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楮绪风
第112章
殿内久久无言, 李玄胤的话像一根刺,扎进太后心里。皇帝重孝,待她这个生母素来恭谨, 这是第一回 , 皇帝在她面前自称朕。
太后抚住胸口,良久说不出话。她怀的第一个儿子在后宫争斗中被陷害小产,这个儿子, 是她拼了性命, 生下来的。那之后,她身体孱弱无力, 调养至今, 仍旧留下了旧疾。她待皇帝,可谓是耗尽了全部?的心血。
皇后非何氏一族嫡系,她之?所以力排众议,指了皇后为皇帝正妻,不是因为皇后待她有多妥帖,而是因为,她在皇后身上, 看到了她当年对权势地位的野心,皇后与她何其相似,可也因此,不受皇帝喜爱。但, 那又如何,身为皇后,要的是尊荣, 是嫡子,不必执着于圣宠。然而让她料想不到?的是, 皇帝竟对一个妃子生了情。
帝王不该有情,不该有爱,她很久就教导皇帝,如何凉薄冷性,皇帝的心只能系于江山,系于黎民,系于皇室,不该系于一人身上,更不该系于女子。
以前太后从未认为过自己有错,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皇帝,为了何家,她问心无愧。而今,她才?知,自己这个儿子,竟对她不满已久。
何家是她的母家,母家式微,她不能不管,皇帝是她的亲生儿子,手心手背,不论如何都会?有所偏颇。
她真的做错了么?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她无力地?闭上眼,“皇后抚育靖儿数年,靖儿早已视皇后为生母,皇帝难道要皇后母子分离吗?”
“靖儿是长子,理当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
李玄胤敛着眼,眸底微凉,这些年,他给?足了何家的脸面,但何家倚仗太后,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扰得民生哀怨,若不严惩,只会?变本加厉。他敬重?太后,并?不代?表,就容忍有人动用私权。
太后看着眼前的强硬果决的青年,那双眼里,寻不到?半分儿时要她哄抱的柔软。终究是她一手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
殿外,皇上与太后在里面说话,没有圣令,嫔妃们不敢离开。
皇后不在,一众嫔妃里,要数婉芙这个贵妃娘娘最为尊贵。温修容冬日畏寒,染了旧疾,没来赏梅宴。没了温修容,婉芙也找不到?人说话,正是隆冬,她裹了裹狐裘披风,小太监不敢怠慢,专挑了上好的银丝炭送到?婉芙跟前。
婉芙搓了搓手,衣袖倏忽叫人扯了一下,她眼光淡淡掠过去,起?身,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人群。
小春子手里提着食盒,是借由送午膳的由头,跑来的坤宁宫。他脚步匆忙,生怕误了娘娘大事。天冷,他搓了把手,小跑着上了台阶,瞧见过来的娘娘,自然地?福身做礼。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坤宁宫都是皇后的人,太明?显了反而惹人怀疑。两人这番,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再寻常不过地?见礼罢了。
婉芙抚过发?鬓,点?了点?头,小春子一躬腰,侧身过去,步子刻意放慢,低语了两声。
寒风吹过,廊檐下的宫灯呜呜作?响,有谁会?听见这两句话。
小春子脚步匆忙地?离开,婉芙摘下一只红梅,眉心蹙紧,眼眸闪过一瞬的震惊,那个太监究竟是何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皇后竟然也敢做出这种荒唐之?事,假使叫人察觉,就是太后也难以保住她!
“娘娘。”千黛扶住婉芙的手,察觉到?娘娘手心发?凉,有些担忧,将新热的汤婆子捂到?婉芙怀里。
婉芙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她心头砰跳,如果此事为真,今日便可一举扳倒皇后,可倘若此事是皇后设计引她入局,届时污蔑皇后的罪名压到?头上,自身难保的反而是自己。
犹疑之?时,宫外跌跌撞撞跑进一人,那宫女神色惊慌,脸上有摔破的血迹,她没顾得上去擦,流着泪,扑通就跪到?正殿外,“皇上!应嫔主子想不开撞了梁柱,至今昏迷不醒!奴婢求求皇上,求求皇上去见见应嫔主子!”
那宫女一身的污血吸引了众人的眼光,应嫔幽禁朝露殿数月,乍然听到?这人,嫔妃们尚没回过神,新妃有心打听后宫密辛的,对应嫔知晓一二,这位主子,曾经在皇上心里可是毫不逊色于泠贵妃。谁叫旧爱新欢,花无百日红,旧人终究比不过新人,应嫔这才?输给?了泠贵妃。
大皇子身世尚不明?朗,应嫔在这时候求自尽,可真是有意思了。
守在殿门的宫人拦住了青蕖,“皇上与太后娘娘相谈,不论何人都不能打扰。”
毕竟是在皇后的坤宁宫,宫人的心思自然是向着皇后娘娘,一个废嫔的死活,有谁会?去在意。
婉芙瞧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青蕖,眼眸动了下,招来千黛,手心悄声遮住双唇,低低吩咐。
众人都等着看好戏,没人注意到?这处悄无声息离开的宫女。
青蕖苦求良久,殿门终于打开,逆着日光,她望着台阶上身着金线云纹玄袍,负手而立的男人,心底畏惧,身形打了个冷颤。
她按照主子的吩咐,泪水簌簌从眼眶里流下来,苦苦哀求,“主子性命危矣,主子心中遗愿,只想再见皇上一面,求皇上念在往日情分,成全了主子!”
……
嫔妃们没再坤宁宫留上多久,圣驾去了朝露殿,她们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今日这事,十有八九是应嫔有意为之?,应嫔想要借由大皇子复宠,再博取皇上怜惜,皇上心思何等深沉,真的会?看不透么?皇上如果看透,又为何会?去看望应嫔,还是皇上对应嫔真的留有旧情?
想到?这,她们不由得朝婉芙多看了两眼,应嫔复宠,威胁最大的,就是泠贵妃这个宠妃。
婉芙毫不在意旁人打量的眼光,她越过众人,坐去了自己的仪仗,应嫔一心求死,她怎么能不过去看看?
后宫妃位才?能有仪仗,故而,剩下的嫔妃只能眼睁睁看着泠贵妃悠哉悠哉地?坐在遮风的仪仗里渐渐远去,而她们要想去朝露殿看热闹,只能受着寒风,走去重?华宫。想到?此,有些人又攥紧了帕子,只恨自己没有泠贵妃的本事。
朝露殿
应嫔磕破了额头,骇人的血水顺着她的脸流到?脖颈,宫人抱着她的身子,吓得手心直颤,哭嚎害怕地?喊着主子。
太医背着药箱到?了朝露殿,一见到?额头流着鲜血的应嫔,胡子抖了抖,先蹲下身去探应嫔的鼻息。
幸而,还有些余气儿。
……
婉芙下了仪仗,宫人挑开珠帘,她一入殿,看到?的就是这番情形,应嫔伏在男人怀里,那只手紧揪着金线的龙袍,盈盈抽泣,让人好不生怜。
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她看不清男人脸色。
毕竟是曾经的旧爱,先是被夺走了一个孩子,今日又险些丧命,她要是男子,也该生出心疼。
婉芙在外站了一会?儿,应嫔先看见她,似是生怯般,嫣红着眼尾,不自在地?往里缩了缩身子,好像她有多么可怕。
婉芙笑了,应嫔的本事还是一如当年。
“臣妾给?皇上请安。”
婉芙走过去,朝男人福身一拜。
低眉抬眼间,有不易让人察觉的疏离。
李玄胤转过身,看见了她,也看出了这一礼中的疏远,他指腹轻捻扳指,脸色不觉沉下来,“你过来做什么?”
听闻这一句,婉芙心头不知为何冒出了股无名怒火,若是以往,她定要耍耍性子,可应嫔在这,她总不能让应嫔看了笑话,遂压下那股怪异之?感,挽出个笑,“臣妾听闻应嫔妹妹险些没了性命,心里担忧,故而过来看看应嫔妹妹可有出事。”
李玄胤听着她一口一个妹妹叫得顺嘴,心底愈发?愠恼,她这是闹什么,半句话没说上,先给?他甩上脸色了!
应嫔目光逡巡着皇上的脸色,她跟在皇上身边,远比江婉芙要久,方才?皇上进来,虽是过问她的病情,但她看得出来,皇上神情间有的,只是冷漠凉薄。
纵使她哭诉自己被抢走的孩子,皇上脸上也不见对她怜惜的动容。直到?江婉芙入殿,那福礼声过,她看到?了皇上眼里的和?缓,即便新人入宫,即便过了这么久,皇上竟还这般宠着她,甚至这份宠爱比以往更深。
应嫔嫉妒这个女子,自己费尽心思想要的圣宠,她却能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能到?手。
她攥紧了衾被,不甘地?看着婉芙,“嫔妾无事,劳贵妃娘娘挂心。”
婉芙不过客气一句,本也没有真正关?切应嫔,应嫔聪明?,没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怎会?轻易去死。她忽略掉应嫔眼底的恨意,退到?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
“皇上,大皇子是嫔妾的孩子,嫔妾那年早产,是有人故意为之?,嫔妾求皇上为嫔妾做主!”应嫔扯住李玄胤的衣袖,眼眶里滚下泪水,消瘦的面颊昭示着她在朝露殿数月的孤苦艰辛,她颤抖着双手,笨拙胆怯地?恳求男人垂怜。
李玄胤看着床榻里的女子,没有分毫怜惜,幽沉的眸色比这冬日的霜雪还要寒凉,“故意为之??”
应嫔怔了下,她脸色微变,愈发?苍白如纸,男人那双沉沉的黑眸,竟叫她陌生。
她想起?了当年小产那日,她收到?了表兄最后一封信,是两片干枯的梅花。她藏到?了枕下,流了一夜的泪。可第二日,不知为何,那封信落到?了皇上手中。
男人耷拉着一双眼皮看她,眸光寒冷到?极点?,“不与你的表兄联系?”
“你尚怀着朕的孩子,却又做出这种事,朕现在,还能相信你么?”
旧时今日渐渐重?合,应嫔脸色煞白,喉咙哽得生疼,她拼命地?摇头,泪水颗颗如线,涌出眼眶,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怎么会?故意害死自己的孩子,但是,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会?信吗?自欺欺人久了,连她自己都忘了,当年她有多么痛恨入这深宫。
她不该在圣宠正浓时与表哥纠缠不休,更不该入了冷宫才?开始醒悟,爱慕上眼前这个男人。
那双手被李玄胤冷淡地?拂开,应嫔跌坐到?床榻里,触到?了男人眼底凉薄的讥讽。
“倒底是谁故意为之?,你要比朕清楚。”
“那时你真的想过,留下朕的孩子么?”
第113章
应嫔瘫坐在床榻里, 青丝混着泪水黏到脸上,额头的阵痛让她神情渐渐恍惚,甚至分不清当?年今日。
她自幼喜欢表哥, 可她是家中?嫡女?, 大选那日,无论如?何,她都?要进宫侍君。她不喜欢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便刻意避宠, 母亲得知后,进宫与她苦诉如?今府上情境, 如?果没有她在后宫的支撑, 父亲在前朝也会难做。
所以,她费劲了心思,故作冷清,只在皇上面前温柔小意,因为?这份特殊,得了皇上注意,圣宠也愈盛, 那时候,她是不输于现在的江婉芙。很快,她怀了身孕,她看得出, 当?时的皇上待她甚是宠爱,如?果她平安诞下那个孩子?,现在她是否有何江婉芙同样的地位……
应嫔幡然醒悟, 轻晃了下眸子?,望着面前的男人, 喃喃哀求:“皇上,嫔妾错了,您再原谅嫔妾最后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嫔妾不会再让您失望了……”
李玄胤脸色很冷,“朕已经给?过你数次机会。”
“皇上,嫔妾错了,嫔妾真的知道错了……”应嫔爬到李玄胤跟前,两手紧紧扯住龙袍的衣袖,“后宫嫔妃众多,她们为?名为?利,爱慕虚荣,唯有嫔妾,唯有嫔妾才是一颗真心慕悦皇上,皇上为?何看不到嫔妾的真心!”
应嫔眼睫乱颤,掉着豆大的泪珠,蓦地?,她伸手指向站了许久的婉芙,“江婉芙为?什么接近您,皇上您都?明白的,她生下皇子?,定要为?她的儿子?铺路!她爱自己胜过爱皇上,爱她的儿子?胜过爱皇上,皇上您清楚,您是她手中?上位的工具,您为?什么要这么宠她!”
“住口!”李玄胤陡然薄怒,拂袖甩开扑过来?的应嫔。
应嫔跌在了床榻里,她失魂落魄地?看着震怒的男人,忽而扯住唇角,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再次滚出眼眶,“皇上是恼羞成怒了吗?皇上明知道江婉芙就是这样的女?子?,您还愿意宠着她。”
“呵!”应嫔挑起眼尾,看向婉芙,“江婉芙,看着我如?今的模样,你很得意吗?”
婉芙心底冷笑,应嫔究竟是有多恨她,事到如?今竟还要挑拨离间,拉她下水。
这时候,嫔妃们结伴到了朝露殿,进殿,看见了应嫔额头缠绕的白布,满面泪痕,颇为?狼狈。想当?初孤傲清冷的应嫔,遇到皇上才会有几分柔婉,何时这么狼狈过,这情形倒惹人好笑。
李玄胤抬手让进来?的嫔妃出去,待殿内清净下来?,又不耐地?看了婉芙一眼,眼底带上几分寡淡,应嫔那些话,终究起了作用,婉芙不动声色地?福身,退出内殿。
稍许,李玄胤淡淡开口,“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靖儿认你为?生母,你身为?大皇子?生母,为?国去佛音寺祈福。”
应嫔废了这么多心思,怎会甘心认下大皇子?,就要离开皇宫,那她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应嫔摇了摇头,“嫔妾不接受,皇上给?嫔妾的第二个选择呢?”
李玄胤漠然地?移开视线,“嫔妃应氏,谋害龙嗣,降为?采女?,赐白绫。”
闻言,应嫔怔然抬眸,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天家无情,帝王无心,是她受了太?多的圣宠,尚且抱着那一丝期待,以为?男人待她还会有些留恋。
可,没有,全都?没有!
是她愚蠢,是她贪得无厌,眼前的男人,早就不爱她了。或许,是她痴心妄想,皇上待她只有宠,从未有过爱。
应嫔在笑,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皇上是在逼嫔妾,逼嫔妾认下大皇子?,不过是为?江婉芙的儿子?铺路!”
“皇上为?她绸缪至此,她会感?激您吗?说不定心里头,江婉芙只会觉得您好糊弄,她敷衍地?笑一笑,皇上就愿意为?她掏心掏肺,甚至将?这储君之?位,也拱手相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