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微流年
顾太医不假思索,“面如蜡色,形容枯槁,气息弱如游丝。”
到底是医者,问的是容貌,答的是病态,几个人全笑了。
佳人明眸流转,谑道,“我还当是个美人,或可与公子添些意趣。”
公子啼笑皆非的一斥,“云娘胡说什么,救人本是行善,被你一言反成了卑琐。”
一个健挺的青年匆匆而来,不忘致礼,“禀殿下,河西军引兵夜出,攻破回鹘可汗牙帐,击溃亲军十五万,斩首数万,俘回鹘宰相,降部落二万余人;朔方军追剿余部五万,回鹘公主率七部三万余人投降!”
公子霍然起立,惊喜动容,“好个大捷!回鹘从此再难为患,父皇一定喜极!”
众人皆露出了欢颜,郑先生思忖片刻,“河西军果然战力强盛,传言不虚,此次功劳卓著,必然要予以嘉奖。此行或许有变,圣上可能会让殿下亲至沙州颁赏,一示朝廷隆恩。”
公子一经提醒,立时明白,“不错,我们先在此镇休歇,等宫中的消息,看情形再安排。”
原来公子身份极贵,正是当今真龙的血脉,天子最宠爱的五皇子李睿;长髯的男子是幕僚郑松堂,青年是渝国公之子夏旭,也是李睿的亲信,任游击将军,领近千神策军进行护卫。
河西数年前归附,但受凉州之隔,无法与中原相通,王廷对十一州所知不多,韩戎秋究竟是否忠耿,不免为天子疑虑。李睿此行正是主动请缨,扮作商队出关远行,微服探访河西民情。
郑松堂笑道,“此去如是代天抚民,既可增殿下的声望,又能近观韩家与各州官吏,等回宫后说起来,陛下一定会极有兴趣。”
一旦亮明皇子的身份,韩家必然礼待极隆,李睿心中有数,轻浅一哂,“原是个苦差,大哥还取笑了几句,要是父皇当真如此安排,他又要眼红了。”
几人计议一番,各自退了下去。
李睿心情极好,忽然省起,“云娘,着人去问安小姐养伤缺什么,给些帮补。”
云娘娇柔的一应,眼波大有揶揄之意。
李睿一见即知,失笑道,“我又不是好色无状的厌物,逢人落难给些小助,也值得你拈酸?”
云娘是皇子侧妃,性子玲珑巧黠,最得李睿的喜爱,她笑吟吟道,“久闻胡地多风情,安小姐是独领商队,有不让须眉的风姿,殿下一见定觉得格外新鲜呢。”
李睿还真未朝这方面想,闻言啼笑皆非,“商队成日的风餐露宿,天仙也熬成了粗妇,哪会是什么美人,依顾太医所言,她只怕比男人还强悍。”
云娘放下心,嘴上仍是打趣,“当真如此辛劳?那她一个豪族千金,何不在家锦衣玉食的养着,偏要出来受累?”
李睿一顿,淡道,“这就是心有所系,自有所取,我贵为皇子,生来炊金馔玉,不也在外头奔波?”
云娘爱用小娇嗔一添情趣,但也聪明懂得分寸,登时不再说了。
李睿也未深言,转开了话语。
远途行商利润丰厚,也有极高的风险,难保不会遇上意外或盗匪的劫掠,所以多半结成商队行走。成百上千的骆驼头尾相系,掮负大批箱囊,强悍的护卫随行,加上众多奴婢与脚夫,宛如一个流动的部落。
李睿身份尊贵,随护军卒不少,扮作商队可以完美的遮掩,一路上颇为辛劳,到此地难得的长歇,全镇的百姓争相来做买卖,或卖些活牛活羊,或弄些地珍与蔬果,兜卖的吆喝不断。
云娘听得有趣,屈尊赏看几眼,让侍女收下了一筐干果,赏了几钱银子,见村民卑微又欢喜之态,心情很是舒畅,觉得远比安家的人识相多了。
一个商家女在长安就如蜱蚁,根本不值一顾,但既然李睿开口,云娘也就使人一问,谁知安家随从毫不客气的狮子大开口,索要了极多。
云娘听了回报简直发恼,冷脸给了一半,加了匣银子打发了,连探视也懒得去。
事情在商队传开,人们对安家的几名手下就冷淡起来,频频投以白眼,那几人也不在意,依然乐呵呵的在商队闲逛,连队里养的猴子也要逗一逗。
石头抛了几粒花生,猴子敏捷的捉在手里,啃得咯嚓连声,啃完还呲了呲牙。
石头看得直乐,伍摧从另一头逛来,一块蹲着看猴儿,宛如两个傻子,他的话语却很奇突,“一大半是军卒,但没来过塞外,不习惯骑骆驼,兵器藏在厢车的夹层里。”
石头也悄声道,“领队的有老手,但肯定不是商人,包囊落雨了都没人管。”
伍摧纳闷的挠着腮帮,“难怪九郎疑心,这支商队确实有鬼,到底是干什么的?”
石头眨巴着小眼,“管它是什么,至少将军得救了,咱们也能有吃有喝。”
几人好容易出了魔鬼沟,寻到这处镇子,结果压根没有大夫,眼看将军要撑不下去了,万幸来了个大商队,陆九郎前去一番搭话,不单给治了伤,给了物资,还有买吃食与衣裳的银子。
伍摧对他这份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安家的名头这么管用,陆九也不怕给人识破。”
石头早就见惯,极有信心,“九郎说大军太远,将军的伤不能颠动,先休养一阵,他最会唬人,又在安家呆过,一定不会露馅。”
伍摧还是不解,“你说陆九这么拼命,是不是对将军有意?”
石头知道内里的关系,赶紧否认,“不可能,他定是想立个大功,让韩大人另眼相看。”
伍摧悻悻道,“陆九对将军也太仔细了,谁都没看出人醒了,就他冲过去。”
一提起来石头就忍不住笑,“那也不叫醒,将军还管他叫娘呢。”
伍摧也咧了嘴,“还叫他不要死,陆九都听怔了,乐死我了,等回去说给史勇听,保准他笑脱下巴。”
两人叽叽咕咕的低议,发出诡异的笑,商队的人远远瞧着,更鄙夷了。
第54章 曲身奉
◎三个字如在舌尖一滚,滋味绵长。◎
良好的医药加上精心的照料,将韩七从死亡边缘拉回,摆脱了长久的昏沉。
嗢末女人给她喂食喂药,时不时还自问自答,渐渐的韩七也能回应两句,让她越发快活,呱呱的说起别后的经历。诸如蕃军的追袭、魔鬼沟的可怕、黑马的灵性、以及如何到了镇子,如何有了医药。
韩七静默的听着,任她沐洗头发,擦身换衣,直到女人去取羊乳,屋内才安静下来。
陆九郎踏进来,准备将用过的水提出去。
阳光透过窗扉,照着倚榻的女郎,韩七轮廓清瘦,气息虚弱,宛如被销去锋芒的剑,减了威冷,依然有沉潜的力量,明湛的眼眸望来,“陆九,你做得很好。”
陆九郎定住了,曾经发狠咬牙、拼命也想得到的肯定突然倾入耳中,让他一瞬间失了神。
韩七的声音沙哑又柔软,“你与我预想的不同,是我低看了你。”
一种无形的东西填进灵魂,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意。
然而还不够,陆九郎想要的更多,深藏的渴望激烈的涌动,如火焰灼烧心魂,他垂目掩住,话语平静,“外头有消息说大军胜了,但目前离得太远,咱们人又少,没法传递消息。”
韩七已经知晓当下的情形,并不意外,“这支商队从哪来,可靠吗?”
陆九郎看了一眼窗外,回道,“中原来的,有些地方不对劲,还没摸清根底,但听说过安家的名头,愿意给予帮助,暂时借商队的庇护更安全。”
韩七伤处未愈,倚了片刻就生出不适,强抑着道,“不错,这样的安排很谨慎。”
陆九郎忽然趋近,将她扶躺下来,掖紧了厚被。
这人的感觉实在敏锐,韩七讶然,想起旧事又有些好笑,低弱道,“以你的机灵,当年要是没逃,或许真成了安府的大管事。”
仅仅说了这几句,她的身子已撑不住,意识开始昏矇,渐渐睡了过去。
陆九郎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有了羊奶与肉羹的补养,她不再是濒死的灰槁,气色明显好转,嘴唇也显出了柔润。
陆九郎凝视着淡粉的唇珠,轻哼一声,“做狗算什么能耐,我可不稀罕。”
顾太医相当惊异,安小姐初见时命如游丝,一只脚已进了鬼门关,才十余天就大有起色,身体的强悍着实令人惊叹。
李睿本来将此事都忘了,给他提了才想起,一笑道,“不外是安小姐年轻,又逢太医妙手,如此甚好。”
云娘在一旁话语幽幽,“她当然愈合得快,殿下可知安家的人厚颜无耻,索要了多少东西,真是欺殿下善心。”
她憋了多日,这会才道出来,李睿听得微讶,“我见那陆管事是个人才,极会说话,怎么竟是贪得无厌之徒?”
郑松堂在一旁缓和,“也未必是贪婪,安家一方豪族,大约享用惯了,见殿下大方就随意了些,如今主人好转,应当会来致谢。”
话音方落,外头通传安家的管事请见,李睿失笑,“这不就来了,恰如郑先生之言。”
云娘还未见过安家的人,心里存着气,拿定主意要将来人数落一番。
随着门帘一挑,一个青年被引进来,他眉锋如墨,狭眸精致,明峻而英锐,身形颀长健挺,气质也很奇异,生如不羁浪子,神气却谦低和敛,令人一见就生出好感。
所有人都为之意外,一介家奴竟然这般出色。
李睿也很诧异,这人之前来求,似从灰沟里爬出来,难掩的憔悴疲困,他也未多留意,没想到休整后竟是如此。
青年恭谨行礼,声音低沉如磬,“我家小姐的伤情已有好转,多谢李公子慷慨相助,顾先生妙手回春,大恩铭感五内。”
郑松堂拈须打量,想起安夫人好美男的传闻,笑而不语。
李睿对这份恭敬很满意,“不必客气,请安小姐放心休养,有所缺的但说无妨。”
青年表现得格外知礼,“此前冒昧索要了许多,哪敢再度劳烦,待归返沙州,我家主人必定十倍以谢。”
既然不是贪婪之徒,李睿和煦以对,“谁都有急难之时,小助无须在意,倒是陆管事忠心可嘉,安夫人当要重赏。”
青年应对谦和,“公子过誉了,份内之事,不值一赞。”
这人的气质与谈吐完全不似一个下人,夏旭仔细打量,突道,“你是习过武还是从过军?”
陆九郎顿了一刹,决意一试,“好眼力,我确实从过军,不然也进不了商队。”
郑松堂登时生出兴趣,“难道是河西五军的哪一支?”
陆九郎当然不会吐实,“玄水军,混了两年就退了。”
李睿原想敷衍两句就打发了,闻言心头一动,使了个眼色,“我曾经听过不少河西军的传闻,可巧遇上陆管事,五军究竟是什么样,为何如此之强?”
一个面白体柔的男仆立时捧来圆凳,适时奉了茶。
陆九郎接了茶,目光在男仆身上一掠,方回了李睿,“难怪公子好奇,五军的成份极杂,外人知晓不多。”
他心思灵巧,一边娓娓说来,一边察颜观色,轻易窥出对方的兴趣所在,从五军说到背后的各大豪族,众多部落,再说到与西域诸国的关联,言语轻松趣致,听得一干人皆入了神。
郑松堂行前对西域虽有了解,仍觉欠缺,此时与陆九郎之言印证,所得颇多,不禁大喜。
案上的茶水续了多次,从午后说到入夜,李睿才放陆九郎辞出,犹觉意犹未尽。
待人走后,郑松堂不由感慨,“此人精通河西,机敏善言,做豪门家奴实在可惜。”
云娘容颜殊丽,自出宫以来,外男一见无不失措,连对答都磕巴起来,独有陆九郎形貌出众,应对不俗,令她好感大增,接过话语道,“这有何难,一旦知晓殿下的身份,他定会毫不犹豫的投效。”
这人宛如上天送来的一般,李睿怦然心动,思了片刻,“先观其言行,到了沙州再说。”
伍摧在外头蹲得腿都木了,回去吃饭换了石头来守。
石头好容易等到人出来,赶紧凑前,“九郎耗了这么久,可探出他们的来路?”
陆九郎一扫左右无人,低道,“不说这个,你去茅厕边上躲着,队里有个仆人,等他来如厕,你细看有什么特殊,小心别给觉察。”
他详述了那人的外貌,打发石头去了,捺住兴奋忖了片刻,回到几人的住处。
这一方院子是镇民的旧宅,屋子黄土垒就,茅草铺顶,门窗低小,昏暗而简陋。主屋住着韩七与嗢末女人,三个男人挤在厢房,有事一唤就能听见,倒也相当方便。
夜色笼罩,主屋的小窗半支,透出油灯的暖黄,飘出嗢末女人的碎语。
陆九郎从窗外看去,韩七在枕上侧头听着,眉间温和,气息宁静,如幽暖的光。
嗢末女人在给她剪指甲,絮絮道,“我叫塔兰,阿娘给我取的,意思是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