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狐大人
西流以为她问的是战场上受的内伤,便道:“我没事,幸亏您和楚爵将军及时带兵赶到。”
燕十三娘没有继续追问他的伤势, “多亏楚爵能坚持那么久,我也只是在他即将破局的关头搭了一把手, 助他提早斩杀敌将而已。”
只是三言两句的简单描述, 但西流可以想见其中的惊心动魄和生死一线, 不由得问:“您和柳絮阁的姑娘怎么出现在那里?”
“已经没有什么柳絮阁了。”燕十三娘眼中露出点追思之意,“柳絮阁本就是一位故交在病重时托付于我, 我那时从战场回来, 心中郁郁, 看着这些身世飘零的孩子生出了护佑之心, 才答应在阁中留下。如今四国战起,西疆岌岌可危, 我不忍看着萧荆夺回的故土又被一寸寸侵占了去, 便变卖了柳絮阁。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财可保阁中丫头下半辈子无虞, 只是没想到这些个跟随我习过武的孩子却不愿走, 就连云落, 也撇下了赵世琛,跟着我来了战场。我们在前往西凉边境的途中听闻襄芜遇袭,又得知驰援军队被困,于是调转路线,沿南而下,遇上了楚爵。”
原来如此。
西流回想起曾经云落姑娘、赵状元和沈小姐三人的爱恨纠葛,仿佛仍在眼前,却又恍如隔世。那年西疆开创女子科举先河,夏云落和沈自颜放言备考,一个是江湖风尘里才情满盖的青楼名妓,一个是深宅大院内饱读诗书的高官之女,中间又夹了一个曾经的状元郎赵世琛,惹得一向以彪悍著称的西宣也一时间漫天风花雪月,难得有了南国的旖旎风情。可战乱一起,铁蹄入梦,那些衣香鬓影拾起刀剑,迈入烽火硝烟。
西流将思绪拉回现实,道:“药房内的止血退烧等药已经不够用了,不知道现在外面还有多少伤兵。”
燕十三娘眉间露出忧虑之色:“目前无法给出具体数量,伤兵在源源不断地涌现。我们找到伤兵之后会尽量送来此处,有些重伤到无法移动的,随行的军医会就地医治,但现在那边的药物也已告罄,我正让云落她们在城中各处药馆搜寻伤药。”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声呼唤:“十三娘。”
燕十三娘转头,看到云落正从门口走来,小心翼翼地迈着脚,生怕踩到地上受伤的将士。她过来时气都尚未喘匀,两颊微红,额头覆着一层薄汗。
“三娘,我跑遍了襄芜大大小小的药馆,但他们也都没有伤药了。药房的掌柜跟我说,襄芜被困的这几个月,他们早已将伤药尽数送出,如今馆内只剩下一小些退烧的药。”云落从背后取下竹筐,放在柜上,西流低头望去,里面果真只有麻黄、桂枝、羌活这几味用于治疗风寒的药。
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噩耗。
燕十三娘当即道:“离襄芜最近的是洛都,可以让楚爵派军中飞骑去洛都借药。”
西流眉间微锁,担忧道:“洛都与襄芜之间有一处山脉,道路崎岖险峻,寻常天气时最快的脚程也得一天一夜,如今积雪初化,山间泥泞险滑,十分危险难走,此番来回至少要三天。”
“的确太久了,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西流:“襄芜多山林,我见襄芜志上说此地山林茂密,药材丰富,可找些熟悉山中药草分布的襄芜药师,带着长风军一起去附近山中,也许能更快地找到伤药。”
“也是个办法。”燕十三娘道,“这样,我派人去洛都,也找人去附近山上看看,两边一起,看哪边能更快地拿到药材。”
就在燕十三娘准备出去找人时,一个药堂的伙计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满脸是汗,着急道:“麻布用完了,伤口处理完后没有药材也没法东西包扎,现在血流不止怎么办?”
药材的问题还没解决,麻布又没了,麻布虽也只是寻常布料,但包扎伤口必须非常干净,否则会导致伤口感染。
西流低头沉思,如今之计只能先以点穴之法封锁穴道,使气血运行缓慢,防止伤口处血液喷涌,但受伤之人本就虚弱,用外力再强行阻碍气血流通,可能反而会伤了性命。
就在西流犹疑之际,一个声音传入耳畔——“请问燕将军在吗?”
燕十三娘和西流同时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穿着赶路的短打劲装,一副十分干练的模样。
那个男人看到投射过来的目光,朝着这边微微一笑,而后走到他们身前,恭敬道:“西殿下、燕将军。”
燕十三娘不认识眼前的人,“请问阁下是?”
那人回道:“在下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只是受人之托将一些东西送到襄芜,交给您。”
燕十三娘再次问道:“什么东西?”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递给燕十三娘。
燕十三娘打开帛书,看到上面写的正是他们此刻最需要的东西——御寒的棉衣,毯子,干净的麻布,棉线,还有许许多多疗伤的药草。西流看到其中甚至还有天竺兰和麒麟血,天竺兰具有止痛镇定的功效,麒麟血又名血竭,是止血奇药,这两种药材因稀少而非常珍贵,但此处却记有两大箱,而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竟然有整整二十车。
“东西已全部在门外。”那人恭敬道。
燕十三娘望向门外,看到门外果真并排停着宽大而精致的马车,心中震惊异常:“是谁让你们送这些东西来的?”
那人道:“这个您得问定下此次交易的炊烟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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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醉意
小白花?
西流心中一凛, 猛地转头,燕十三娘和云落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嘈杂拥挤的大堂角落, 有一个女子单膝而跪, 一身利落的打扮, 正侧对着他们。她的衣衫黛墨近黑, 在周身人群中几乎难以分辨,只是手中那一把雪白匕首亮得惊人, 倒映在那点漆般的瞳仁中。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伤处,仿佛将周遭的一切嘈杂隔离在周身之外,身体微微前驱,将匕首贴近插着箭的血肉, 一剜一挑看似毫无技巧,可等到身下的士兵感觉到疼痛呼喊之时, 一枚带血的银色箭簇已经出现在她的手中。
旁边的伙计早就等在旁边, 见箭头被取出马上将捣好的药敷到伤口。
无疆起身给他让出位置, 但起身的瞬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头, 看到燕十三娘和夏云落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此处, 正看向这边。
无疆将匕首收入鞘中, 打算去找他们, 可西流率先来到她的身边,隔着衣服握住她的手, 焦急的脸色中露出责备之色, 声音却还是温柔的:“你是不是答应过我的?”
“答应过你什么?”无疆一时之间有点茫然。
“答应过我, 不会用自己的血去做任何交易。”西流道。他听到那人口中提及“交易”之时, 马上就猜到了久修阁。久修阁在交易上向来不吃亏, 上次无疆用自己的血作为交换,让他们答应在五年之内帮忙留意孤燃花的线索和踪迹。此次四国战乱,久修阁不会偏帮哪个国家,这些物资可能在平常算不得什么,但在此刻对于四国来说都是极为紧缺和珍贵的东西,尤其是那天竺兰和麒麟血,若不是以非常之物交易,久修阁又怎么会送这许多给西疆。
她除了一身的武艺和可令世人趋之若鹜的血,又能拿什么东西跟久修阁交易呢。
无疆听西流如此说,又见到门外的马车,知道是久修阁的东西到了。她朝西流微微一笑,道:“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什么时候食言过。”
“那这些东西……”
“是用其他药草换的。”无疆道,她终日在人迹罕至的雪山跋涉,甚至进入了寻常习武之人也压根无法承受的雪山深处,虽没找到孤燃花,却也发现了一些只有此等高寒之地才生长的珍稀药草。不过药草带在身上不便,她将他们寄存在了久修阁,原想着什么时候要用的话再去取。只是前几日楚爵和燕十三娘来看西流时,无意中提到军中御寒衣物短缺,疗伤之药也在驰援途中丢散,恐怕维持不了多久。她回想起那些尸山血海,那些深受重伤却仍衣不蔽体的士兵,心中有些不忍,更不想西流醒后为这些事情耗费神思,便修书一封给久修阁,希望以那些药材为筹码,交换战后御寒衣物和疗伤药物,送到襄芜交给燕十三娘或者楚爵。
西流问道:“哪些药草?”
无疆道:“有很多杂七杂八的药草,也有一些稍微好点的,比如雪灵芝,衍针草,神魄香附,好像还有一株红参。”
西流听到她轻巧地说出这些药草名字,感叹道:“这些药草,岂止是好一点,可都算是世间可遇而不可求之物了。”
无疆仰头看他,道:“不是孤燃花,其他的对我来说都一样。”
西流见她眼睛又黑又亮,露出认真坚定的神色,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只觉得心仿佛被融化了一般,鼻尖却又莫名酸涩。
这时,那久修阁男子上前来,对无疆抱了个拳,道:“既然炊烟姑娘在这,那正好跟您交代一声,久修阁做生意童叟无欺,阁主说这些东西只要您的一株雪灵芝便以足够,其余的仍会帮忙保管,若有需要可再与久修阁交易。”
无疆道:“多谢。”而后又转向西流,“你看,还有剩余呢。”好像赚到了一般。
西流看着她小孩子一般的得意神色,忍不住露出了笑。
久修阁男子道:“物资都已在门外,请姑娘核对清点。”
无疆道:“不用了,久修阁办事我信得过。”
“那请姑娘在此按个手印,方便在下回去复命。”
无疆按照要求按了手印,那人便离开了,燕十三娘命人将车上的东西搬下,做好记录后运往各所需之处,这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黑了。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西流来到城楼。外城门和城门中间长达十五丈的甬道两壁仍被烧得漆黑,但甬道尽头的新城门却已经装好了。
城墙各处都有精兵把手,哨岗拔地而起高耸于城外,哨兵战立于其间,观察着四周。
楚爵白天一直忙着布置城中兵防,直到此刻才有时间坐下来查看各地送来的战报公文,整理现下襄芜情况,修书一封送往国都。
送信的人前脚刚走,又有一人抬脚而进,楚爵还以为又有什么棘手事情发生,一抬头却见到了西流。
“殿下!”楚爵又惊又喜,他今早已经收到西流苏醒的消息,但抽不开身去看望,此刻看到他安然无恙,仿佛面色也比从前红润了许多,心中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必多礼。”西流将手向下轻轻一压,示意他不用起身,问道,“如今西凉沿线情况如何?”
“这是西凉刚送来的军报。”楚爵将信件递到西流手中,道,“襄芜遇袭,西凉紧急抽调三万军士,导致军力匮乏,东朝军队抓住时机集中火力猛攻,危急之际,姜朝涯调兵驰援,终于没让凌霄军踏过冀兰山脉。”
西流稍微松了口气,但面色仍十分凝重,道:“襄芜多山林险峰,属易守难攻之地,南宫城主通晓兵法,驻守三十余年,保襄芜如铜墙铁壁一般,可东朝却偏偏选择突袭襄芜,而南宫城主又恰巧在这个时候旧疾复发,卧床不起,绝对不是巧合。”
楚爵道:“你是怀疑有人暗害南宫城主?”
西流点头道:“是,但过去这么多时日,潜伏下毒之人恐怕早已抽身而去。古往今来,各国战争发动之际,都是各路明枪暗箭,阳谋阴谋双管齐下,有忠勇将军被莫须有罪名冤死的,也有骁勇大将中毒而死于榻上的,这些手段我们也不能不妨。”西流想了一下,道,“此后军中入口的水和食物要格外小心,所有的东西必须用银针试验过才能吃。”
“是。”楚爵马上召人传令,军中食物需得银针试验才可发放下去。
那边西流和楚爵继续讨论后续军务安排和战略部署,这边无疆跟着燕十三娘在城中查看伤兵状况。
她们从一处药房出来,正往另一处去,街道空旷无人,唯有几间屋子的檐下坠着几盏红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燕十三娘忽然开口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无疆一时无言,那天夜里看着沉睡不醒的西流,她也这么问过自己,是留在他身边,多陪他些时日,还是继续回雪山去,找寻那一线生机。
无疆看着空寂的街头,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那西流呢,他希望你在他身边,还是去雪山帮他找孤燃花?”燕十三娘再次问道。
无疆怔了一下,才发现好像从没问过西流的想法,每次都是自己直接做了选择,即便曾经感受到西流目光中的不舍和挽留,她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她的沉默之间,燕十三娘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西流和无疆的情景。她还能清晰的想起西流看向她的眼睛,干净、澄澈、通透,毫无保留地盛着对一个姑娘恭恭敬敬、满满当当的情意。她当时还想着,这傻小子就这么把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摊出来,可有得受苦。后来她会见风乙,才知道,比情爱的苦更令人难以抗拒的原来是命运的捉弄,一个舍命,一个叛主。
燕十三娘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些,徒增无谓的烦恼而已,她扬手一挥,仿佛要将那些烦恼一扫而光般,“不想这些了,人生在世,也不必考虑这么许多,反正走一步算一步,珍惜当下就好。”一阵凉风吹过,十三娘搓了搓手道,“走,看完下面那家药馆,我们去喝点酒,这鬼冷的天气,最适合喝点烈酒,暖暖身子,叫上云落她们,她们这几天也累坏了,我们私下常常说,等到战争过去,就一起在西疆开个酒楼……”
无疆回来的时候脚步已经有点不稳,她的酒量一向不怎么样,以前也很少喝酒,只有跟无姬一起完成任务的时候偶尔喝一口庆祝下,但喝的也都不如西疆的酒这么烈。
她原来只是打算喝那么一小口的,但柳絮阁的姑娘可真是劝酒的一把好手,在那热闹的气氛下她不知道不觉酒多喝了几口,当时还没觉得什么,谁想到那酒劲是慢慢上来的,现在连脚步都轻浮了起来。
她慢慢摸索着走到房中的凳子上坐下,双臂交叠放在桌上,头靠在手上,想着先休息一下,慢慢地就睡着了。
睡梦中,她好像感觉到被人抱了起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看到一个清俊的容颜。
“西流。”她轻轻地叫他,一时之间还有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还认得我呢。”西流轻轻一笑,“酒后可不能趴在桌上睡,会着凉的,我抱你去床上。”
无疆鼻中轻轻发出一声“嗯”,安心地闭上了眼睛,随后又突然冒出来一句,“不用担心,我有神功护体。”
西流无声地笑着,虽然知道她可能听不见,却还是非常捧场的应和道:“是,女侠武功盖世。”可感受着怀中人这么轻的分量,心中又陡然酸涩,呐呐自语道,“明明没有几斤重,却总把自己当铜墙铁壁。”
他将她抱到床上,将被子拉到颈下,伏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模样。闭着眼睛,长睫毛微微颤动,眼睑连着两颊微微泛红,褪去了一身的警戒和冷硬,露出了乖顺柔软的样子。
他出神地看着,对面的人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眸色盈盈,眼中还有些因为酒劲而激起来的红,看起来醉意朦胧的,她开口,轻轻叫了声:“西流。”
“在。”西流道。
“西流。”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在。”西流温柔回应道。
“西流。”她又轻轻叫了一声。
西流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小白花,我在这里。”
无疆目光盈盈,看着眼前温柔俊朗的身影,将头埋进被子里,低低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把头伸出来,问道:“我问你,你知道,四国的战争最开始是谁挑起的吗?”
西流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却也耐心道:“这个已经很难追溯了,四国创建数百年,最开始的那声马蹄,各国史书上记载不一,我也没法给你回答呢。”
“嗯。”无疆并没有因为他答不上来而感到失望,而是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道,道,“所以不管什么事情,西流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都不会骗我对不对?”
“当然,西流不会骗小白花的。”
无疆笑着笑着,眼圈却忽然一红,委屈道:“可是有一件事情西流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