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糯团子
今儿是宋令枝的好日子,宋老夫人自是事事应承,不管宋令枝说什么,她都说好。
园中珠帘翠幕,金丝低垂。
吉时将至,大红绸缎轻盖在头上,宋令枝任由秋雁和白芷搀扶,缓步行至门首。
宋老夫人跟在身后落泪。
倏然听见春桃着急的一声:“姑娘!”
她刚从碧玉轩赶来,步履匆匆,春桃捧着一金镶宝石缠丝双扣镯上前:“这是夫人让奴婢送来的。”
女儿大婚,姜氏仍未出面。
宋令枝脚步稍顿,隔着一帘绸缎盖头,她只能隐约瞧见手镯的一角。
宝石镶嵌,金辉灼灼。
宋令枝淡然轻瞥,这手镯,姜氏前世也是送给了自己,亦是在出嫁之日。
迎亲队伍就在府门,府中上下,众人皆驻足,往宋令枝这一处瞧。
日光恼人,轻薄日影洒落在青石板路上,春桃垂首捧着锦匣,不曾动过半分。
白芷悄声提醒宋令枝:“姑娘。”
宋令枝声音轻轻,收回目光:“替我谢过母亲。”
羽步翩跹,终是没再往那镯子瞧过一眼,抬脚往外走去,只让白芷收下。
府门大开。
迎亲队伍声势浩大,春桃站在最后,眼看宋令枝出了二门,方轻轻叹气。
宋府上下笑声不绝,今日宋令枝大喜,人人都有赏银拿,还有热闹瞧。
哪有丫鬟奴才不乐得去瞧,阖府上下,唯有碧玉轩悄无声息,唯有日影横窗。
春桃轻手轻脚,挽起湘妃竹帘进屋。
苏作榉木素牙板书案前立着一抹青色影子,姜氏一身木兰青双绣缎裳,峨眉淡扫,如若隐于云端。
春桃上前,为姜氏研磨。余光瞥见案上的佛经,春桃悄悄叹一声。
宋令枝今日出嫁,姜氏面上无喜无悲,一心只在自己的经书上。
香炉点着袅袅藏香,春桃忍不住出声:“夫人,手镯奴婢送去姑娘那了。”
姜氏颔首,不语。
春桃大着胆子:“姑娘出嫁好大阵仗,夫人没瞧见,我们家前院后院都堆满了,全是老夫人为姑娘备的嫁妆。奴婢听闻那明懿山庄……”
一语未了,书案前的姜氏忽的抬眼,浅色眸子如冰玉莹润淡雅:“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
春桃低头,自知失言:“奴婢也是为着夫人。”
她想着母女一场,姜氏再怎样,也是关心宋令枝的。
春桃絮絮叨叨:“夫人不曾出园子,奴婢就想着多说些,也好让夫人知道。”
“不必。”姜氏拒绝果断。
香烟氤氲,勾勒着姜氏浅浅身影,她轻声,“我不想知道。”
……
宋府府门洞开,春光满地。
门口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高挂,礼炮鸣放,震耳欲聋。
春日晃眼,跨过台矶,倏地眼前一阵冷风掠过,不寒而栗。
宋令枝怔在原地,双手双足冰寒彻骨。
她刚刚……好似听见沈砚的声音?
众人还在等着宋令枝,倏然见她停下,好奇仰脖张望。
空中满是香屑气息,宋令枝屏气凝神,无奈头顶盖头遮掩,她只能望见无数交叠的衣摆。
耳边窃窃私语不断,宋令枝侧耳倾听,再找不到方才那道声音。
秋雁狐疑,跟着停下:“……姑娘?”
宋令枝攥紧秋雁手腕:“你方才……可有见着什么熟人?”
秋雁笑弯眼:“今儿来的都是家中族人,自然都是熟人。”
宋令枝呢喃:“不是,是……”她欲言又止,“你可曾看见严先生?”
秋雁满眼期冀,冷不丁听见这话,喜得笑出声:“姑娘莫不是糊涂了不成,严先生早离开了,先前院子的东西也收拾干净了,说是走的水路。”
满耳礼花声连连,疏林如画。
再细听,果真不再听见旁的乱七八糟。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
往前数步,眼前忽然多出一道黑影。
绛纱圆领袍加身,贺鸣拱手:“宋妹妹。”
耳边嬉笑渐起,落在眼前的那只手骨节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垂首敛眸,只望见贺鸣袍衫上的金丝缠线,日光残留在贺鸣手上。
宋令枝伸手,挽住那一抹光影。
.
日渐西沉。
临至掌灯时分,雾蒙蒙的天竟落了几滴雨,苍苔土润。
楹花窗外芭蕉夜雨,雨声淅沥。
喜房内,黄花梨喜鹊石榴纹三屉炕桌上铺着大红鸳鸯褥子,一侧矮几上设一方官窑刻花牡丹纹瓶。
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悄然立在博古架上,薰笼点着百合宫香,宋令枝端坐在红酸枝镶贝雕山水罗汉床上,双手紧紧攥着丝帕。
许是收拾喜房的丫鬟婆子不熟知宋令枝的喜好,往薰笼添多了香饼。
屋中青烟缠绕,白芷和秋雁得了宋令枝的话,并不在屋里伺候。
偌大的喜房只剩宋令枝一人。
枯坐无趣,头上的红盖头也不可摘下,宋令枝垂首,透过缝隙,依稀能望见脚上的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
双脚坐得发麻,宋令枝悄悄往旁挪开一点。
案上红烛摇曳婆娑,万籁俱寂,只余雨声零碎。
雨连着下了半个多时辰,贺鸣迟迟未归,房中静默无声,只有潇潇雨声作伴。
心中的羞赧逐渐褪去,宋令枝坐立不安,心中无端涌起不安之感。
前世她也是这般,在喜房枯坐了整整一夜。
那夜的阴影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宋令枝没来由一阵心慌,心口起伏不一。
正欲起身喊人,蓦地,槅扇木门被人轻轻推开,檐
下夜雨涌入,飘零雨丝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面上怔忪:“贺……”
一语未了,宋令枝先收声。
他们今日成过亲拜过堂,依例,她该唤贺鸣一声“夫君”才是。
“夫君”二字在唇齿上碾转半晌,宋令枝终还是发不出声,她眉眼低垂,双颊宛若染上胭脂。
宋令枝声音极轻极轻,似雨落无声:“夫、夫君。”
绸缎盖头低垂,视野轻掩,宋令枝只能望见一隅的袍衫。
背后罗汉床上洒满红枣莲子,多看一眼,宋令枝都觉得脸红。
没有嬷嬷在,宋令枝脑中如乱麻,完全记不清自己该做什么。
透过缝隙瞥见矮几上的酒盏,宋令枝如释重负:“是不是、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耳边落下低低的一声“嗯”,那声音极淡,似乎是被人刻意压低的。
宋令枝沉浸在新婚之夜的紧张中,不曾留意。
三足珐琅鎏金兽耳香炉燃着熏香,矮几合卺杯中盛满酒液,宋令枝挽着男子的手,喜服轻拂空中。
她仰头,一饮而尽。
合卺酒辛辣呛人,宋令枝连连咳嗽两三声,垂首欲寻榻上的丝帕。
转首之际,那一方丝帕已到了她眼下。
宋令枝伸手接过:“多谢贺哥哥。”
绣着五彩丝线的丝帕纹丝不动,仍停留在男子手中。
宋令枝没能拽走,她好奇抬眸:“……贺哥哥?”
满屋寂静,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起:“你……”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廊檐雨声滴落,贺鸣温和的笑声顺着雨声传来:“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人伺候。”
喜房宋令枝不用旁人伺候,只留了廊檐下两个坐更的婆子。那婆子本就困得哈欠连天,听贺鸣如此说,哪有不愿的道理。
领了赏银,又说了几句吉利话,婆子点头哈腰,福身退下。
喜房内。
宋令枝浑身彻骨冰寒,挡在眼前的红盖头不知何时飘落在地。
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