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疆 第84章

作者:有狐大人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女强 古代言情

  他这一生纵横四海,未尝败绩。

  灭宗门,闯皇庭,十七岁在杀手榜登顶,二十余载,身后之人起起落落来来去去,只有他的名字无人可及。若非身患绝症,他必将向更高处走去,而不是十年来毫无长进!

  为什么,上天为什么要让他窥见武学的奥秘,又赐他一袭残破的身躯,让他在这躯壳之中无望挣扎!

  他恨,他好恨啊,但所有的悲愤都只能随着他的血液从身体中流出,在一声一声的呜咽中渗入身下泥泞,与满地的枯枝败叶一起,落在无疆的眼底,让她终于长舒一口气。

  眼前之人盘旋江湖二十余年,几乎已经成为一个时代的传说和印记,当人们茶余饭后谈论起杀手榜首这个代表着死亡的名字时,尽管眼中有恐惧,但心中却忍不住有些神往,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多么神秘自由。但后来当他们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赤日组织,以及他们所做之事时,全部的神往都变成了满腔的怒火,即便是在如今战火连绵、生命犹如草芥的年代也依旧叫人无法直视,心底生出恶寒。

  无疆开口道:“在武学造诣上,你是一座让后人仰望的高山,但后世谈论你,必定不会用景仰的口气,你这一生,注定了被人唾弃。”

  世人唾弃?可笑,谁在乎那些庸碌迂腐之人的想法,他心中所愿,是要登顶武学,一窥那无人可知的风采和奥秘。至于日后世人回顾当今武林,无论褒贬,他的名字必将永远高悬在众人的头顶。他唯一不甘的是,今日命运未能站在他这一边,若他能如愿获取无疆之血,从此便再无障碍,必将带领当世武学向更高处走去,可惜,好可惜,好恨,他好恨啊……

  鲜血不断地从脖间流出,逐渐带走他的体温,与此同时,被压制的寒毒冲破幽冥极仙散的封印,卷土重来,钻入四肢百骸,寒气渐渐攫取了他的心脏,占据了他的头脑,在他即将失去意识之际,忽然听到一声极浅的叹息,“你伤了聂阁主的心。”

  那一瞬间,火凤早已无知无觉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产生尖锐的刺痛感,那种疼痛竟让他在濒死之际忽得鼻尖发酸。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仿佛见到了那个端坐在轮椅上的清矍身影,而他也变回了那个身躯不过三尺的少年,蜷缩在战场的角落里,只是那个身影没有像从前那样弯腰将他抱起,而是隔着一段距离,深深地远远地望着,眼中充满了难堪失望之意……

  他想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只有一股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只发出了一串无人能懂的“咕噜咕噜”之音……

  东方晨曦微露,至此长夜已尽,笼罩在四国孩童头上的阴霾也终于散去。

  无疆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火凤忽然松开捂着脖子的双手,张开五指向前探去,仿佛要去抓住眼前的什么东西,最后双手只能徒劳地摔到地面,陷入血泊里。但她此时无心深究,当务之急是要拿到解药去救长风军和久修阁的人,她见火凤再无动静,便试着想要起身。

  “你别动。”西流将她按回怀里,漆黑的眼底映出她近乎残破的身躯——五指见骨,肩膀被捅了个通透,更别提身上被真气和碎剑划破的大小伤口和经络,她全身无一处完好之地,只要稍稍一动,就血流如注。

  西流一把撕下内里干净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包扎好她的五指,起身道:“我去搜。”

  他捡起落在身旁的一柄长枪,支撑起身体,探向火凤,但搜遍了全身,也未找到任何解药,“不用担心,他们中的只是让人暂时昏迷的普通迷药,十二个时辰后会自动消……”,“散”字还未出口,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自林中响起,如同一道炸雷,落入西流的耳里。

  西流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来者人数众多,但不可能是楚爵和燕十三娘他们,他曾吩咐过楚爵,不管有没有遇到围堵,只要成功进入芙蓉镇,放一束烟花作为暗号告知即可,之后直接赶往西凉前线不必回头。

  难道他们败了,来的是东朝军?此刻他和无疆根本无法战斗,但好在他们仍旧是长风军普通士兵的穿着,若是装作死士混在期间,或许可以掩人耳目。

  无疆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正欲就地躺倒,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天外飘来:“西二殿下,无疆姑娘,好久不见。”

  只见一位老者仙气飘飘,自空中闲庭踏步而来,他须发皆白,颊间嵌着一枚刀疤,像个陈旧而温柔的物件。

  “谢前辈!”西流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既然谢潇现身于此,那来的必定是九修阁的人。

  “抱歉,我们来晚一步,让你们受苦了。”谢潇稳稳地落在他们身前,伸手在两人的肩上轻轻一搭,无疆和西流立刻感到一股温和而强大的真气传入体内,将他们体内乱窜的真气压了下去,渐渐恢复了力气。

  “多谢前辈。”

  “应该是久修阁感谢你们。”一个苍老庄严的声音自山坡顶传来,无疆循声望去,看到一位老者坐在轮椅之上,无情的岁月让他的脊背有些微微弯曲,但依旧给人风姿飘逸,顶天立地之感。

  “聂阁主?”传说聂行也有二十年没有下过久修阁,如今却现身此地,无疆有些意外。

  他被四名久修阁楼弟子抬着来到无疆的身边,无比威严的双目中透着慈爱和悲悯,“好孩子,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久修阁的弟子仿佛见惯了这些场面,无需任何人指挥,马上就投入了自己的工作。片刻的功夫,他们就确认了人员的情况——给尚有气息的人服下解药,帮受伤者处理伤口,为死者收敛尸身,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无疆也被安排到一辆马车之上,由女弟子帮忙解开衣服,处理伤口,只是在她登上马车之前,不由得回头望了聂行也一眼,忽然觉得那个背影是那样的瘦弱和落寞,仿佛有太多的东西压在那双肩膀之上。

  聂行也坐在轮椅之上,置身火凤的尸身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地上这个满脸鲜血之人。

  四个刚入阁的年轻子弟不知阁主这是何意,也只能立在旁边静默不语。

  良久,才听到一声叹息,“将这具尸身带回久修阁。”

  “是。”

  他们立刻上前将那尸体抬起,尸身已经凉透,任由他们摆弄,搬运起来并不费力,可就在他们驾轻就熟地搬着经过聂行也身边之时,这具冰凉的“尸体”忽然张开了口,四个年轻人吓得差点将其仍在地上,惊呼道:“阁主,诈尸了!”

  聂行也浑身一颤,猛地转头。

  那具身体明明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征兆,唇角却还在努力牵动着,他的气息太微弱了,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但聂行也知道他在说,“师父,对不起。”

  师父,对不起。

  聂行也瞬间老泪纵横。

  这是他此生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弟子。

  知道自己会来,强留着胸中的最后一口气在等自己么?

  可是自己一直在等着他,等着他回来久修阁啊。

  他一直很想问问他,为何当初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为何什么话都不留就一人独自离阁,犯下这滔天大祸?

  有什么事,师父都可以为你遮挡啊……

  可是火凤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留下最后的那句话后,盘旋在江湖杀手榜首二十余年的那只凤凰,终于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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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苍生

  火凤陨落, 久修阁为长风军解毒后带着火凤的尸身离开西疆,西流和无疆带着重伤马不停蹄地赶往战场,那边楚爵和燕十三娘也成功突围进入芙蓉镇, 后一路疾行直赴西凉, 兵马汇聚, 终于在东朝的重压之下守住了西凉。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 北洲的驿城陷落,姜朝涯孤身夜袭敌营, 一招声东击西火烧辎重,南国恒川只坚持了十天便彻底失守,而后西疆重镇被东朝占领,形势危急之际, 延武借引黄河水倒灌入城,又重创东朝, 断其一臂……四国的城池不断被占领又不断得陷落, 西凉的战线在东西之间拉扯推拒, 仿佛谁也未曾占了谁的便宜——倘若除却那平白填进去的数百万生民性命。

  战场上硝烟四起,高墙之内更是危机四伏, 四国杀手刺客全出, 他们或潜伏于黑暗, 或混入人群, 尽管各国高级将领和官员小心谨慎严防死守,却还是在一场又一场的暗杀中毙命。

  死亡不断蔓延, 四国却似乎在胜负之间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原以为如此情形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谁料北洲突发地动, 四国平衡彻底终结。

  地动来得毫无预兆, 顷刻间震垮了北洲最大的城池凛冬城,无数百姓与将士被埋于地底,不知生死。

  凛冬城靠近北洲王都,作为北洲最重要的一道防御屏障,不论是出于战略地位上的考量,还是为了拯救绝望的子民,姜朝涯都只能放弃此刻的战场而选择立刻集结军队赶往凛冬城。

  尽管姜朝涯在离去之前做好严密的部署,但毕竟调走了人手战斗力减弱,主将离去的消息一经泄露,南国军队立刻开始猛攻,且就在这个时间点,不知从哪里传出了谣言,说北洲气数将尽,才遭此天罚,一时间人心动荡,内忧外患,战况岌岌可危。

  北洲和西疆唇齿相依,北洲若是沦陷,西疆也将就此沦为东朝的一块盘中之肉。深夜,长风军营灯火通明,一众将领聚集于帐内商讨救援对策,他们各个面色凝重,眼中布满血丝,延武的额头流着血,但是他根本没时间包扎,不停地在布防图上勾画着,西流支撑在侧,用袖口无声地擦去嘴角的鲜血。

  自从上次被火凤重创,他的情况便急转而下,几乎到了油尽灯枯之境。这段时间他无法久坐,也很少再和众人一起讨论军务,但这次,他必须在场,因为他知道,北洲和西疆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若是不能渡过此次劫难,两国恐会就此覆灭……

  长风军营不远处的一处村落,堆积的尸身之上飘着森森的鬼火,因其空旷,即便是正常的微风吹过,也仿佛变成了鬼魂的吟唱。

  无□□自一人行走其间,心中五味杂陈。

  尽管这段日子她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景象,但每一次看到,都犹如初见般给她冲击,让她觉得这世间实在是荒谬绝伦。人们面目全非地死去,神情痛苦万状,他们的尸体暴露在荒野,肢断躯残散落一地,白天被秃鹫啄食,夜晚在腐烂成夜晚阴森的磷火,飘荡在她的裙边,好像抓着她的裙角,无声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

  人间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了呢。

  她想起那个春日的夜晚,和西流趟在可以看到漫天繁星的山林中,西流问她,人生的愿望是什么。那时候她尚无记忆,对人生也无渴求,想不出愿望来,便反问他,他只简简单单说了两个字——活着。她当时什么也不知道,轻巧地回怼“这算什么愿望,谁都不想死啊”,他没有跟她解释什么,反而被逗笑,十分轻易得更改了自己的愿望,最后笑着对她说,“那就让我和大家一起活着,愿天下太平,小白花平安开心。”

  然而他的愿望,注定是一个也实现不了。

  无疆知道,西流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死去,如今天下也是打得你死我活,乱成了一锅粥,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根本找不到孤燃花,四国根本不可能停止争斗,她每天只能无力地陪在西流的身边,无法安慰他,更无法分担他的煎熬和痛楚,只能在他讨论军务的时候到周边的山林里游荡,看能不能找到些缓解他痛苦的药草,以及帮风乙留意一些特殊草药,风乙说,已经看到了瘟疫的征兆。

  瘟疫,即便是和平年代,也足够让人闻风丧胆,更何况如今暑天炎热,遍野横尸,更是瘟疫滋生和传播的温床,若是扩散开来,届时人间更是一片地狱景象。

  这座村子的后面有一座山,她此次出来就是打算去那里找草药,尽管她此刻只是随意地走在路上,心中满是其他事情,但还是在拂过的风中捕捉到了那几乎虚无缥缈的一线呼吸。

  自从上次与火凤一战,生死一线间,仰头见神明。她的灵识几乎达到无人之境,对周身气息的捕捉更是细腻到巅毫。

  循着那快要断掉的呼吸,无疆挑开一处堆积的尸体,找到了呼吸声的来源。

  那是一个极为瘦弱的身体,身躯健全,但满身的血污,看不清楚具体的伤情。

  目光划过那具身体的脸庞时,无疆微微一震,尽管那脸上满是鲜血和污泥,但她还是从五官的轮廓中依稀辨识出了点熟悉的痕迹。

  “丽姨?”

  眼前的身体没有给她任何回复,仿佛死了般悄无声息。

  无疆立马上前屈膝,检查一番后发现她并没有大的伤口,但脉息却非常得薄弱。

  无疆取下腰间的水壶将她扶起,让其微仰着靠在自己身上,在给她输送内力的同时,慢慢喂了些水。

  不多久,怀中的人渐渐转醒。

  尽管身体已经醒了,但她的意识仿佛还未跟上,只是怔怔地盯着无疆,仿佛神魂还在天外。

  良久,无疆轻轻地唤了一声:“丽姨。”

  这声呼唤,仿佛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所有的记忆汹涌袭来,冲击着她浑身的肌肉和神经,无疆还没来记得高兴,就看到眼前之人的脸忽然扭成一个难以形容的痛苦形状,肢体凶猛,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无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到不远处的确躺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

  无疆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就看到原本气若游丝的丽姨忽然挣脱开自己站了起来,以近乎超越极限的速度扑到在一片死尸之中,抱起那早已断了气的孩子,发出了无疆几乎这辈子都没有听到过的悲鸣。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丽姨为何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从寒鸦村来到这里,她的家人此时又身在何处,只知道此刻耳边的哭泣是那样得痛不欲生,极尽悲苦,无疆无法想象人类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在记忆之中,丽姨是那样善良、知足又温柔的人,给了自己死而复生后的第一份人间温暖。丽姨一生所求不过是在天地间有一处容身之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儿女一起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过完这朴素的一生。她不该被卷入这些残酷的是非和争夺之中,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无疆心中像燃着一团火,又像被放了一块冰,怒火和悲凉相互交替,心中郁闷无处发泄,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时,空旷的山野间忽然出现一股陌生而雄浑的气息。

  “谁?”

  无疆豁然转身,“噌”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挡在丽姨和死去的孩子的身前。

  “阿弥陀佛。”一声高亮的佛号划过长空,落入无疆耳畔。

  微弱的磷火微光中,她看到一个身影自暗中而来,那人穿着一袭陈旧的纳衣,怀中抱着个什么东西,双脚一左一右交替向前,脚步轻盈,仿佛触地又仿佛只是虚空踏出般,未曾沾染到世间的任何尘埃。

  呼吸之间,便来到了无疆的面前。

  好厉害的轻功和内力,无疆不曾想深夜竟会在此地遇见这样一个高手,尽管他已扬声示好,心中仍存着几分警惕。

  “阿弥陀佛。”来者约莫五十来岁,白眉刀脸,满面风霜,一副凶狠的模样,独独那双眼睛,眼角略微下垂,看着人时,仿佛荡去了世间所有戾气,温柔祥和中透着无尽的悲悯。他单手朝无疆行了一个佛礼,道,“贫道只是碰巧路过此地,本无意叨扰姑娘,没承想姑娘竟有如此耳力。”

  他行佛礼俯首的瞬间,无疆看到他头顶之上印着九个清晰的戒疤,更看到他怀中抱着的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婴儿闭着眼睛,睡得十分香甜。

  这个香甜的睡颜触动了无疆的心弦,让她喧嚣不止的心得到了片刻的宁静。无疆收剑回腰,行了一个佛礼以示歉意,“此地正值战乱,多有流寇刺客,多加防备了些,希望没有耽误大师行程。”

  和尚微微颔首,露出无妨的表情,“如今世道,多加留心总是没错。贫道自东向西,来寻一位朋友,这一路也目睹不少祸事。”

  自东?无疆这才仔细去看他的纳衣,这才发现他的袖口的确纹着东朝特有的佛宗花纹。东朝的佛教源远流长,是四国之首,昔年四国关系稍缓之时,东朝举行佛典,各国来拜,共研佛经,一时其乐融融盛况空前,只是如今四国交战,诸多寺院庙宇选择退居深山避世修行,不愿参与这人世间的欲望纷争,即便是有佛教僧侣出世,终究是捍卫己国的疆域领土,救助己国之受苦百姓,系一国的兴衰荣辱。

  而眼前之人,出身东朝,此时却来西疆寻朋友,他的朋友是西疆人?

  仿佛是瞧出了无疆的疑惑,那和尚微微一笑,眼含悲悯道:“佛法无边,志同道合皆是友人,众生皆苦,东西南北又何需区分。”

  佛语禅禅,但无疆却忍不住问道,“那若是此刻,你的西疆朋友和东朝的大军打起来,你帮谁?”

  和尚道:“我会试着化解这场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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