二引着一个人住进了我旁边那间,我偷偷看到那个人是?一直跟着我的那个男人,心里害怕,也不?敢住了。”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出声:“你能?住客栈?”他目光从萧沁瓷身上滑过去,看向中郎将,“朕记得,凡是?投宿,都要出示身份文?牒,是?否如此?”
中郎将一愣:“是?。”
自平宗朝起,游侠之风盛行,尤其长安械斗不?绝,朝廷便加大了对人员流动?的监管,凡出行必要有官府出具的文?书。
皇帝的目光又转会到萧沁瓷身上,那目光凉得瘆人:“阿瓷,你的文?牒呢,拿出来给中郎将看看。”
中郎将不?知其中内情?,信以为?真,果然等着萧沁瓷将文?牒拿出来。
萧沁瓷沉默了半响,不?拿出来,那就是?说那家客栈是?家黑店,不?遵守朝廷法纪,但投宿会留下记录,客栈那里全都有登记,一指认她也瞒不?过去。
拿出来,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会有一份不?属于她的文?牒。
“阿瓷。”皇帝敲了敲桌子,耐心即将告罄。
萧沁瓷不?情?不?愿从身上把文?书拿了出来,皇帝见状立即说:“给朕看看。”
他就坐在萧沁瓷身侧,分明只要伸手就能?从萧沁瓷手中夺过来的事,他却偏偏要萧沁瓷自己主动?递给他。
“苏念。”皇帝打开后率先看到了上面的那个名字,冷笑?一声,“朕怎么不?知道你还叫这个名字。”
萧沁瓷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一直都叫这个名字,陛下以为?我叫什么名字?”
她拿着这张文?牒,她就是?苏念,年龄、长相?都对得上,谁能?说她不?是??
皇帝瞬间将那张文?牒捏紧了,天子的怒意任谁都看得出来,只有萧沁瓷才敢迎着他的目光,无所畏惧。
被偏爱的人都有恃无恐,这句话说得确实没?错。萧沁瓷从前还会怕他,此后在他面前便连装一装都不?肯了。
皇帝目色沉沉,扳指硌进了肉里,片刻后他竟然若无其事的将怒气压下去,道:“你真是?——好得很。继续吧。”
“……我不?敢在客栈继续住下去,然后想起——”萧沁瓷顿了一顿,继续说,“想起我在宣阳坊还有处宅子,我就想来这里避一避。”
“你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中郎将想起挂着的“萧府”牌匾,似乎也说得过去。
萧沁瓷点头:“我赶在宵禁之前到了宣阳坊,”坊中入夜之后管得没?有那么严,只是?中郎将觉得不?对,倘若萧沁瓷是?在宵禁之前赶到宣阳坊,那早就应该回了萧府,不?该入夜之后才被袭击,下一瞬萧沁瓷的话也没?能?打消他的疑虑,“只是?我……我迷路了……”
她声音很轻。
“迷路,”中郎将觉得不?对,“回自己家也能?迷路吗?”
“我很久没?回来了。”萧沁瓷避开了他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中郎将沉默,克制着自己不?往她身边的皇帝身上看,道:“夫人请继续。”
“我迷路之后很快就天黑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又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萧沁瓷细微的颤,皇帝不?动?声色地握了她手,掌心一片冰凉,萧沁瓷没?拒绝,道,“我很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但巷子里很黑,也没?有人,他随身带着刀,威胁我跟他走。”
皇帝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中郎将追问:“他威胁你跟他走?”
“对,他还说,只要我乖乖听话,跟着他走,他不?会伤害我。”萧沁瓷道,“但是?我趁他不?备的时候想逃跑,他想制住我,我慌乱之下摸到了袖中的匕首,就刺了他一刀。”
萧沁瓷话中省去了太多细节,中郎将追问:“夫人学过武?”
她摇头。
“那个男人带刀,至少会些花拳绣腿,还是?个壮年男子,夫人既然没?学过武,又是?怎么反杀他的?”
萧沁瓷仔细回忆:“我有些记不?清了,但是?他想要制住我,不?让我大声喊叫,我在挣扎的时候刺了他一刀,就只记得他流了很多血,”萧沁瓷手上出了冷汗,人也越发柔弱,“然后他就突然倒下了,我来不?及再?想,就赶紧跑了。”
“夫人当时挣扎的时候有呼救吗?”
萧沁瓷想了想:“有吧,但是?他一直捂着我的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真的出声。”
根据巡夜的金吾卫说他们确实也隐约听到了女子的叫喊。
“还有一点,既然夫人说这里是?您的府宅,为?什么您要翻墙进来呢?”中郎将问得犀利。
“我——”萧沁瓷犹豫,她为?什么要翻墙,“我原本是?想从后门进去的,但是?门关着,我进不?去。”
“夫人的话有些矛盾,您方才说自己很久没?回来了,但是?又能?准确找到后门?”
“我记得那棵树,”萧沁瓷道,“我以前经常从那里翻墙回去,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皇帝瞥她一眼。
中郎将还没?有放过她:“还有,您是?如何确定那个人已经死了的?”
萧沁瓷一怔:“他没?有死吗?”
中郎将端详着她的表情?:“——确实是?死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死,但是?我知道我刺的是?他的脖子,他流了很多血,然后倒在地上不?动?了……”萧沁瓷勉强道。
“陛下,臣没?有疑问了。”中郎将道,“只是?大理寺和京兆府那边或许……”
皇帝:“朕会命人将记录下来的案情?始末送过去,中郎将替朕走一趟吧。”
“是?。”他又瞥了萧沁瓷一眼,没?提在尚未结案之前嫌犯应送押京兆府看管,不?过这些都和他这个巡禁长安的金吾卫没?什么关系了。
“等等,”萧沁瓷开口,“按律我是?杀人的嫌犯,在结案之前该送至京兆府关押。”
中郎将还未退出去,闻言惊讶地看过她,又没?忍住看过她身边的天子。
厅中暑热难消,几人俱是?出了一身汗。
梁安觑着天子脸色不?好,有心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但又着实找不?到词开口:“夫人……”
“你说得对,”皇帝已经从座上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除了萧沁瓷,谁也不?能?窥见他面上暴戾神色,他厉声道,“送她去!”
萧沁瓷默默无言地跟着中郎将出去了。
“陛下,”梁安急得直劝,虽说今日夫人出逃的事引得天子动?怒,但光看先前皇帝安抚萧沁瓷的情?态便能?猜到最?后也只会是?轻轻放过罢了,如今做得再?冷酷,到头来心疼的还不?是?他,今夜夫人受了这样大的罪,陛下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把人安抚住才是?,怎么还往外推,“那牢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夫人去待着呢,方才奴婢听着事情?的经过,夫人也不?过是?为?求自保才错手杀人——”
皇帝眼风扫过来,梁安立时噤声。
他往外走了几步,从花厅望出去能?看见萧沁瓷跟着中郎将穿过游廊,头也没?回,他忍了又忍,几次把话咽回去,最?后还是?没?忍住:“温中使,你跟着一道去,她身上许是?有伤,去宫里请个医女出来给她看看。”
皇帝余怒未消,说话还是?冷冷的,他发狠似的想,萧沁瓷要去便去,她自己自愿被关进牢里,还省了自己关她的功夫。
他坐回去灌了杯冷茶,越想越烦心,最?后等到院里的喧嚣都远了,拂袖道:“回宫!”
温中使追出去的时候他们还未出门,中郎将正犯难,他自己是?骑马来的,总不?能?让这个烫手山芋自己走着去京兆府衙门吧,正想着,温中使便出来了,让人备了马车,又在车上小心问起萧沁瓷有没?有受伤。
萧沁瓷自己也不?知道。
马车很快就到了京兆府前,府尹蔺宽早早地候在门外:“听说大人已将嫌犯抓获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了中郎将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他将笔录交到蔺宽手上,又拉着他去旁边说话,到底是?同朝为?官,虽说一文?一武相?看两厌,但总不?至于坑害同僚吧。
“蔺大人,嫌犯的身份有些敏感,”中郎将不?知该如何说,也不?知能?不?能?说,只好委婉道,“她是?御前的人,颇得陛下看重,今夜圣上甚至因着这桩案子亲临,其中尺度,你自己拿捏吧。”
蔺宽愣怔:“御前的人?”他眼看中郎将要走,急忙拉着他,“你话别说一半啊——”
中郎将仗着力气大挣脱他,飞快地上马走了。
那头蔺宽只好又去看嫌犯,这才惊觉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子都有些眼熟,是?曾在御前见过的。
……
嫌犯押入了大牢,陛下身边的御前女官又在旁亲自守着,蔺宽不?敢怠慢,连夜同人梳理案情?始末。
“大人,这供词好似有些不?对。”一个衙差道。
“哪里不?对?”
“大人你看,按照嫌犯供词里说她被死者制住,慌乱之下误杀了他,”衙差道,“但是?仵作验尸之后发现死者身上还有多处瘀痕,脑后也有重击留下的痕迹,这似乎有些对不?上。”
“瘀痕和重击或许都是?嫌犯反抗时留下的。”
衙差摇头:“不?是?,我是?感觉这些伤不?像是?同一个人留下的,当时或许还有第?二个人在。”
蔺宽又问另一个衙差:“死者的身份出来了吗?”
“出来了,”衙差有些激动?,“死者还是?个逃犯,犯过很多案子,是?在暗庄挂了名的人物,专做见不?得人的买卖,这样的人居然在长安城里藏着,没?想到今天居然死在了这里。”
先前那个衙差更觉得奇怪了:“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是?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误杀的,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
萧沁瓷睡不?着。
她没?下过狱,不?知道牢里这样阴森、恐怖、湿冷,温中使给她送了干净的被褥和衣服,医女也给她上过药了,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仍是?觉得冷。
竟然开始怀念起皇帝抱她的力度和暖热,她只允许自己软弱那么一瞬,在独处时终于有机会细想那个死者,和他背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