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糯团子
书院各处掌灯,遥遥望着亮如白昼。
花梨大理石书案后,宋令枝端坐在紫檀嵌竹丝梅花式凳上,手边的黑漆描金长桌上供着银火壶,炭火滚烫,熏得人汗流浃背,宋令枝却只觉手脚冰冷。
沈砚就坐在上首,鹤氅解下,月白袍衫映着烛光,沈砚面容平静如秋水,匀称指骨握着狼毫,下笔行云流水,翩若惊鸿。
不多时,岳栩双手捧着漆盘,亲自递与宋令枝。
翻开,却是瘦金体的字帖。
宋令枝面露惊讶:“这是何人所作?”
虽忍不住,然笔锋遒劲有力,入木三分,定非等闲之辈。
宋令枝细细翻阅,半晌,不见有人回话。
疑惑抬眸,宋令枝不偏不倚对上沈砚若有所思的目光,心口倏然一怔,宋令枝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错话。
空中浮动着似有若无的熏香,沈砚眸光轻抬。广袖拂动,沈砚声音极轻极淡:“你怎知……那不是我所写?”
寻常夫子授学,用的都是自己的字,宋令枝却直接略过这一问。
沈砚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脸上,宋令枝讷讷张唇:“我……”
自然是前世见过沈砚的瘦金体,然这话,宋令枝却怎么也不可能道出。
一双圆溜溜的杏眸轻垂,纤长眼睫颤动,似羽翼孤独无助。
宋令枝咬唇,鬓间的芙蓉玉簪晃动:“我以为先生不喜我,自是不会让我习您的字。”
园中杳无人声,满室寂然。
少顷,上首传来一声轻笑:“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宋令枝险些将手中毛笔折断。
……
宋瀚远走了一个多月,家中终收到海上来的书信,还有些许宋瀚远从海上淘来的古玩香料,奇珍异宝。
锦匣托着红绸,盖子掀开,却是一颗颗硕大如桂圆的祖母绿宝石。那宝石质地莹润细腻,澄澈空明,置在掌心,宝石映着光影,似涌动的绿绸。
宋令枝献宝似的,捧着锦匣递到祖母身前:“这宝石好看得紧,若是拿来镶嵌鞋面,定是好看的。”
宋老夫人拥着宋令枝直笑:“我一个老婆子,要好看做什么?都留给你才是正经。”
宋瀚远托人送回家的,亦有些许草药,皆是市集上难买的。
宋令枝命白芷送去贺鸣院中。
稍顿,又将人唤回:“这夜明珠,你也给贺哥哥送去。前儿我听姑母说,贺哥哥常常熬夜念书。我们家的蜡烛虽都是好的,然看久了,眼睛还是会坏的。”
宋令枝挽唇:“若是有这夜明珠,也就无妨了。”
白芷笑眼弯弯,福身退下。
宋老夫人倚在矮榻上,笑看宋令枝吩咐下人做事:“我们枝枝如今也长大了。”宋老夫人揉捏宋令枝双颊,“左一个贺哥哥右一个贺哥哥,我听柳妈妈说,你们近来相处得不错?”
“贺哥哥是客人,我自然是没有怠慢的道理。”
且她近日往贺鸣院中,亦是为了祖母的千秋。宋令枝先前只以为贺鸣精通文墨,不想对方竟也擅丹青。
宋老夫人笑睨宋令枝一眼,思及贺氏这几日明里暗里的话,宋老夫人唇角笑意渐浓。
她是中意贺鸣不假,然若是对方迂腐顽固,为人怯懦胆小,宋老夫人却是不喜的。
幸而贺鸣并非那等懦弱之辈,那日贺父在外拦人,宋老夫人也略有耳闻。
事后她寻人前去胡同,只见贺父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半疯半癫,问什么都说不了话,只会傻笑,和疯子无异,不出几日又失足跌入古井中,人捞上来早没了气。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起身:“过几日是上巳节,贺鸣来我们家后,也没好好走走,正好,你陪陪去,别整日陪我们这些老婆子。”
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流觞,游春宴饮。江南多才子佳人,若是有心上人,也可在这一日折柳相送,邀其出游。
宋老夫人此举,再明显不过。
宋令枝目露诧异:“祖母……”
宋老夫人笑而不语,只抬手,唤柳妈妈上前:“那锦匣装着的可是千年老参?”
柳妈妈笑着福身:“是,这一锦匣皆是老爷带回来的珍稀药材,不光有千年人参,这血燕雪蛤也是极好的。”
宋老夫人点点头:“打发人给严先生送去,也算我们的心意,别亏待了人家。”
……
西苑幽静,积雪消融。
一众丫鬟婆子手捧掐丝掐金锦匣,自廊檐下穿过。
知沈砚不喜人叨扰,丫鬟轻手轻脚在案几上铺上铺了红毡,又小心翼翼放上锦匣。
除送来的药材外,另有宝石玉袂,金玉如意十余箱。
岳栩清点后,逐一让人搬去库房。宋家出手阔绰,随便送人之物,都是价值连城。
而后又将清单送至沈砚案前。
花梨大理石书案上设一方官窑三足洗,沈砚端坐其后,眉眼淡淡,似笼一层轻薄烟雾。
岳栩毕恭毕敬:“主子,宋瀚远等人已过了云州。”
宋家商队声势浩大,光是商船就有不少,船上一应吃食具备,亦有弓箭手数百名,以备不时之需。
岳栩将一薄薄纸张递上,“主子,宋家的家产除明面外,还有纸上这些。”
名扬天下的云溪茶庄,京城最有名的醉仙楼,闽州人来人往的青山酒肆……
宋瀚远为人谨慎,做事隐蔽,岳栩颇费了些功夫,方一一寻得。
沈砚视线漫不经心在纸上掠过,他身影隐在光影之外,晦暗不明。
指间的青玉扳指解下,沈砚抬首,指骨轻轻在案上敲打。
……宋令枝认得自己的字。
自那日宋令枝在书院说错话,回来后沈砚便将身边的人细查了一遍。
无人有嫌疑,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后曾将自己的字拿给宋令枝看过。宋令枝的丹青,也是京中名师赵旭所授。
宋家家底不薄,名下的茶庄酒肆都是埋暗桩、传达消息的好去处,也怪道皇后会如此看重宋令枝。
青玉扳指在案上发出清脆声响,窗外明月高悬,银辉轻洒落在扳指上。
沈砚身影如竹,清冷声音伴着月光:“我听说,宋瀚远爱女如命。”
岳栩低头:“是,属下还听闻,宋瀚远不忍女儿受委屈,故而想着招婿,想来府上那位贺公子,便是日后宋家的姑爷,二人还约了上巳节出游。”
青玉扳指转动,终在掌心停下。
沈砚低眸。
爱女如命。
也不知道宋令枝的命,宋瀚远肯拿多少家产来换。
第16章 未卜先知
展眼已是上巳节。
今儿是三月三,园中彩带飘仙,皆是用花枝柳叶编织成的各色玩意。遥遥望去,花团锦簇,目不暇接。
月洞窗拿窗棂高高支起,日光满地。
宋令枝坐在妆镜前,任由秋雁和白芷为自己描眉画唇。镜中女子明眸皓齿,玉肌莹彻。
杨妃色牡丹宝相花纹纱裙迤逦曳地,鬓间金镶珠宝半翅蝶玉簪点缀,人比花娇,燕妒莺惭。
描金洋漆案几上的水仙盆点缀几处宣石,鼎焚玉兰之香,香烟氤氲而起,隐隐的,空中还有百合花香浮动。
宋令枝秋眸微阖,晨间起得早,她这会子昏昏欲睡:“这香炉怎么还多了百合,可是放错了香饼?”
秋雁在身后笑:“哪里是放错了香饼,姑娘睁眼瞧瞧。”
铜镜中,秋雁一双眼睛笑如弓月,手心摊开,却是一个描金玻璃小瓶:“这是拿前儿老爷送回来的香料调的,姑娘闻闻可还使得?”
花香甘洌清润,不似寻常买的香饼那般呛人。
宋令枝面露赞许之意:“果真不错。”
秋雁眉开眼笑:“百合香甜,用在今日再好不过,贺公子定然也是喜欢的。”
宋令枝双颊染上胭脂,随手抄起案上团扇,往秋雁怀里摔去:“少胡说。”
秋雁笑嘻嘻,拉着白芷和自己一道:“奴婢哪敢胡说,姑娘若不信,大可问白芷姐姐。贺公子为人极好,奴婢瞧他待姑娘也上心。”
她笑着凑近宋令枝,悄声道,“奴婢听服侍贺公子的丫鬟道,贺公子日日挑灯夜读,先前抄书换钱,常常五更天才睡。后来姑娘烦他抄佛经,又送了笔墨去,他才好了一点,无需再靠着抄书度日。”
宋令枝蹙眉:“那日我见贺哥哥去了百草阁抓药,说是姑母身上欠安。”
秋雁压低嗓子:“奴婢听说,贺夫人肩上有一道旧疤,很是瘆人。若是遇上天不好,那伤口更是疼得厉害,得拿五麻散抹上。”
五麻散名贵,贺鸣抄书换来的银钱,多半是用在贺氏身上。贺氏不过寻常妇人,想来除了那位嗜赌的丈夫能做出此等下作事,再无他人。
秋雁愤愤不平:“这样的人,就该一脚踩井里,和前儿街上那捞出的流浪汉一样,脸都泡没了才算好的……”
一语未终,忽听白芷急急喝住人:“胡说什么,姑娘还在呢。这等腌臜事,你也不怕脏了姑娘的耳朵。”
秋雁抿唇,连声认罪,转而又说起贺鸣的好话:“还是贺公子好,相貌人品学问,哪一个不是百里挑一?”
丝帕轻攥在手心,宋令枝杏眸低垂,眼中潋滟。
秋雁不提,宋令枝也知贺鸣为人良善,前世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高中状元,风头无限,却因在朝上为他们宋家说话,被沈砚贬至边陲小镇。
这样知恩图报的人,祖母定然喜欢。若是同贺鸣成亲,日后祖母父亲也能安心,不似前世那样,连给自己送信都成了难事。
心神恍惚之际,倏然听见院子小丫鬟的笑声:“贺公子来了。”
宋令枝抬眼望去。
廊檐下,贺鸣一身朱色圆领团花纹长衫,温煦儒雅,暖融日光自他肩上洒落,光影交错。
……
七宝香车穿过熙攘长街,车前檐铃晃动,清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