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微流年
他懒得去想衣裤是谁的,就着暖盆弄干头发,挑开营房的厚帘,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昨夜一场大雪,灰脏的营地化作了莹白,一轮明晃晃的朝阳升起,在雪上映出万道金芒。
一个时辰后是整个新兵营的校考,决定每个人的去留,此时却是陆九郎独自一战。
营地的侧门再度敞开,现出昆仑奴巨大的身影,似一座黝黑壮硕的山。他秃头锃亮,脚边搁着一枚沉重的链锤,独眼傲慢而怨毒,盯着陆九郎的身影,如看一只卑怯的野狗。
陆九郎的脚步很慢,目中似乎什么也没有,挑了一柄长枪走出大门。
军栅在他身后闭拢,无数新兵涌上来,挤在栅缝里观看。
风卷过雪地,发出沙沙的轻响,零星的草茬摇摆,犹如握枪的少年,细弱得一折即断。
两个月过去,陆九郎变了许多。
他的皮肤粗糙暗淡,瘦得轮廓如刀,穿着冬袄也看得出单薄,脊背有些微佝。别的士兵越练越壮,他却越来越瘦,眼窝深凹,深狭的眼眸也没了轻浮的俊媚,变得冷锐至极,长久的苦训将感觉挫得粗钝,连畏怕与恐惧都淡了。
但在昆仑奴眼中,他仍是一只懦弱、无能、行动鬼祟的狗。
昆仑奴的声音宛如链锤上密集的尖刺,异常可怖,“小子,跪下来舔我的脚,你可以少受点罪。”
陆九郎既懂得如何哄骗,当然也很懂得如何激怒,淡道,“你怎么只瞎了一只眼?”
昆仑奴蓦然狰狞,独眼迸出火焰,“很好!我要活剥你的皮,让你到明早再咽气!”
他如一头凶猛的黑熊,径向陆九郎扑去,健硕的粗臂就足以将他生生撕成两半。
陆九郎立刻动了,选择灵活的绕避,就像一只细瘦的狡犬,紧贴着黑熊的尾巴,无论昆仑奴如何扑转,始终保持着距离,长枪试探的一刺又收回。
这样的攻击自然效用不大,就算偶有刺划,也不过是在给巨熊挠痒,更加的激怒敌人。
昆仑奴发出了怒哮,“小子,你就会像狗一样躲闪?”
陆九郎只当没听见,脚下继续兜绕,寻找机会刺戳。
待第三道轻痕缓缓渗出血丝,昆仑奴彻底暴怒,拾起了地上的链锤。
链锤是一种灵活又凶残的武器,硕大的铁球镶满尖刺,飞舞起来神鬼难挡,击中躯体骨肉齐靡,纵是擦伤也极惨烈,最可怕的是链条过丈,攻击可远可近,陆九郎的长枪与之一比,就似一根细弱的竹签。
一声惊心的钝响,链锤以毫厘之差砸空,在地面留下一个深坑,随即再度飞起,流星般带着雪泥追向陆九郎。昆仑奴的力量极大,链锤甩动如电,局势瞬间逆转,陆九郎只有狼狈的滚挪,每一下都避得极险。
营栅后的队友瞧得心惊肉跳,李相喃喃的自我安慰,“前头躲得不错,也成功激怒了对手,说不定再撑一会黑秃子就没劲了!”
史勇已经开始绝望,“这家伙比蛮熊还猛,哪像没劲的样儿,一个粗奴竟然会用链锤!连我们都没学过,那小子哪扛得住?”
伍摧同样胆寒,“两个月根本不够,这锤头挨一下就完了,我看他要没命了。”
石头挤在一边,看得眼泪都下来了,王柱和许胜面色发白,完全丧了气。
正说话间,一锤已然躲不过,陆九郎唯有用枪一挡,不出所料,长枪咯拉一声折了,普通的木杆根本经不起昆仑奴的巨力。
木栅后无数人发出惊呼,听起来犹如一声哗叹。
陆九郎跃退几步,脊背淌满了汗,掌中余下半截残杆。
这一下更不妙了,昆仑奴桀声一笑,链锤再度疾舞,巨力仿佛无穷无尽,雪地上已经砸出了多个凹坑。
陆九郎极力苦撑,宛如弱小的蜚蠊在躲闪巨人的击打,他双颧潮红,越来越危,胆小的王柱和许胜简直不敢看。
昆仑奴狂笑着舞动链锤追逐,眼看要将敌人的头颅击成一个血糊糊的碎瓜,忽然视野一空,没了对方的身形,刹那间铁链一振,锤头竟呜的一声荡回。
原来陆九郎多次奔逃,正是为寻找独眼的盲区,终于觑到时机滚进死角,以残杆勾动铁链,用巧劲让锤头回击,这一下距离极近,恰是独眼的盲区,昆仑奴发现时已来不及,骇然抬臂一挡,纵然是他也难当锤上的巨力,锤头无情的砸断手臂,尖刺戳进了厚壮的胸口。
昆仑奴牛眼圆瞪,口鼻刹那喷血,全然不可置信,庞大的身躯扑倒下去,在抽搐中洇灭了气息。
陆九郎终于缓过来,他浑身淌汗,紧捏着残杆,急促的喘出一缕缕白雾。
天与地一片空茫,雪原上溅开了血花,营门内迸出海啸一般的欢呼。
陆九郎什么也听不见,他极度的疲惫,整个世界只余自己的心跳。
军营的木栅开了,潮水般的新兵奔涌而出,队友冲在最前。史勇和伍摧欢喜如狂,一把将他抓扛起来,激声大叫,“好小子!你赢啦!真有你的!”
所有队友无不狂笑又狂呼,眼泪长流,石头也挤近来,疯一般举着他回营跑圈。奇迹般的一击让全营炸了,数千人簇拥着前行,欢呼一浪高过一浪,以至于谁也没发现,平素从不打开的军营正门开了,一队人马奔驰而入。
这些人停在校场边,领头的男子惊讶的望着人群,“这是怎么回事?”
陪同的韩平策一样错愕,瞧见被举之人才明白过来,“小七让陆九郎与安家的昆仑奴一战,大概那小子赢了。
这一解释,男子似想起来,“是赵家提过的那个?”
欢呼的人群渐奔渐近,有人发现不对,赶紧停了步子,史勇和伍催浑然未觉,仍举着陆九郎狂奔,直到冲近一行人的马前,卫兵扬声厉喝,“大胆!韩大人在此,还敢放肆!”
一众惊得魂飞魄散,立即缩手扑地而跪。
陆九郎仍是神智飘摇,任众人举攀,猛然间身子一空,摔滚坠地,终于跌回了神智。
面前一群高头大马,当中的男子脸膛微褐,双鬓斑白,正是河西之主韩戎秋,他俯瞰下来,双目骤凝,神情怔愕。
陆九郎意识到不妥,低头才发现衣裳散乱,连裤子都给扯落一半,露出了半截屁胯。
第31章 入青木
◎你既不懂忠诚,也不懂同袍,◎
其实先前已经有不少人猜测韩戎秋会至,毕竟几千新兵的考校是军中大事,亲自来验兵也是常情。没想到陆九郎意外得胜,众人激动过头,闹得忘了军纪。
还好大人物并未计较,营里迅速平静下来,新兵老老实实的分批考校,合格的欢欣鼓舞,不合格的当场清出,不断有人垂头丧气的离开。
史勇的一队全员考校优秀,人人喜笑颜开,史勇作为队长还得了表赞,乐得嘴都合不上,喜滋滋对许胜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快掐我一下。”
许胜当真用力一掐,史勇吃痛反手一抽,打得许胜跳退三尺。
一群队友轰笑,这次能人人合格,还是因轮番督练陆九郎,比其他队操训得更多。
王柱开始盘算,“说不定能进青木军,分到韩小将军手下最好,少不了奖赏。”
伍摧只要能领军饷,不在意去哪一军,“赤火军也行,一样差不了,快到年节了,不知能不能有假回家。”
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生了想头。
史勇也想家了,“没错,我就剩两条裤子,一条还给了那小子,得回去置办新的。”
提起来伍摧也是心有戚戚,“你的裤子是旧的,我的衣袄可是新的,自己也舍不得穿,那小子一声谢没有,幸好是胜了。”
王柱也嚷嚷起来,“还有我的鞋!要不是看他的鞋烂得不成样,我才不给。”
营房内的众人七嘴八舌的诉说,屋外的积雪开始融化,顺着草檐劈啪淌水,汇成了一道水帘。
陆九郎独自倚墙坐着,透过水帘盯着远处的校考,咀嚼获胜后的滋味。
这一战虽然凶险,得到的赞誉却是前所未有,数千人簇拥欢呼,涌来的佩服与赞慕令人心驰神荡。他入营只为避祸,从没想过真正当兵,两个月来无数次后悔,恨不能肋生双翅逃离,这一刻却忽然觉得一切不曾白费,苦刑的奖励竟是如此美妙。
昆仑奴死了,安夫人未必肯罢休。今日赚到的声名足够他在军中过得不错,不如就此留下,有吃有喝有军饷,等哪天上战场再溜也不迟。
陆九郎盘算妥贴,却没想到世事多不遂人意,几日后营假公布,给他的安排一并下达。
陆九郎在营房外站得双腿发僵,终于等到韩七掀帘而出,他冲前两步,高喊出来,“韩七!我明明胜了,为什么不让我留下!”
韩七跃上亲卫牵来的马,扣缰望来一眼,“年后有队伍往焉耆,会把你捎上,跟着走能避开安家,你好自为之。”
陆九郎又怒又愕,“我已经考校合格,凭什么赶我出营!”
韩七也不回避,干脆道,“因为你根本不想从军,不会是一个好兵。”
陆九郎一怔,见她要策马而出,扑上去抓住辔头,“你凭什么这样说,我苦练了两个月就能杀了昆仑奴,全营都为我欢呼!”
韩七一扬手,止住亲卫上前,“那又如何,你既不懂忠诚,也不懂同袍,不过是把军队视为暂避之所,临战必然退缩,像你这样的人,河西军不需要。”
陆九郎给说得僵住,竟然哑口,片刻后才不甘的道,“怎见得我不懂忠诚,我比全队所有人都强,军队难道不需要强者?为什么独对我有成见?”
韩七抬手一搡,陆九郎根本避不开,被一股温柔的巨力掀到了数丈外。
少女在马上一笑,语意轻傲,“杀个昆仑奴就是强者?你还差得太远,让你一战不过是给点教训,弄清楚自己的能耐,少自作聪明。”
韩七不再理会,纵马跃过他,头也不回的奔出了军营。
韩家作为沙州豪族,人丁兴旺,韩戎秋有兄弟数人,自己膝下也有多名子女,年节祭祖之时,聚宴足有逾百之众,每到此时热闹非凡,妯娌寒喧,小儿欢跳,足足能闹腾一夜。
主持这一切的正是韩夫人,她将才归家的小女儿捉在一旁陪伴,指挥丫环与仆役行事,将繁琐的家宴安排得处处妥贴,气氛欢融,完全不必家里的男人插手。
韩戎秋带着三个儿子与众多亲族寒喧,等宴散之时,他让长子代为送客,留下另两个儿子叙话。
次子韩昭文本是武将,伤了腿无法上阵,行走还得拄杖,几年养息下来文气不少。他从未放下军中之事,深知父亲的所虑,主动道,“天德城接到我们的通报,一直在留意回鹘部落的动向,发现有一支南下,足有三十万之众,立即派使者询问。回鹘军见他们有所防范,不敢造次,暂时栖在了界湖一带,王廷大约会以抚慰为主。”
韩戎秋心明如镜,“回鹘人不会安于一隅,日后必会生事。”
韩昭文又道,“回鹘西迁的有三路,一支被父亲所挫,绕途往高昌去;另两支才出发,去向未定,父亲要求的新兵年后即可补入大营,我们也不惧怕。”
韩戎秋一瞥小儿子,嘉许了一句,“这批兵练得不错,费了些心思。”
韩平策就等这一夸,登时笑起来,“我和妹妹一番辛苦,阿爹是不是该有赏?”
韩戎秋失笑,“才一赞就讨赏了,你想要什么?”
韩平策跃跃欲试,“好久没出去奔袭了,心里痒,等开春让我带兵走一趟?”
韩戎秋一言就驳了,“当主帅了哪能乱跑,近期还要给你议亲,给我好生在家里歇着。”
韩平策二十了,对此不算意外,随口一应,忽然想起来,“阿娘是不是在给小七安排?前次还让陪着礼佛,不给去营里。”
韩戎秋也不否认,“她是有这个意思。”
韩平策迟疑片刻,替妹妹说话,“小七才入营,兴致正高,未必肯这么早议亲。”
韩昭文正在饮茶,啼笑皆非的一合盏,“还没说是哪家,你先护上了,爹娘不比你考虑得细,用得着你操心?”
韩平策也知过了,不免讪讪。
韩戎秋微微一笑,“说起来我正想问,七丫头是怎么弄的,一个小子竟引得营里大乱,你仔细说说。”
韩戎秋虽在出城时见过此人,但心系大事,不曾过多留意,此次才听儿子将前后道尽,更对陆九郎的一切问得极详细,连韩昭文也为之惊讶,不免留心起来。
韩平策将经历述完,又道,“这小子奸的很,小七救他多次,死活不肯说真话,最后才道出内奸是吐蕃王弟,难怪裴叔觉得他是个祸患,一直想弄死他。这一到沙州又惹了祸,哪怕赢了也改不了刁滑的劣性,绝不能教他混赖在军中,已经安排了开春就出营。”
韩昭文听得有趣,“你那点阅历比裴叔差远了,我说了有裴家安排,阿爹定是无恙,你非要走一趟。”
韩平策赧然,事后他才知裴家在城内的精锐足有数百,已伏在高台左右,一个指令就能随时护卫,哪怕兄妹二人不出手,局面也能稳住。
小儿子纵是莽撞,心意弥足可贵,韩戎秋宽慰道,“你们做的也不是无用,免了河西露面的人太多,给天德军垢病。佑靖还难得的夸赞,说你们两个很不错。”
韩平策更惭愧了,摸了摸鼻子,“外头总传韩、裴不合,阿爹又不怎么提,我自然想左了。”
韩戎秋生出了感慨,“蕃人当年对大族疑心极重,不能不佯做姿态,说是卧薪尝胆也不为过。小儿辈的藏不住话,没让你们知悉太多,到如今局势略安,不妨多走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