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微流年
陆九郎笑起来,呸了一声,“老子属狼的,这辈子都要吃肉,剃个鬼的光头。”
弘昙也笑了,“似你这般强横,只有韩七将军敢收,佛祖可懒得理。”
冬日里晴空高远,日头照人,一阵寒风刮起细小的黄尘,阳光下散如万点金芒。
陆九郎静静的看,“还是习惯河西的风,又干又冷,提劲。”
他的神情有点怀念,眉眼仍是俊锐桀骜,气息却温和多了,弘昙越看这人越觉传奇。
陆九郎却又道,“蕃人不会就此罢休,狄银的声望极高,如今战死,蕃军定会复仇的。”
弘昙回过神来,“家师也如此说,确实得提前防范。”
陆九郎淡道,“五军只余四军同盟,锐金军如此异心,别说打蕃人指望不上,没准还要在背后捅刀子,观真大师可有良策?”
弘昙也不隐瞒,“家师已致信裴佑靖大人,邀他来肃州一晤。”
陆九郎一嗤,“这老家伙已没了心气,邀来何用,五军还能亲过他的手足兄弟?不如早做打算,再任裴家篡动下去,必成河西大患。”
弘昙默然,无奈道,“裴家四爷继续当家,未来确实不利,但对盟友挥兵也非义举,所以家师才想劝说裴大人出山,要不是丧子之痛过深,以他的心智与决策,裴家绝不至于如此。”
陆九郎冷冷道,“我看不必指望了,那老东西将儿子宠成废物,又逼着他上阵逞能,难道不是自找的?裴行彦幸是死得早,还算全了体面,不然做出来的蠢事也不会少。”
弘昙知他当年有夺妻之仇,对裴家恨之入骨,不好再说下去,改道,“小韩大人夫妇将抵肃州,要来探韩七将军,假使你有所不便,我可以安排到别处暂居。”
陆九郎一口拒了,“不必,兄嫂哪能亲得过夫妻,拙荆身子虚弱,正对我百般依赖,要我哄着才肯进食,我必须寸步不离。”
弘昙可是听过韩平策在凉州堵门揍人的传闻,才好心如此一问,听他这样不要脸的吹嘘,实在无言以对,哑了半晌,终提起来,“沈相公子所遣的人,韩七将军当真不见?”
陆九郎一听就有气,两地相隔万里,沈铭还要打发人来见,谁知存的什么心,“前次不是已经拒了?不见!”
弘昙迟疑片刻,还是不忍,“那位楚姑娘称是生死大事,还持了沈相公子的书信。”
陆九郎一怔,他早将沈铭的一切查了个底掉,疑心顿起,“楚姑娘?她生得什么样?”
弘昙一时语塞,竟想不出如何描述。
陆九郎很是通透,“是不是生得杏眼樱唇,纤姿妩媚,肌肤似玉骨冰腻,衣发幽香独特,男人一见就心神荡漾?”
弘昙莫名的红了脸,也不知在窘什么,“正是如此。”
沈铭竟将南曲的红颜知己托过来?陆九郎放下提防,一琢磨猜出个七八分,抬眼一见弘昙的情态,一个没忍住,登时笑了出来。
韩平策从西州带兵归来,处置完一大堆军政要务,已入了腊月,年底万事纷繁,他仍是强行搁下来,携妻子出行。
此行既是探望妹妹,也要抚慰肃州,还带了一肚子对陆九郎的气。
这不知耻的狗东西勾得妹妹有了身子,还不放过,竟追来了河西,也不怕朝廷责问起来,牵连韩家要枉担多少干系;更不提韩七将军有孕且有夫婿的消息,已经从肃州遍传沙州,多少人都来打听,询问是哪家才俊,纷纷要补送贺礼,韩平策何等尴尬,只能含糊以对。
另一则更恼,妹妹要安胎不能返家,韩家送了几拔人来照应,大半给陆九郎退了,男人哪懂如何照顾孕妇,他一番花言巧语,哄得妹妹听信安排,谁知受了多少委屈。
韩平策抵达时正是下午,弘昙带人相迎,送到了韩明铮养伤的宅院。
陆九郎在宅门迎候,韩平策只当未见,径直往妹妹的院里去。
他既恼妹妹的糊涂,又想夸她怜她,等瞧见妹妹倚在榻上的模样,他一句也说不出了,鼻子隐隐发酸,既惭又愧。
几年来韩家风雨飘摇,兄妹二人并肩支撑,此次蕃兵分路而击,要不是妹妹舍命援护肃州,难以想像会落得何种境地。
不等韩平策开口,韩明铮扬起脸,依然是朝气朗朗,“西州得胜,剿获的军资可多?够不够营里过个好冬?阿娘的身子可好?我没什么,只是不便颠动,待孩子生下来就能回家了。”
韩平策一哽,粗着嗓子道,“都好,不必你操心。”
宋欣儿上前,握着小姑的手仔细打量,温言道,“阿娘没事,只是担心你,想亲自过来陪伴,给家里劝住了;瞧你气色不错,如今还在用药?可进些滋补的,但不可贪多,胎儿养得过大,生的时候就遭罪了。”
她几句言语松了气氛,韩平策也缓了情绪。
宋欣儿又关切道,“妹妹异地静养,不能少了照应,我带了两个和善的婶娘,还有府里得力的管事,一批有经验的婆子与仆婢,衣箱与起居用物也携来了,缺什么只管交待管事。”
韩明铮瞧了一眼兄长,“谢谢嫂嫂,我有夫婿了,近日皆是他陪着,照料得很好,不需要这么多人。”
韩平策一听又冒起了火,沉着脸不说话。
韩明铮也不回避,“我知道哥哥不喜欢,但这次要不是他,我已经没了。他是阿爹点过头的人,这么些年我还是放不下,如今他舍弃一切,只求与我相伴,哥哥就容了吧。”
韩平策见妹妹神情忐忑,少有的低软央求,心里难过又忿忿,“你总对他心软,明知是个不记恩的祸害。眼下他想哄你,当然千好万好,万一以后又生歪心,你一辈子都要教他坑了。”
韩明铮声音轻缓,“他是有许多不好,却也多次为我拼命,当年潜进蕃人大军,这次又从塔下接住我,险些给燃烧的巨木砸死。而今连长安的高官厚?也抛了,还要怎样才见真心呢?”
韩平策一默,仍是蹙着浓眉。
韩明铮接着道,“我明白他是逃官,家里难免要担干系,但到底远离中原,他也不在外面露脸,应该不致于有大碍。哥哥不愿瞧见,我就搬去外头住,这样成不成?”
韩平策一窒,宋欣儿暗递眼色,他终是闷闷的道,“搬什么搬,哪能让他将你拐离了家,那还不知把你骗成什么样。你实在认定他,也不用顾虑没有的,一切有家里撑着,反正朝廷远,也不能把咱们如何。”
韩明铮刹时落了心,漾起了笑。
窗外的陆九郎松了神,轻出一口气,抬脚向外院行去。
一出内院,几个人凑上来,都瞧见韩平策进去时神情不善。
石头可怜巴巴的道,“九郎,怎么样?小韩大人不会把咱们撵了吧?”
司湛也很担忧,“将军有没有挨骂?要不咱们也去帮着求情?”
伍摧出言安慰,“不管怎样,将军肚里有你的孩儿,小韩大人总该给几分面子。”
听着一个比一个没骨头,陆九郎全然不想答话,一人踹了一脚。
第119章 询故道
◎我从不觉得选错,我的夫婿是天下最勇猛的男儿◎
韩平策来肃州还有要事,和妹妹叙了一阵话,就转往法幢寺,将妻子留下陪伴。
宋欣儿本是担忧韩明铮腰腹已沉,身旁少了照应,待见她容色明润,眉眼含笑,一袭紫金软缎的宽裳,腕带金镶玉钏,比在家中还显华贵与闲逸,分明被照顾得极好,心下就宽了三分。
她又检视屋内,衣箱有七八个,掀开来满目锦绣,一色的精致;漆奁内宝饰琳琅,妆台置着香膏与香脂,验看后均是孕期可用,不禁惊讶,“这些全是他一个大男人的安排?”
韩明铮倚着软靠,接了侍女端来的补汤,“九郎寻了有经验的婆子询问,饮食起居上费了不少心思。”
她初时昏然卧养,也不知陆九郎如何安排,没几日就将一切置备妥了,衣裳与首饰件件华丽。虽不是常穿的素简男装,卧在榻上也不挑样,陆九郎每日帮着搭换,渐渐的习惯了。
宋欣儿给侍奉着洗面,她风尘仆仆抵达,难免染了尘灰,洗拭后精神一爽。
仆人又奉上肃州名楼的多种精致小食,伴着切好的瓜果与温饮。
宋欣儿不禁感叹,“你哥哥一直念叨,就怕你受委屈,如今是不必担心了。”
韩明铮微赧,“他连稳婆和奶娘都挑过了,其实还早呢。”
宋欣儿倍感宽慰,姑嫂二人叙到傍晚,厚土军在法幢寺畔的名楼举宴,宋欣儿作为节度使夫人,免不了要去陪伴丈夫,受众多官眷的致礼。
陆九郎戴上面具,亲自将她护送过去,回来又伴着韩明铮用饭,一块偎着说话。
纵是韩明铮身子不便,做不了什么,耳鬓厮磨之间仍有无限亲昵,陆九郎心臆满足。
韩明铮见他的欢赖样,忍不住一谑,“怎么不跟在哥哥身旁,他既然认了,就不会再为难,今夜肃州高官齐聚,正是引见的好时机。”
陆九郎装模作样的道,“那怎么成,我去觥筹交错,你在屋里冷冷清清,没我的臂膀搂着,你哪睡得着?”
韩明铮啼笑皆非,要拧他的厚脸皮,冷不防给他一口叼住了指头。
陆九郎用牙齿磨了磨,忍着丝丝心痒,到底不敢过度嬉闹,松开了口。
韩明铮却是想起来,“嫂嫂说二哥传信,沈公子有要事托付,我方才一问,才知人已到肃州,给你不声不响的拦了,怎么这般胡来。”
陆九郎一点也不虚,“你当时伤着呢,我只紧着你,哪顾得上其他。”
韩明铮知他的小心思,没好气道,“沈公子与韩家有恩,将心上人托付给我,这不是小事,哪容你瞎闹。信上说楚姑娘算是死逃,要换个身份安置,明日将人找来,我亲自安排。”
陆九郎不肯让她费心,“我起先不知,如今已托了军中的高官照拂,定会办得妥贴,你不必劳神,安心的养胎,等归返沙州的时候再召她就是。”
他各种保证,韩明铮方才罢了,又问起来,“你送嫂嫂过去,哥哥说了什么?没安排换一处宅子?”
陆九郎哼哼唧唧的,不大情愿,“是提了一句,也没多说,既是同盟,就该大方借给你;要不是同盟,更用不着理会。”
韩明铮半嗔,“巧舌如簧,这不是一两个月的事,暂时从权无妨,久占不合适。”
然而这方宅子让陆九郎极是合心,他看中的不仅是景致雕琢,奢华舒适,还有防卫的考量。宅邸的布置据说是裴佑靖的手笔,内外院子嵌套巧妙,外院能住兵,窝几百人轻轻松松,只要铁木院门一闭,隔墙坚厚难攻,内院固若金汤,放眼城中哪还有更好的。
即使韩氏兄妹都提过,陆九郎也不松口,他着意夸大宅子的舒适,韩平策心疼妹妹,也就默应了,此时正好拿来回话,“小韩大人说不必挪了,交待你好生养歇,裴家心念着节度使之位,能不能修好,不在一座宅子上。”
韩明铮默然,无声一叹,没再坚持。
肃州的裴氏别业虽为裴佑靖所置,以裴光瑜使用最多,他还置了几名宠爱的美姬,结果全给陆九郎撵了,一帮仆役什么也没带出,灰头土脸的回了甘州。
裴光瑜要安置美姬,走公帐给裴兴治拒了,只得动用私房,越发的恼火,等秘报传来,他惊极又愤怒,在书房拍案而起。
裴安民大惑不解,“怎么可能是陆九郎,不是说他死在天德城了?”
裴光瑜诸事不顺,气得面孔发僵,“咱们上当了,这恶狗故意耍诈,假死脱逃,我这就向朝廷传报,看韩家怎么交待!”
裴兴治哀叹一声,一句话也不想说。裴光瑜靠着陆九郎之死得了四品封官,借势赢回拥戴,压下了裴佑靖,哪想到从头到尾竟是给人耍了。
裴安民虽不擅机巧,一想也知道,“韩家打下凉州功勋卓著,目前圣眷正隆,才受了加封,庇护一个逃官算什么,只要咬死了不认,朝廷能为这个翻脸?”
裴光瑜情知这事瞒不住,族人终会知晓,到时候纷议更多,阴狠的道,“只消让朝廷瞧见韩家的阴私,就能显出裴家的忠心,要是陛下一怒夺了节度使,韩家敢违逆?”
裴安民闷了片刻,“如果河西乱起来,朝廷能派人来替咱们撑腰?能出兵驱走蕃人?”
裴光瑜声音一厉,“韩家不敢乱,纵是封疆一方,他也得对皇室俯首称臣!”
屋内静默了,谁都明白朝廷让韩家继任节度使,看中的是声望与实力,而今厚土军不必说,连赵家也跟裴家远了,锐金军成了孤家寡人,对万里之外的大皇子谄媚有何用,只怕还要担个办事不力之责。但这些话说出,裴光瑜必是大为光火,只有闭口不言。
气氛凝滞,裴子炎百念纷杂,喃喃道,“听说姓陆的本该回长安接掌禁军副统领一职,多少人趋之若鹜的权位,他竟然说弃就弃。”
裴光瑜一连串的受挫皆与此人相关,对陆九郎恨之入骨,啐道,“一条狗懂什么,他朝东暮西,绝不会有好下场!等着瞧吧,韩家胆敢窝藏,一定会因此大失帝心!”
三爷裴兴治一言不发,让小厮抱起一叠帐本,当先走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宅院,沉着脸一唤,“叫盛儿过来,我有事吩咐。”
大雪纷纷落下,肃州城一片银白,大树的枝梢也给压得沉坠。
城内有些民宅被战火所焚,好在韩家和赵家送了一批粮食与棉布,厚土军广募民夫,在降雪前赶建起一批土屋,安置了无助的百姓。
韩平策又与观真商议,减了两年税赋,民众感激不已,待他归返沙州之日,百姓顶着严寒相送,盛情可融冰雪。
陆九郎替韩明铮去送,归来满头皆白,给屋内的热气一迫,发上的雪化了,浸得鬓角湿漉。
榻上的韩明铮瞧不过,用布巾替他擦拭,陆九郎安静的在她膝边伏着。
韩明铮敏感的觉出有异,“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