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直恁芬芳 第18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南弦点头,“我都明白,自会与她说的。”毕竟姑娘的面子还要顾及,便顺势找了个台阶下,笑道,“允慈只是小孩心思,若问她究竟什么是喜欢,恐怕她也说不上来。”

  神域舒展开眉目,朗声说:“我知道,她不过是看上我这张脸而已,对于我的为人,她半分也不了解,倘或真的结了亲,相处得久了,恐怕她又会厌烦,厌烦我的木讷和无趣了。”

  人家自谦,南弦自然不能顺势接话,不过笑了笑,转头打量这棵高壮的合欢树去了。

  这棵树生得实在高大,冠幅饱满浓密,就算遇上下雨的天气,树下永远保有最后一块干燥地。

  神域仰头望了望,喃喃说:“这树是先父栽种下的,到如今已有二十多年了,树长得这样好,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时候我站在这里想,一切不会是一场梦吧,先冯翊王没有死,我也不是他的儿子……”

  天气渐渐凉了,人容易伤春悲秋。

  南弦不知怎么应他,只说:“现在一切安稳,小郎君暂且不要想那么多。”

  神域垂下眼,寥寥牵了下唇角,“也是,暂且安稳,我还有余地喘上一口气……”说着转变了话题,偏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向识谙,与我想象的一样,果然是位青年才俊。我昨日听说他受圣上嘉奖,升任了直院?本朝太医局还未有过如此年轻的直院呢,看来前途不可限量。官场上得意,情场必定也不错,阿姐与他,打算什么时候完婚?到时候我好备一份大礼,恭贺你们新婚之喜。”

  这话问到了南弦的软肋,她勉强浮起一个笑,“孝期还未过,这事以后再说。”

  “那若是孝期到了呢?”他纯真地追问,“孝期一满,你们就会成婚吗?”

  南弦答不上来,纵是自己有心,不敢担保识谙也有意。说实话,她打心底里觉得这件事悬得很,现在还能拿孝期未满来安慰自己,当真等到脱了孝,他仍旧没有完婚的打算,到时候又当如何呢?

  好像除了无法给自己交代,也欠着所有人一个解释。

  见她不回答,神域便料到了七八分,喟然长叹着:“想是忙于公务吧,其实晚一些成婚也没什么。不过女郎不像男子,耽误不得,向识谙若是在乎阿姐,自会先与阿姐把婚事定下的,我这也是瞎操心,难道人家还不如我思虑得周全吗。”

  他说完,坦荡地笑了笑,挑不出一点错处来,但南弦却从他的话里咂摸出了苦涩。是啊,若是在乎,就应当给个准信,迟一些成婚没什么,至少给人一颗定心丸吃,让她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打算,照着阿翁和阿娘的安排行事。

  反正就是越想越不是滋味,那颗装满了草药和医经的脑袋里,终于也有了红尘的负累。

  神域见她沉默,又换了个轻俏的语调,“阿姐这样的女郎,世上男子都抢着要呢,向识谙心里有数,应当早就打算好了,只等孝期一满便会与阿姐说的。总之阿姐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想找人说心里话,便来找我吧。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你何时想见我,立刻便能见到我。”

  所以他真是个乖顺的少年,分明有坎坷的经历,却还是一心向阳,尽力让人汲取温暖。

  南弦说:“多谢你,让我大感安慰。”

  他却淡笑了声,“阿姐嘴上应承,心里从来不曾想过麻烦我。”

  两个人在园子里闲逛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些朝中琐事,期间不时提及识谙,却从来没有听他唤一声阿兄,每每都是连名带姓的“向识谙”。

  南弦有些好奇,“你先前不是还认人做阿兄么?背后怎么这样称呼他?”

  神域微微顿了下,复又“哦”了声,“男人与男人之间,一口一个阿兄未免太婆妈了。不像我唤阿姐,唤起来顺理成章,从来不觉得为难。”

  渐渐走到画楼前了,略站了会儿,就见识谙从里面出来,对神域拱了拱手道:“世伯的病症可控,新开的方子吃上十剂再看疗效,暂且不用担心。”

  神域道好,还了个礼道:“多谢,阿兄辛苦了,我在前院设个宴,阿兄与阿姐留下吃个便饭吧。”

  识谙说不必了,“我还要回太医局一趟,就先告辞了。”

  他要走,南弦自是跟着一道走的。神域送他们到门上,看着南弦登上马车,脸上虽带着笑,眼里的阴云却渐起。等他们往巷口走远,他方转回身对伧业道:“还未成婚呢,怎么看出了点夫唱妇随的味道?”

  伧业诺诺道是,觑了自家郎主一眼,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实在闹不清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神域负着手返回门内,边走边问伧业:“你说他们可相配?”

  这个问题伧业答得上来,“在小人看来,一点都不相配。”

  他听罢,慢慢浮起个嘲讽的笑,“向识谙医术虽高,却不像是个有担当的人,父母临终的嘱托都推三阻四,可见他配不上阿姐。”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南弦打了个喷嚏,引得识谙回头询问:“怎么了?受凉了吗?”

  南弦说没有,正巧经过乌衣巷前的街市,她探身对识谙道:“阿兄,买一盒酥胡桃回去吧。”

  不用细说,识谙就了然了。酥胡桃是珑缠甜食,允慈向来喜欢吃,南弦既然特意停车采买,可见今日出师不利,那件事没能谈妥。

  也罢,好久不曾逛一逛建康的街市了,阔别一年。很多地方有了改变。秦淮两岸建起了不少酒楼,高低错落的屋檐连成一片,那日晚间回来,一排排的栀子灯漾出水红色的灯海,有一瞬他竟觉得陌生,仿佛身处异域一般。

  街边卖小食的店家热情招呼,拿红梅盒子装上了酥胡桃并半盒蜜煎荔枝,恭敬送到识谙手上。他付了钱,没有挪步,让店家在雕花梅球儿上点了酥油和霜糖,用竹盏装上,带回来给了南弦。

  南弦捧着精美的小果子,恍惚想起小时候跟阿娘上街,阿娘总吩咐识谙替她买小食。眨眼多年过去,阿娘不在了,自己也长大了,再看见这种小东西,心里便有淡淡的愁绪翻涌上来。

  识谙站在车前问她:“可是太甜了,你不喜欢了?”

  南弦说没有,“只是想起从前了。”

  识谙眉眼黯了黯,也显得有些低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笑道:“走吧,允慈还在家等着呢。”

  果不其然,允慈就站在门前,见他们回来忙迎上前,抱怨道:“去了这么久,我等得脖子都长啦。”一面挽住了南弦的胳膊问,“小冯翊王怎么说?”

  南弦把手里的红梅匣子递给了她,“阿兄给你买了小食。”

  允慈接过来,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没有答应吗?”

  南弦讪讪点了点头,“我早说过了,齐大非偶,你偏不信我。”

  允慈的步子忽然像灌了铅似的,一下子站住了,然后开始抽泣,最终仰天大哭起来,“为什么,我哪里不好?他是嫌我不漂亮,还是觉得咱们家世太低,配不上他?”

  南弦被她哭得头大,还是识谙来解了围,“不是因你不漂亮,也不是因为咱们家世配不上,是因为人家从来就拿你当妹妹看待,世上有哪个阿兄,会喜欢上自己的阿妹?”

  这话一语双关,南弦心头忽地惊了下,脑子里也嗡嗡作响,暗想他对自己,想必就是这样的心境吧!

  但这么解释,对允慈来说伤害最小,毕竟做不成夫妻做阿妹,也还算有面子。

  好吧,年轻女郎的感情来时激昂,退得也潇洒,允慈没消多长时间就收住了眼泪,吸了吸鼻子打开红梅匣子,捻了个酥胡桃填进嘴里,边吃边点头,“还是原来的味道。”

  南弦松了口气,“以后不再惦记人家了吧?”

  允慈说是啊,“问明白了,我就安心了。”招招她的婢女麦冬,“快来,你也尝一个。”

  所以就是青春不留遗憾,喜欢过,尝试过,就算不成功将来也不会后悔,南弦有时挺羡慕允慈的脾气。

  看看时间,将要晌午了,正打算预备开饭,忽然见卿上阳抱着一壶酒进来,看见识谙大喊一声“老友”,“你回来,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

  然后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年轻人的友情就在这一来一往中。

  自备了酒水,必定是要留下吃饭了,南弦吩咐下人添菜,卿上阳却说别忙,“我在茶陵楼订了好些菜,过会儿就送到家里来。”复又靦着脸对南弦道,“你看,世上像我这么会过日子的男子不多,什么都自己张罗,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

  南弦瞥了他一眼,近来倒果真没有因为自残而托她救治了,问他为什么,他摸了摸后脑勺道:“我答应我阿翁,正经谋个差事做,如今在宫城左卫,做旅威校尉呢。”

  所以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啊,因他父亲的缘故,上来便是从六品的官职,比起一般武考的生员,不知便利了多少。

  但他那种执拗的脾气,忽然放弃学医去做官了,想必是家里作了什么让步,让他有利可图吧。可是问他,他不肯说,只道:“男子汉大丈夫,活着要有一番作为……哎呀,以后再说。”便把话题含糊过去了。

  四个年轻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允慈与他也没有针尖对麦芒。大家吃喝说笑,仿佛人世间没有苦难。

  卿上阳听说了允慈被小冯翊王拒绝的消息,破天荒地没有嘲笑她,反倒拍拍她的肩道:“我理解你。谁没年轻过,谁没怦然心动过,喜欢谁不是罪过,是发自内心的情感……话又说回来,那小冯翊王确实长了一副好皮囊,我家两个阿妹快为他疯了,大阿妹还偷着画他的画像。”

  允慈一听,气又泄了大半,想想辅国将军家的女郎都爱慕他,自己没有胜算也是理所应当的。

  “唉,反正建康城内的女郎们都爱慕小冯翊王,弄得我们这些人要打光棍。”卿上阳长吁短叹一番,这回没敢对南弦表达火辣辣的爱意,毕竟识谙还在呢。

  但因为男子喝酒实在拖延,又有人找上门请南弦开方子,酒席上最后只剩卿上阳和识谙两人,卿上阳终于找到机会问他:“你在南地,有没有遇见可心的女郎?”

  识谙是正经人,况且又在孝期里,蹙眉道:“别胡说,那里疫病满天,哪里来什么可心的女郎。”

  这话让人半信半疑,“去了一年多,连个有好感的都不曾遇上?”

  这回识谙终于犹豫了下,但依旧还是摇头,“没有。”

  结果换来卿上阳无情的耻笑,“南地不会全是大老爷们儿吧!”说着摆手,“我不与你说那么多,就问你,打算何时迎娶其泠?”

  识谙眉眼低垂,良久没有说话,在老友面前似乎没什么可隐瞒的,最终叹息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娶她,她是我的阿妹啊,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与允慈有什么区别?”

  卿上阳听了狂喜,“你果真这样想?不打算遵从爷娘的安排了?”

  识谙的指尖在杯足上彷徨抚触,“我也想遵从,但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

  话刚说完,就换来卿上阳快乐的一拍掌,“既然如此,快和她说明白,别拖着人家,耽误人家女郎的青春。”

  他的那点小九九,识谙早就知道,抬了抬眼有意问他:“你那么高兴做什么?”

  卿上阳的笑意简直一路泛滥到了眼底,“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挺好的。说实话,你们两个不相配,人家是妙龄女郎,你看上去老气横秋的……”说着仔细打量他的脸,“南地的气候真是不养人啊,你眼袋上都有皱纹了。”

  果然换来识谙不客气的一拳。

  有深交的老朋友,说话向来随便,笑闹过后识谙也开始考虑,确实该把这件事说清楚了。但因接下来两日各自都忙,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第三日,吃罢了晚饭,识谙转头吩咐允慈,“你先回房,我有话,要与阿姐说。”

  允慈一听便知道阿兄要说什么,嘴里忙应好,向南弦挤了挤眼睛。

  南弦心头作跳,端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起来。

  花厅里燃着灯,灯火杳杳地,照亮对坐的两个人。

  等了好半晌,都不曾等到识谙开口,南弦迟疑地望过去,忍不住问:“阿兄要与我说什么?”

  简短的一句话,不知是做了多少准备才说出口的,他正色问南弦:“阿翁临终提起我们的婚事,你是怎么想的?”

  南弦很局促,这种事,让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表态呢,只得顺水推舟,“我听阿兄的,阿兄打算怎么办?”

  难题又扔了回去,识谙也知道是该有个决断了,便不再犹豫,坦率对她说:“其泠,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说青梅竹马不为过。阿翁和阿娘想让我照顾你一辈子,我自然也是愿意的,但……做兄妹,也可以一辈子看顾你。我由来都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实在做不出那种丧尽人伦的事,还请你原谅我。但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觅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第23章 竹马。

  仿佛最后定生死, 是死是活就在这三言两语间。

  其实南弦早就有这预感,不过自己一直不愿面对而已。今天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反倒如释重负, 识谙没有这个意思, 自己这十几年的向往打了水漂, 到这里就该终结了。

  也好,虽然难过,虽然觉得被辜负了,但还是感谢他, 没有拖延到最后一刻。她在感情上纵然迟钝, 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如果他照着父母的意思娶了她, 婚后又郁郁寡欢,那么连累的就是两个人,彼此都会一辈子不幸。

  但不知怎么, 鼻腔里尽是酸楚,她费了好大的力气, 才控制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实在是没有掉泪的资格,一旦哭了, 识谙想必就明白她的心思了。自己这些年只是偷偷喜欢,没有让他知道,他不知道, 自己便还留着体面,一旦被他勘破,岂不是无地自容了吗。

  她只好装出坦然来, “那就照着阿兄的意思办吧, 不过找个好亲事, 暂且也不必,我在城中结交了好些贵妇,她们也都热心地要替我说合亲事呢……”

  然而再说,却说不下去了,知道了结果,还有什么可纠缠的。

  她手足无措地向外指了指,“今日收起来的金银花,不知晾晒得怎么样了,我去看看。”往门上挪了几步,发觉就这样落荒而逃太显眼了,便道,“阿兄忙了一整天,早些休息吧。”

  识谙难堪地点了点头,她不能再逗留了,忙撤步退到了槛外。

  秋日的夜,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凉了,南弦抚了抚手臂,周身都觉得寒浸浸的。

  所以一切都落下帷幕了,不做夫妻,只做兄妹……怎么一夕有种和允慈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想来也很好笑。

  允慈呢,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着,心情比南弦还急切。阿兄是自己的阿兄,阿姐是比阿兄更亲的阿姐,在她心里,自然是盼着这两位能凑成一对,这么好的阿姐,去给别人做嫂子就太可惜了。

  因此见南弦出门,她忙赶了上来,急切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还有好些事要商量呢吗。”

  南弦惨然看了她一眼,“这件事,以后不要再说了。”

  允慈呆愣当场,“为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阿兄不打算成婚了吗?他想让向家绝后?”

  南弦摇头,“绝后不至于,只是不与我成婚而已。”

  “什么?”允慈一蹦三尺高,“他在外面有人了?什么狐狸精勾住了他的魂儿,让他连阿翁的临终遗言都敢违背?不行,我要去问问他,他是打算背个不孝的名声,让阿翁和阿娘在九泉下不得安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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