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楮绪风
柳禾听主子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实在心疼,眼圈酸楚。泠才人本就会?凫水,再不济还有奴才下去救,主子何?必自己以身犯险,落下这一身病,日后还难再有孕。
“礼数不能废。”陆贵人连咳两声,裹着厚厚的?披风,在柳禾的?搀扶下,出了寝殿。
李玄胤正从外进来,陆贵人屈膝福身,“嫔妾见过?皇上。”
“你身子弱,不必见礼了。”话是这么说,可李玄胤并未有扶她?的?意思。陆贵人本也没指望皇上会?扶起自己。
她?谢恩过?,正欲起身,一双细软的?手托住了她?,她?眸色微动,抬起眼,看见扶她?女子蹙紧的?细眉,以及那眼眸中毫不遮掩的?关切,“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太医怎么说?”
陆贵人喉中发酸,避开了她?的?眼,借着力道站起来,“休养几日就好了,泠姐姐不必担心。”
“泠姐姐脸色也这般苍白,何?必跟着过?来。”
婉芙凑近,错身的?功夫,低声道了几个字,陆贵人眼眸倏地怔住,微抿下唇,“泠姐姐……”
那只带着温度的?手很快回握住她?。
她?心头一怔,一滴泪珠吧嗒落到?袖口,她?使劲儿?眨了下眼,才将那泪迹遮掩过?去。
“皇上是要问嫔妾,可看清了推泠姐姐的?人是谁?”陆贵人抬了眼,目光在跟随进来的?嫔妃身上一一掠过?,喉中一阵痒意,她?捏紧帕子抵唇猛咳了两声,视线最后落到?那一人身上,“沈才人,你还不承认吗?”
“你!你胡说什么?我与泠才人无冤无仇,怎会?去推她?!”
沈才人手心一紧,急着步子到?李玄胤跟前,重重地跪下身,“皇上明鉴,嫔妾不曾去推泠才人,怎能凭陆贵人三言两语,就往嫔妾身上泼脏水!”
“何?况,在场那么多?姐妹都不曾看见,怎就陆贵人看见了,陆贵人分明是信口雌黄!”
“皇上,嫔妾无半句虚言。当时许答应邀各宫嫔妃聚到?望月台赏花,嫔妾与泠姐姐到?望月台,就听许答应与刘宝林生了口舌,是泠姐姐为许答应说了话。许答应才对泠姐姐亲热,非要说姐姐头上发簪精致,惹得旁人都争相过?来,挤到?一处。泠姐姐不防备,被站在后面的?沈才人推了一把,才朝许答应扑去。”
陆贵人边咳嗽着,边跪下身,“嫔妾这次落水,已经不能再有身孕,本没什么好失去的?,没有理由去冤枉沈才人。”
她?一句话惹得旁人震惊,婉芙怔住,颇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嫔妾,嫔妾怎么会?去推泠才人!”沈才人急于辩证,见皇上疑心于她?,身子蓦地一抖,慌乱中,朝站在一旁的?皇后哭着爬过?去,“娘娘,真的?不是嫔妾,嫔妾伺候了娘娘那么久,求娘娘救救嫔妾!”
沈才人砰砰地叩在地上,涕泗横流,面色惊惶,甚为狼狈。
皇后叹息一声,眼神悲悯,却有无奈,“本宫虽是你旧主,可也是六宫之主,怎么能顾念旧情,就任由你在这后宫兴风作浪,谋害嫔妃龙裔?”
“可不是嫔妾做的?啊!嫔妾怎会?去推泠才人!”沈才人百口莫辩,见皇上皇后似乎都认定了是她?,恐惧顿生,颓然地瘫坐在地,稍许,狠狠朝陆贵人看过?去,“分明不是我,你为何?要诬陷于我!”
沈才人蓦地爬起身,朝陆贵人狠扑过?去,伸手就要掐住陆贵人的?脖颈,目眦欲裂,“是谁让你陷害于我?分明不是我,为何?要陷害于我!”
所有人都被沈才人这一举动吓到?,陆贵人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又青又紫,婉芙惊到?,忙唤人去将沈才人拉开。柳禾吓得泪水簌簌流下来,用力去掰沈才人的?手,“沈才人,沈才人快送开我们主子!”
其他宫人手忙脚乱地去将沈才人拉开,沈才人挣扎着,又踢又踹,拼命摇头大喊,“皇上,真的?不是嫔妾,嫔妾从未做过?这事,嫔妾不认!”
沈才人被拉出了偏殿,凄厉哀嚎的?声音却连连回响,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唏嘘,见了鬼一样,瞧沈才人这样,好似真的?不是她?推的?泠才人。
可陆贵人却一口咬定,就是沈才人。
这时,陆贵人忽然拂开贴身宫女的?手,挣扎着跪到?李玄胤身前,眼眶泛红,额头重重叩地,“皇上,嫔妾以性命担保,就是沈才人推的?泠才人。”
“谋害龙嗣,蓄意栽赃,其心可诛!”她?脖颈被掐出的?青紫痕迹,可怖鲜明,刺痛人眼,陆贵人嘴边嘲讽一笑,“皇上若不惩治谋害龙嗣之人,后宫还有何?宁日!”
看着陆贵人屈身跪地的?惨状,众人不禁互相对视一眼,谁人不知?当初陆贵人意外小产的?事。陆贵人这番话,倒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李玄胤沉下脸色,捏紧了拇指的?白玉扳指,“将沈才人及其宫人,悉数押去慎刑司,严加审问!”
沈才人眼眸瞪大,拼命呼喊,“不要!不要啊皇上,嫔妾是冤枉的?,嫔妾真的?是冤枉的?!”
陈德海觑到?皇上脸色的?不耐,哪敢耽搁,立马带两个小太监将沈才人半拖半拽地拉出了殿。直到?老?远,殿内的?嫔妃依旧能听到?沈才人声嘶力竭的?喊声。
她?们瞄了眼沉冷的?皇上,心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沈才人是伺候在皇后身边的?宫女,曾在皇上醉酒时妥帖伺候,得了才人的?位子。可皇上此时是没顾念半分旧情,就把人押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陆贵人垂着眼,扶住宫人的?手勉强站起身,她?适时提醒道:“皇上,若非泠姐姐舍身保住许答应,许答应此时定然是中了那人的?计了。”
众人一愣,陆贵人这是什么意思?泠才人舍身保住许答应不假,可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谁不知?弄没了许答应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死罪?掉水里还能活,没了圣宠,在这宫中才是难熬。
李玄胤看过?她?,目光冷冷扫过?殿内站着的?嫔妃,最后停留到?旁边的?女子身上。
婉芙脸色苍白,虚弱地扶住宫人的?手才勉强站稳。触到?男人视线,轻咬住下唇,眼眶恰到?好处地滚落一滴泪珠,灼烫到?男人心里。
李玄胤不动声色地移开眼,淡淡开口,“才人江氏,柔嘉维则,温恭素著,护龙嗣有功,特晋嫔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
有陆贵人指证,泠才人落水一事就这么轻易了了结,陆贵人病重,皇上特赐銮舆,送回吟霜斋。嫔妃们离开了储秀宫,但离开时,人人脸色难看。
本想看一出好戏,结果好戏没看到?,竟又让那奴才出身的?得了便宜!后宫有几人,晋升比流水还快,这还不到?一年?,从宫女到?嫔位,便是潜邸出身的?老?人,也不见得有泠嫔一般的?优宠!
婉芙微怔,尚没缓过?神,眼看着殿内没了人,可怜兮兮地朝男人伸出手臂,意思显然。
李玄胤冷嗤,凉凉看她?一眼,也没惯着,没再搭理她?,兀自回了乾坤宫。
晋升是晋升,可这女子小心忒多?,不能总这么纵着她?!
见皇上无情地走远,婉芙小脸垮下来,撇着嘴嘀咕一句,由千黛扶着,几乎是弓着身子走回的?金禧阁。
秋池脸上大喜,“奴婢恭喜泠嫔主子!贺喜泠嫔主子!”
婉芙弯了弯唇,可下一瞬,小腹疼得她?,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千黛见主子疼得嘴唇发白,冷汗都冒出来,愈发自责,“主子既难受,何?必亲自出来。”
婉芙眸色微闪,“我若不出来,陆贵人怎知?该指认谁?”
倒底是谁做的?,皇上自有决断。那人确实隐秘,慌乱中竟无人发现,推给?沈才人又何?妨呢?
谁让当时沈才人离她?最近,沈才人无辜,可她?身边的?宫人却不见得。沈才人真的?不知?道身边有别宫人的?眼线吗?
她?心里清楚,沈才人是怕了得罪,才不敢将那人供出来。那人究竟是谁,她?或许不知?,但皇上自有算计,皇上若不追究,她?便装傻不知?道,只是可怜了沈才人,白白做人棋子,又一脚被人踢开。
唯一让她?没想到?的?是,陆贵人落水后,竟再也不能有身孕。
……
陆贵人虚弱地下了銮舆,咳得胸腔颤抖,柳禾忙为她?裹紧了披风,挡住外面的?风寒。
主仆一行进了内殿,柳禾一面吩咐人备上温水,一面让人去内务府多?取几提银炭。
“主子快喝口热水暖暖身子。”柳禾掩好衾被,将陆贵人裹得密不透风。陆贵人无奈地笑笑,“你这般裹我,让我如何?喝水?”
柳禾见主子病成?这样,还有心玩笑,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主子这是何?苦,何?苦舍了自己,也要救泠嫔。”
陆贵人脸色淡下,手心捂着汤婆子,眸光加深。
她?并未说谎,当时,她?便站在泠姐姐身后,确实看清了,是沈才人身边的?宫人下的?手,推了泠姐姐一把。
而?沈才人,也是看得清楚的?,可她?未拦着,甚至当作没看见。是以,当泠姐姐悄悄告诉她?,让她?指认沈才人时,她?才会?惊讶。不仅惊讶于泠姐姐对她?如此信任,更让她?意外地是,泠姐姐竟能猜到?沈才人头上。
直到?,沈才人被拖出去,都没供出自己身边的?宫人时,她?开始觉出不对,也明白了泠姐姐的?用意。
皇上不会?动沈才人背后的?人,这中间若要牺牲一个,只能是沈才人。
她?甚至不知?道该说是泠姐姐好算计,还是该说皇上的?无情,时至这时,沈才人已被拖去了慎刑司许久,都未传出动静,料想,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
即便泠姐姐差点死在湖里,皇上也未想过?为泠姐姐处置了背后的?人。若泠姐姐真的?死了,只怕皇上也就会?惋惜一两日,便有了新人入眼。那人确实摆好了路,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有任何?损伤。
陆贵人忽然觉得手里这汤婆子甚凉,金雕玉琢的?皇宫,也不比她?的?家中分毫,虽说清贫,却有阖家欢坐在一处,父母和睦,姐姐疼爱,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是她?,在看到?泠姐姐落水的?那一刻,心中想的?也是,她?若是跳下去,将泠姐姐救上来,最好伤了自己身子,他日泠姐姐得宠,必会?顾念自己的?恩情。她?也不必因?泠姐姐救她?一回,而?小心翼翼,那时,她?们二?人才算是真正绑在一起,而?她?今后的?路,也会?好走许多?。
至于皇后娘娘,她?既然得了皇后娘娘看中,又怎会?浪费这个机会?,总归无论她?犯下什么错事,泠姐姐都会?保她?的?。
既然如此,她?动一回手又何?妨呢?
她?使劲搓了搓手心,直到?搓得通红,快磨破了一层皮,也没觉得将这双手揉搓干净。
脏了就是脏了,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
陆贵人惨然一笑,颓然地闭上双眼,眼角闪过?一抹泪光。
……
是夜,启祥宫卸灯。
赵妃幽禁多?日,请安不见赵妃,众嫔妃们才松口气,往日赵妃在这,唇枪舌战,保不准哪句话说错,就受了责罚。只是这夜,谁也没想到?,皇上会?去赵妃宫中。
赵妃不如旁人所想的?那般高兴,她?对着妆镜簪发,忽地将鬓间发簪拔出,发狠般掷去了地上,宫人们见主子动怒,哗啦啦跪了一地,哆哆嗦嗦,大气也不敢喘。
“废物?!这么点小事儿?也办不好!竟还叫那小贱人得了便宜!”
灵双从妆匣中抽出一只娇艳的?芍药钗环,簪到?赵妃鬓间,“皇上喜欢娘娘扮得明艳,圣驾快到?了,皇上都未怪罪娘娘,娘娘何?必再与那些蠢货计较。娘娘位居妃位,何?愁对付不了一个宫女上位,无家无世的?小小嫔妃。”
赵妃心气安抚下来,对镜上了唇脂,不屑地哼出声,“说的?也是,一个下贱的?货色,本宫何?必跟她?计较。”
“倒是让许答应走运,保住了这一胎,下回,可就不这么容易了。”
圣驾到?了启祥宫,赵妃梳好妆容前去接驾,浮翠流丹,聘婷袅袅,无人可比这奢侈华美。
“臣妾给?皇上请安。”赵妃屈下膝,一双眸却看是看向男人,似有羞赧。
李玄胤扶她?起身,二?人入了内殿。
“皇上今日是得空,不宿在那泠嫔屋里,倒来臣妾这了。”赵妃为人张扬跋扈,在皇上这却是用足了小性子。
陈德海在一旁埋头侍奉,听着这话有点耳熟。像是泠才人才说得出口。这般琢磨起来,发觉泠嫔倒是与宁贵妃颇为相像。
不同的?是,泠嫔说话全无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往深了说,就是皇上喜欢听什么就说什么。赵妃不同,倒底是家世有异,赵妃在外张扬惯了,到?了皇上这,也要比泠嫔多?一重骄横,脾性太硬,少了点软和。
也不知?这两性子,皇上更喜欢哪个。
陈德海在心里瞎琢磨,不敢表现在面上。
李玄胤接过?赵妃递来的?茶水,是上好的?千山针叶,后宫也就只她?宫里会?有,他抿下一口,将杯盏放到?案上,摩挲两下拇指的?白玉扳指,眼神漫不经心,“幽禁多?日,委屈你了。”
赵妃一怔,看了皇上一眼,红唇启开,“皇上罚臣妾自有皇上的?缘由,臣妾不委屈。”
李玄胤淡淡看她?,“泠嫔与江贵嫔争执那日,朕罚了泠才人抄清心经。”
“你可愿抄?”
赵妃心头一沉,睫毛颤了两下,眼神闪烁,“皇上这是何?意?皇上要罚臣妾,总要有个由头。”
“朕念你这些年?从未犯下大错,不想将那些事摆到?面上。”李玄胤掀开眼皮,“朕宠着泠嫔,也不会?厚此薄彼。你跟了朕许久,若能安分些,年?后大封,朕许你复贵妃位。朕可以不管后宫无足轻重的?争斗,但不要触朕之逆鳞。”
男人指骨叩到?案上,赵妃身子一抖,想扯出一个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皇上已经许她?皇贵妃之位,位同副后,她?该高兴不是吗?可为什么,她?这么难过?。
在以前,皇上何?时跟她?说过?这么重的?话,皇上何?时因?为一个贱人,而?敲打她?。皇上的?逆鳞是什么?是许答应腹中的?龙种,还是泠嫔的?性命?她?一直沉溺在与皇上的?往日情分,甚至忘了,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都怪那个咸福宫出来的?贱婢!
赵妃眼中划过?一分阴狠,她?勉强弯起唇角,泪水却止不住掉下来,可她?的?高傲,不许她?落泪。她?别开脸,将那泪水擦去,转回头时,对着皇上提了提唇,却笑不出来,终究不似往日的?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