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微流年
一旁是他的亲弟达枷,虽不如兄长强壮,也是个魁梧的汉子,接口嘲笑,“又催速到?就是要他们顶在前头,不然我们何必歇在河谷。”
蒙布那少不了奉承,“王子这次定能重挫敌军,一扬军威。”
达枷对他也不客气,“要不是前次你跟乌伦海犯了大错,失了兰州等地,河西人哪会如此嚣张,还劳动阿兄亲自出兵。”
蒙布那败入凉州,成了狄银的下属,只能低眉顺眼,“全是乌伦海一意孤行,他自恃能耐,根本不听旁人之言。”
达枷悻悻的一哼,“乌伦海一死抵罪也罢,却给央格得了重用,父君处心积虑帮我们这位王叔在中原升迁,结果一事无成的逃回来,简直可笑。”
狄银现出一丝阴鸷,“要真如他所言,能用朔方军内控制的人匿下大军行迹,助我们奇袭成功,那就还算稍有用处。”
蒙布那随之讨好,“他与中原人相处多年,难保没有异心,底下人也未必肯服,大君早晚会明白,亲儿子才最值得信赖。”
狄银转了话语,“不是该有支回鹘军从此地经过,可有消息?”
蒙布那禀道,“目前尚无传报。”
达枷满不在乎,“回鹘国亡了,众部各怀其心,未必肯服指令,兴许是故意在路上拖拉。”
狄银猜测也是如此,“让士兵歇足,明早开拔,等两边战势俱疲,就是我们的屠杀之机。”
蕃军的斥候执着火把,一队队分头驰出河谷。
河谷外野草蔓长,随着呼啸的夜风起伏,人在草中越散越远,连火把的光都微弱难见,宛如被暗夜吞噬。
长夜寂寒,河谷内的窄流哗哗而响,草叶凝起白霜,人与马都陷入了沉睡。
就在寒意最重之时,河谷外忽然传来震响,警戒的卫兵吹响了尖哨,蕃兵从睡梦中惊醒,震声瞬息迫近,似天际滚雷袭来。
士兵将火把掷入柴草堆,不等火焰蹿起,幢幢的暗影从夜境冲出。
数不清的群马仿佛为鬼魅所驱,不顾一切的狂奔,冲进了蕃军的前营。前营士兵密集,野马胡乱冲踏,许多人不及闪避,给踩得骨断筋折,场面一片混乱。
一名蕃将方要发令,骤然被一箭贯喉,暴突着双眼仰天而倒。杂乱的马群随即腾起一股急雨,无数利箭破空而来,蕃兵猝不及防,中箭无数,余下的纷纷高呼,“敌袭!有敌袭!”
马阵后方现出了一个个黑色身影,赤火军随着马群冲来,伏鞍紧贴,离得极近才张弓,成功杀伤了一大批,现身后再不掩藏,连珠般的放箭,乘着混乱放肆的冲杀。
达枷冲出大帐,脑子已懵了,“哪来的敌人!”
狄银在卫兵的服侍下披上甲衣,厉声质问,“敌军有多少!”
敌人来得猝不及防,斥候必然被拔了干净,蒙布那只能满头大汗的回答,“属下不知!”
狄银怒极,“全军上马迎战!”
大营吹响号角,火堆接连燃起,照亮了整个营地,士兵们抄起刀枪,杂乱的火光中不知多少敌人在冲踏,箭矢射尽又换成刀枪,追着蕃兵砍杀,一个擎着陌刀的身影黑衣黑甲,乘着黑马如狂暴的戾风,所过之处鲜血与断肢齐飞。
陌刀长锐凶猛,威势无伦,韩七少时极爱,但刀身过于沉重,久战力不能支,遂放弃了使用,这一次她已不计代价,长刃带着死亡的厉啸横扫。赤火军随着她舍命冲杀,全军血气极盛,趁着混乱竟从前营杀到中营,逼得蕃兵的后营围合上来,才算截住了冲势。
狄银怒火万丈,他终于弄清了敌人仅有两万,却冲得十万人的大营一片狼籍。他亲自上马,带着精锐斩杀了一名敌将,又追截另一名主将,那人也极悍勇,缠斗多个回合,终还是不敌狄银,被他一戟斩断了左臂。
那将领失声痛吼,从马上栽落,眼看要给狄银刺死,突然一枪骤袭,迫得狄银回戟应对,却是个俊冷英悍的青年。
坠地的方毅痛得几近昏厥,血如泉涌,敌戟却迟迟未落,他抬头一望,发现来救的赫然是陆九郎,不禁大愕。
要问陆九郎为什么折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远去明明是生路,却一步比一步颓丧;折回明明是死路,却有一股不驯的劲气沸荡,越来越激昂。他挡在方毅身前,使出浑身解数与狄银拼斗起来。
石头也跟了回来,下马扶住方毅,撕衣勒住他的残臂,止住奔涌的血。
方毅面色惨白,“不必费事,你让陆九郎去——”
他还未说完,蕃兵已然来袭,石头顾不上搀扶,匆匆带兵招架。
狄银年少上阵,身经千百场战役,猛悍过人,长戟的劈砍极重,陆九郎虽能架得住,□□的战马却是长程奔回,吃不住戟上巨力,几下之后前蹄发软,当狄银再次重击,马儿竟然哀嘶一声,给压得跪扑下来。
陆九郎成了步战,狄银的近卫又围上来,情形极为不利。方毅奋起上马,挥枪挑死几名蕃兵,吼道,“陆九郎,你去将——”
他还没说完,狄银已挥戟袭来,方毅失了一臂,自知招架不住,横心一枪掷出,自己给利戟劈碎胸骨,长枪也洞穿了狄银的马腹,迫得对手落马。
方毅的近卫悲哭出声,发疯般与蕃兵厮杀,方毅气绝时犹在望陆九郎,嘴唇微动。
陆九郎不知他要说什么,见人已没了,趁着狄银换马杀出围堵,直奔远处厮杀更密集的一处,那是韩七的所在。赤凰是赤火的军心,哪怕被敌人重重围住,只要她不倒,众多士兵依然能战到最后。
陆九郎生生杀出一条路,冲近韩七的身畔。
长夜未尽,火光零乱,韩七通身给血覆住,唯有双眼明澈森寒,每一次追斩从不落空,马下无数尸体,宛如幽冥的魔神,然而蕃兵密集如蚁,仍在不断涌上。
陆九郎扬声高喊,“韩七!”
韩七的眼眸掠过,毫无波动,扬刀劈碎了一个蕃兵的脑袋。
陆九郎知道她已经杀木了,更加用力的吼出来,“韩七,方毅没了!”
韩七微恍一下,终于回神,现出一丝怔讶,“陆九郎?”
她什么也没问,也无暇再问,环顾身侧没了可用的将领,垂下陌刀驱马跃近,嘶哑道,“方毅没了,你去!带人将后营的辎重烧了,我还能战小半个时辰!”
陆九郎瞬间懂了,抓过一个熟悉的面孔,吼叫道,“伍摧,走!”
伍摧也战得昏头,给陆九郎一扯才清醒,嘴都张大了,“怎么你小子——”
伍摧也只说了半句,带着一队人跟着陆九郎猛冲,学着他绝不缠斗,一沾就走,等回神已经稀里糊涂滚进了营外的长草,又吞掉追进来的小队蕃兵,等从草中出去,十来人已换成了蕃兵的服饰。
纵然韩七将敌军的主力引在中营,闯到后营也难如登天,但陆九郎扮成蕃兵,借着天光未明,四下混乱,根本无人留意,居然一口气蹿到了蕃军辎重的所在。
黑压压的粮车望去不见头,将地上的长草都压平了,还有几百士兵留守,伍摧瞧得吸了一口气,如此惊人的数量,自己这十来人哪够,还没点燃几辆就要给蕃兵聚拢宰了。
粮车的对面是牛马休歇的圈栏,扔着大堆干草,散出臭哄哄的粪味,没什么士兵把守。陆九郎伏在暗处,眼珠来回打转,半晌后一示意,一队人悄悄摸进了牲畜群。
看守辎重的蕃兵望着中营的火光,正议论前头的战况,冷不防旁边的畜圈一阵马吼牛嘶,宛如炸开来一般。
蕃兵惊极望去,许多牛马屁股后头腾起了火,惊得满圈牲畜发狂,轰轰冲出了栏圈,不分东西的逃蹿,甚至冲着粮车而来。
众兵赶紧阻拦,然而吓疯的牛马力大无穷,哪里挡得住。
这些牲畜的尾巴被人绑上长草,火焰在地上拖扫,很快燎着了大片野草,又沿着木轮爬蹿,随风卷舔车上的粮包。粮车紧挨着停置,顿时一辆接一辆的烧起来,蕃兵又是赶牛,又是去河边舀水扑救,乱成了一锅粥。
陆九郎和伍摧带人混进救火的蕃兵,趁乱往粮车深处甩燃烧的木头,弄得火势越来越盛,有的蕃兵觉察不对,方呼一声就给利刀贯腹,满地火牛与火马乱奔,谁还顾得上其中的细微。
赤火军被绞杀得越来越少,韩七在激战达枷,陌刀依然凶猛,谁也看不出她双臂肿胀,每一动酸疲至极。达枷的实力不及狄银,被刀势压得汗出如浆,苦苦支撑。
冲天的火焰从后营燃起,火星随着热气四散,红光映亮了河谷,与天际的晨曦相映,汇成了绚烂而赤烈的朝霞。
韩七在浓烈的血腥中抬起头,感受夜风拂来的热意,就知道后营在何等盛大的焚烧,如一场华美无伦的火葬。
她微微笑了一下,倾最后的力量一斩,陌刀泛着森冷的光,映出达枷恐惧的脸,眼看就要将敌人头颈斩碎。
一刹那间,一支利箭穿透韩七的黑甲,刺入了胸口。
第50章 陷敌阵
◎他疯啦!跟着蕃军做什么?◎
狄银驻立后营,望着燃烧未歇的粮车,神情异常狰狞。
蒙布那硬着头皮禀报,“是赤火军,业已全歼,主帅据说是韩戎秋之女。”
达枷近乎难以置信,险些斩杀自己敌将竟然是一个女人。
狄银默了一刻,冰冷道,“伤亡如何?”
蒙布那禀道,“阵亡两万二,重伤一万七,轻伤三万。”
狄银寒气森森,目光阴戾,“一个女人用两万人折了我七成兵力,烧了十万人的粮草?”
蒙布那不敢说话了。
狄银的额角一跳,半晌迸出话语,“整兵撤回凉州。”
“那回鹘——”达枷话一出口又闭上了嘴。
战力仅剩三成,粮草又烧了个精光,万一河西军援兵来击,岂不是全军覆没,当然只能撤了,然而出战时气势盛极,却如此狼狈而归,达枷恨不能将敌人的主帅活撕了。
狄银如何不恨,硬梆梆道,“给回鹘人传个消息,愿他们好运,赤火的主帅还活着?”
蒙布那回道,“暂时还有气,王子的一箭极深,军医不敢拔,不知能不能活。”
狄银的牙齿咯崩一响,“毕竟是韩戎秋之女,别给轻易死了,我要她活着慢慢领受。”
日头渐高,河谷黑烟袅袅,血腥遍地,数不清的尸体交叠横摞。
河滩边一个死去的蕃兵忽然动了,坐起长嘘一口气,正是石头。
他在方毅阵亡时给敌兵一阻,没能跟上陆九郎。后来战得精疲力尽,同袍相继身亡,索性倒下装死,好在蕃军撤得匆忙,并未清理战场,居然活了下来。
石头四顾无人,蹒跚的走去记忆中厮杀最烈的一带,整个近卫营都在这里,一具具尸体无比熟悉。石头看得眼泪直流,等扯开一个蕃兵尸体,瞧见底下的史勇,他哭得更厉害了。
史勇满头是血,双目紧闭,再没有憨狡的笑。
石头哭得没了样,鼻涕淌到对方脸上,赶紧抻着袖子去抹,哪想到才擦了两把,手下脸皮一动,吓得他一屁股蹦开,等想过来又大喜,一探鼻端似有呼吸,登时激动欲狂,“史营!你是不是没死!”
史勇在拼得最激之时给锤头一撞,当场昏厥过去,臂弯恰好绞死一个蕃兵,尸体盖在身上,侥幸没给人与马踩死,这会迷迷糊糊,脸上湿搭搭的以为落雨,没想到接下来就给甩了两耳光,气得脑袋疼都忘了,睁眼骂道,“哪个孙子!敢打老子!”
石头咧嘴大笑,又抱住他号啕起来。
哭声引出了河谷深处的几个蕃兵,石头一看浑身紧绷,赶紧挡在史勇前头,仓惶在地上找兵器,谁想到对方一看乐疯了,领头的狂奔过来,“妈的!老子就知道!一定有没死的!”
石头这才认出来人赫然是伍摧,登时喜极,“你也活着!有没有瞧见九郎?”
对方的脸瞬间从大喜到大忧,石头一颗心沉下去,颤着嘴唇方要哭。
伍摧蓦然一拍大腿,“我们烧完粮车,听说将军倒了,陆九就叫我们装死,结果他自己跟着蕃军跑啦!”
石头听傻了,史勇也懵了,“他疯啦!跟着蕃军做什么?”
伍摧哪里知道,他躺在地上见陆九郎烧完粮草也不躲,乔装成受伤的蕃兵,乱哄哄的居然无人觉察,最后随大军开拔了。
几人想不出所以,继续在地上翻找,遇上有气的就拖出来救治,零零散散发现了不少,正在忙碌之际,谷外来了一个女人,骑着骆驼四处张望,见有人立即拨转要跑。
伍摧一眼瞧出是嗢末女人,跳起来喊叫,“嘿!那娘们,我们是赤火军的,还有没有骆驼?”
嗢末女人回头,认出伍摧才放了胆子,带着骆驼行过来。
伍摧禁不住奇怪,“韩七将军不是让你走了,到这来做什么?”
女人这时不怕了,开始翻寻地上的尸首,“我瞧见蕃军走了,过来给她收尸。”
众人都沉默了。
女人自顾道,“我帮着找了很多马,她给了我金子,我问还能不能再见,想知道她的名字,你们的将军说不用了,她会死在这里。像她这样的好人,该有一个埋葬。”
所有人静静的听,谁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