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岑雪看出她吃痛,关切道:“你受伤了?”
女?孩夹紧双腿,抿嘴不语,岑雪往下看去,面?色蓦地大?变,如被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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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抱着女?孩走上马车,春草、夏花紧跟进来,打?开药箱,为女?孩检查伤势,一看过后,心惊胆裂,夏花气得浑身发抖:“畜生!……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
春草按住夏花,示意她莫多言,小心翼翼地为女?孩处理完伤口,敷上药,再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女?孩躺在岑雪怀里,似懂非懂地看着在一旁抹泪的夏花,小声道:“姐姐,我是?要死了吗?”
“不是?。”岑雪声音苦涩,极力微笑,“妞妞不会?死,一些皮外伤,很快就会?好了。”
女?孩点头,抹开眼泪,靠在岑雪肩上,慢慢入睡了。
岑雪全然无眠,下车后,望着破败的村庄尽头,想起今日以来看见的一幕幕,难以喘息。凌远走上来,神?色严肃,打?破沉默:“姑娘,发现一些东西。”
岑雪回神?,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摞纸,倏地想起什?么,神?思震动。
“是?从村里各处捡来的,与今早散落在客栈外的那些碎纸一样,到处都是?,所记乃是?西陵城的风物地貌。”
岑雪接过来细看,越看越胆寒,再拿出早上捡的那几页纸,对比着一读,发现凌远所言不假,而且,这些纸上记录的不单单是?西陵城的风物地貌那么简单,每一城、每一山、每一河,皆批注有极其专业的议论,详述何处能扎营,何处能伏兵……与其说是?游记,不如说是?高人所著的军事手札。
“有人泄露了西陵城的重要机密,羌人派人誊抄以后,撕碎广发,公之于众,借以扰乱危将军的军心。”凌远皱眉道。
岑雪悚然,不明?白这样重要的机密,羌人究竟是?从何所得,但是?仔细一想,很快便明?白羌人的叵测居心——危怀风率军杀回来,仓促周章,羌人是?打?算用此计来震慑他,告诉他整个西陵战场皆已在他们?的掌控当中?,无论他如何费力,都是?于事无补。
攻城先攻心,羌人这是?要先从心理上彻底击溃危怀风。
岑雪愤恨,攥紧手里的纸,良久道:“凌远,我有一事想做,你可愿与我同行?”
“姑娘请讲。”
“我要先救出被羌人掳走的那些女?郎。”岑雪目视前?方,眸光映在月色里,泠然坚毅。
凌远一怔,道:“卑职麾下仅有一百人可战。”
“一刻钟前?,我已与村人确认过,那日来的羌人不多,只有三百余人,掳走的女?郎共计四十一人。若没猜错,他们?应是?奉命来散布西陵机密,顺便掳掠妇人,以泄私欲的。前?方正在交战,战时禁淫,在大?邺、西羌皆是?铁律,他们?掳走人后,应该不敢明?目张胆把?人带回大?营,而是?先藏在一隐秘处,着人看守,待大?捷以后,再行处置。”
岑雪说完,想起先前?那少年说,村民成伯要带领大?家逃往濮城避难,结果刚走出不远,便被羌人杀害,推测道:“他们?应该离这里不远……”
凌远神?色微动,道:“若姑娘能找出他们?具体的藏身位置,卑职愿意一试。”
岑雪屏息,看回手里被攥皱的纸张,道:“替我找齐所有的纸片,这些内容,我先看一遍。”
第110章 狼烟 (二)
夜阑更深, 夏风吹撼墙角古柏,剪影鬼爪一般盘桓在车辕上。岑雪坐在马车里,就着一盏油灯, 看完凌远收齐的纸片, 铺纸蘸墨, 笔锋辗转, 不多时, 一张以普安县为中心的舆图完成。
凌远收齐的纸片共有六十三页, 其中, 有九页详细地记载了普安县方圆三十里的概况,包括山峰多高?,树林多广,其间各有断崖几处, 山洞几座……岑雪画完以后,再看一遍关于西南方向树林的叙述,最后在舆图上圈出一点, 交给车窗外的凌远。
“从村口往西南方向行十六里,有一片樟树林,林间有三座山洞, 都在正南方?向,挨着山壁, 你率人前去探一探,若是找不着人,便先回来。”
凌远接过?,认真看完后, 点头应下,从?队伍里拨出八十精骑, 走前,将一物交给岑雪:“此乃穿云箭,若有险情,请姑娘即刻发放此箭。”
岑雪接下,目送凌远率人离开,心绪跟着奔远的蹄声辗转起伏。白日从?濮城里出来时,各处盛传的消息是危怀风在九龙坡里与羌人交战,根据那一摞纸张记载所示,九龙坡乃是西?陵城外极为关键的一道战线,危怀风战术诡谲,与人交战,多数会选在夜间,若是今夜碰巧前线开战,则看守村妇的羌人势必很少,凌远成功的几率大为可观。
果然,约莫两个时辰后,村庄外传来隐约蹄声,岑雪下车一看,凌远率领众人凯旋,每人坐骑上都多了一名女?郎,粗略一数,竟有六十多人。
“羌人在山洞里收押村妇,除村里的四十一人外,另有附近村落的女?郎,共计七十八人,仍有性命并顺利救回来的,六十一人。”凌远眼?神闪过?痛色,继续汇报,“今夜九龙坡应有战情,看守在山洞外的羌人仅有九人,皆已伏诛。”
九人……不过?是九人,也就是说,三座山洞里,大概每一处看押的羌人不过?三个,可偏是这样,整整七十八人难窥天?日。
岑雪心头窒息,看向那一批获救的女?郎,她们仍坐在马背上,蓬头垢面,衣衫凌乱,含泪的眼?睛里散发着痛楚而庆幸的光芒。
岑雪被那光芒刺痛,竭力向她们一笑,接着道:“仍有时间,叫大家集中,用上村里所有的牛车、驴车,我们即刻前往普安县。”
“是。”
五更时分,凌远整队完毕,与那名铁甲军士兵一起在前开路,领着众人离开村落,按照岑雪指引的路线往普安县赶。
村落距离普安县有三十里,为防止撞上羌人,岑雪走的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山路。上山后,有一段视野开阔的路,月悬西?天?,银辉万里,岑雪下意识往九龙坡的方?向眺望,想起危怀风,思绪万千,不知此刻身在前线的他战况如何。
下山后,天?际慢慢吐出一层鱼肚白,东方?欲晓,众人沿着树林小径走上官道,及至岔口,突然听见杂乱蹄声奔来,凌远慌忙避回树林里,扭头看清后方?飘着的旌旗时,眼?神骤亮。
岑雪也看见了那一抹赤红,以及旌旗上玄底金边的“危”字,振奋道:“停!”
队伍停下,那一方?,奔驰的骑兵跟着刹停,马嘶声回荡在山脚,此起彼伏,岑雪下车,奔向队伍当首那人,衣袂、披帛飘在空里,及至近前,那人无动于衷,岑雪停下来。
危怀风一身战甲坐在马背上,兜鍪、脸颊都是血,满眼?里也是血丝,他看着向自己跑来的岑雪,仿佛呆滞,队伍里一片死寂,也仿佛呆滞,不知是多久,他僵硬的身体动了,下马后,一步步走向岑雪,用力把人拥进怀里。
岑雪感?受到他胸前冰冷的铁片,眼?泪一瞬间涌出,她也用力抱住这个人,像是要用自己暖热他被铁片封印的躯体。可是这一刻的风好冷,不似夏天?,更像数九隆冬,不知从?何而来的刺骨寒意裹挟着他们,尖针一样,一根根地扎进皮肉里。
“对不起。”
危怀风开口,第一句话?是致歉,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虚弱。岑雪感?觉有一根刺径直地扎进了心脏,含泪道:“没关系,你不来接我,我会来找你的。”
危怀风下颌紧咬,半晌后,重复道:“对不起!”
岑雪流泪,也重复道:“没关系,我会来找你。”
危怀风满是血丝的眼?眶里一热,晃出泪,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平复后,低头在岑雪脸颊亲了一下,放开她,抬眼?看向前方?。
树林前,一大队人马静候着,有马车,有驴车,有牛车,有各式各样能拉人载物的工具,驮着老弱病残的村民。那些骑兵怀前则都环着一位狼狈的女?郎,有些衣衫尚齐,有些披头散发,无论是什么衣着,这一刻,她们都垂着眼?皮,不敢与人对视,畏畏缩缩,战战兢兢。
似有所感?,危怀风的眼?眶又一次发红,恨意与愧怍席卷胸腔,令他窒息。他调开眼?深吸一口气,声音极哑:“回城。”
岑雪往他身后看,蓦然发现,昔日士气高?昂的铁甲军伤残一片,飘在半空里的旌旗破败不堪,人人脸上一层灰尘,目光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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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以后,岑雪才?知道,危怀风已在九龙坡连败三次,折损了七万人马。
一个月前,西?陵城失陷,林况带着重伤的樊云兴,指挥残存的六万人马撤回普安县。八日前,危怀风率领十万大军赶到,与原有部?队会合后,立刻奔赴前线,在九龙坡与羌人开战,八日以来,三战三败,今夜里,彻底丢失九龙坡,仓皇撤回普安。
林况在看过?岑雪拿出来的那一摞纸张后,凄然苦笑:“何止是濮城,西?陵城界内所有的县城、村镇,到处都是。那帮人心思歹毒,此计一出,全城震动,别说是三军将士,就是怀风他自己都难承受。他如今在军事方?面的见地,有一半都来自这份手稿,九龙坡三战,每一战,他一举一动皆在羌人的算计中,这样打下去,根本没有胜算可言!”
“这些机密究竟是何人又写,又是何人所泄?!”岑雪百思不解。
林况神色凝重,道:“这份手稿名叫《西?陵手稿》,是怀风父亲生前用十年心血所著。”
岑雪愕然,往下一想,毛发悚立。
林况道:“大哥在世时,南征北战,从?白狄到南越,从?南越到西?羌,每一战结束,他都会记载相关谋略,汇编入危家兵法?里。坐镇西?陵城后,战事再无,他居安思危,用十年时间,撰写了一本论述西?陵战地的手稿,打算来日与那些兵法?一起传给怀风。十一年前,大哥奉旨征伐羌人,因舆图被盗,惨败于龙涸城外。怀风立誓要为他父亲报仇,抱着大哥留下来的那些论著,埋头苦读,可谁知道,当初被那四人私下贩卖给羌人的,不止有西?陵界内的舆图,还?有那一份手稿。”
岑雪浑身发冷,半晌才?找回声音:“可是前十年,羌人一直没有异动……”
“那是因为当初羌人休战时,与先皇签订过?十年不越雁山的盟约。当然……”林况惨笑揣度,指节扣在扇骨上,“又或许,当年那本手稿并非是落入羌人手里,而是在那四人手上。”
十一年前,他们要铲除襄王,于是交出了军舆图,让羌人把危廷及数万苍龙军歼灭在关外。
如今,他们要铲除王玠,于是交出了《西?陵手稿》,釜底抽薪,从?西?陵城开始彻底击溃危怀风。
所以,在北伐以前,尽管危怀风要辅佐王玠夺天?下,但?因未成气候,不构成致命威胁,西?陵城一直安然无恙;所以,在危怀风夺下雍州,势如破竹,眼?看要攻取盛京,大功告成时,羌人突然发难,在短短一个月内从?后方?往危怀风猛捅一刀,使他不得不放弃前线,调转回头。
是谁?
是梁王吗?还?是说是庆王?
北伐乃是庆王一力促成,是他想借危怀风的兵力渡江,从?梁王手里夺走皇位,大局未定,他为何要提前叛变,背刺盟友?
因为王懋吗?或是因为危怀风的收获超出了他的预想,他不甘心再与其合力?
不,等等……北伐以前,盛京派有使臣来过?江州,意欲与庆王结盟,合力铲除危怀风。莫非从?那个时候开始,勾结羌人暗算西?陵城的计划便已开始在他们心里萌芽了?
那么,从?一开始,庆王便知道有办法?能够拿捏危怀风,让王玠无法?与他争夺皇位;从?一开始,他便知道所谓联盟,不过?是借刀杀人,利用危家铁甲军为他冲锋陷阵……而待刀刃锋亮,不再受控的时候,他便可以烹狡兔、杀猎狗,将这一把断刀扔走了。
岑雪毛骨悚然,仿佛置身于严冬冰窖,含泪的目光冰冷似刃:“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他们!”
林况面沉如水,道:“岑姑娘,如今西?陵局势已是危如累卵,怀风为力挽狂澜,忍痛在大婚那天?抛下你,诚属无奈。这些天?来,九龙坡战局一直失利,他看着没事,实?则已是食不下咽,夜不能眠。今日能在此处见你,林某不胜感?激,你冰雪聪明,又是他心里最为看重的人,若能有你在旁襄助,他或许可以走过?这一劫!”
说完,林况收起折扇,颔首向岑雪深鞠一躬:“林某恳请你多留几日,助怀风渡过?此劫!”
岑雪震动,忙阻止他,道:“我既然决定过?来,便不会有退缩之意。您放心,无论最后如何,我都会竭尽所能,与怀风哥哥并肩进退。”
林况动容,后退半步,再次行了一礼。
※
危怀风回城后,先在房里洗了个澡,出来时,发现换下的甲衣、佩剑都已被角天?收走,衣架、杌凳上放的全是干净的衣裳、鞋袜。他静了静,没说什么,默不作声换上,从?屏风后走出来,在镜台前剃完须,摸摸脸颊,确认大差不差后,往外走。
天?已大亮,外间开着一扇窗户,夏风往里涌,裹着热浪。危怀风面无表情,余光掠过?桌案时,倏而一顿,看过?去,有人正坐在案前,仰首看着他。
“来吃些东西?吧。”岑雪坐在那儿,鲜眉亮眼?,唇角弯着,笑得温柔平和。
危怀风愣住,旋即也笑,走上来坐下,看着面前的一碗面,抄起木箸,闷头便开始吃。
岑雪看他机械一般,心头一刺,努力笑道:“好吃吗?”
“嗯。”危怀风应。
岑雪自嘲道:“上次我煮给父亲吃,他刚吃一口便放了箸,板着脸叫我下次莫要再煮了。”
危怀风动作一顿,后知后觉,脸抬起来,问:“你煮的?”
岑雪点头。
危怀风低头继续吃,动作放慢,不再狼吞虎咽,唇齿里慢慢蔓延开汤汁的清酸与面条的咸香。
“很好吃。”危怀风道。
“上次放多盐,煮齁了。”岑雪聊起家常,口吻轻松,“这次不齁吧?”
危怀风摇头,端起碗,连着汤汁一并饮尽,放下碗箸后,岑雪又把一碟新鲜糕点放过?来:“这是糯米凉糕,我头一回做的,你再尝尝?”
危怀风沉默,看那糕点一会儿,抬手拈一块来,一口一口乖乖吃下。岑雪不再多说,危怀风也不再多问,一块接一块,吃完了那一整碟糯米凉糕。
用完膳后,席间静默,危怀风抬眼?看岑雪,岑雪从?他眼?睛里看出消散不尽的疲累与空茫,可是他偏在笑,吊儿郎当:“凉糕味很正,不像是头一回做的,骗我的吧。”
岑雪眼?圈微酸,道:“豆沙是我放的。”
危怀风笑,笑完,唇角疲惫地松下来,几次欲言,却再也无话?。
岑雪道:“西?陵城的事,三叔都跟我说了。”
危怀风再也笑不起来。
岑雪心疼道:“梁、庆二人卖国,罪不容诛,我已写信给父亲,揭发庆王的丑恶面目。雍州有殿下与顾参军坐镇,你也无需多虑。虽然西?陵城眼?下危急,但?是风云有变,事在人为,待我们重振旗鼓,羌人一定会被驱逐出境!”
她不是说“你”,而是说“我们”。危怀风眼?眶发热,想起这次回来,乃是接亲途中折返,让她在成亲当天?穿着嫁衣空等一日,胸口更似被焚,愧痛难忍。
“杀完羌人后,我登门请罪,重新迎娶。”他咬牙承诺。
岑雪失笑,温柔应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