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披雪 第12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有人看见这一幕,开始起哄,危怀风唇角勾着,低头切完羊腿,用方帕擦净刀锋,还刀入鞘,拿给岑雪。

  岑雪握着手里的刀,有些错愕地看着危怀风,难以相信他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莫非对于这把刀,他也半点记忆都没有了吗?

  烤羊下肚后,岑雪味同嚼蜡,走神时,不知是谁喊着先干一杯,篝火旁的气氛更热闹了,十多个大男人围坐在一块,吃的吃,喝的喝,说笑的说笑。

  岑雪不喝酒,被孙氏领到屋里小坐,后来孙氏又被喊去再烤一些肉菜给大伙下酒,岑雪便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象发呆。

  夜很黑,院里的篝火亮得晃眼,危怀风坐在树角,懒懒地抱着胸,不怎么说话,但是一直在笑。有时是轻笑,有时是冷笑,笑时唇角弯弯的,或是垂着眼眸,或是微微眯眼,眼里透着意味深长的神色,像是警告,又像是无可奈何。

  这么多年过去了,危怀风仍然是岑雪认识的人里最爱笑的一个,也是笑起来最恣意、最亮眼的一个。盛京城里有许多贵公子,岑雪的身边从不缺少青年才俊簇拥,那些人里,有人文质彬彬,有人刚正耿介,有人意气风发,有人风流潇洒。他们有千百种性情,但没有一个人能和危怀风相像。

  危怀风像是烈日下的风,又或是旷野的一颗星,他身上有一种和所有人截然不同的气质,看着狂浪、痞坏、不易亲近,然而私下很温柔。至少在岑雪的回忆里,那个小少年向她笑起来时,一直是很温柔的。

  可是,明明是那样美好的过往,为何时过境迁以后,彼此会变成这么陌生的模样?

  今天切羊腿时,岑雪拿出自己的那一把鸳鸯刀,抱着豁出去的心态试探危怀风,得到结果宛如一盆冷水浇在肺腑里。他不仅不再记得她,还很可能连那把将他们的命运拧在一起的刀也忘了。就像是做梦,她于他而言,不过是黑夜里极短暂又模糊的几个时辰罢了。

  岑雪转开头,望着案几上的一盏油灯,胸腔被袭来的失落和惘然一点点填满。

  如果说,鸳鸯刀的确早已不在危家,危怀风也根本不再记得和岑家相关的一切,那她厚着脸皮跑来危家寨和他假成亲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仅仅是为了气一气父亲,断送岑家和庆王府的联姻大计吗?

  岑雪捧着脸,沮丧一叹,转头再看回窗外时,火光烨烨,众人勾肩搭背,划拳喝酒,树底下却已没有危怀风的身影了。

  岑雪一怔,探头寻找,耳旁忽然落下一道声音。

  “在这儿呢。”

  岑雪转头,惊见一人抱着胸倚在窗外,身形颀长,夜色映出他刀削斧刻般的侧脸,正是危怀风。

  岑雪扶着窗沿坐回案前。

  “想家了?”危怀风没往屋里面看,目光凝在夜色里,语气带点调侃。

  岑雪撒谎道:“有一点。”

  “岑家怎么了?”

  “梁王谋反,登基了,我爹是庆王的人。”岑雪说起岑家,百感交集,说完才发现危怀风竟然在关心岑家的状况,抬眼看他一下。

  他背对着自己,靠在窗户外的另一头,脸庞被屋檐底下的暗影挡着,显露不出什么神色,只有淡淡的酒气从他身上飘散过来。

  “梁王篡位的时候,我爹正巧在江州帮庆王办事。宫中事发后,二叔带着我们连夜逃出京城,赶往江州和父亲会合,没想到刚到丹阳城便碰上战乱,一家人全走散了。”

  “令堂可好?”

  “我母亲两年前过世了。”

  岑雪想起过世的母亲,眼眶微微发热,忽然间又意识到,以前陪伴在她和危怀风身边的两位母亲都已经不在了。危夫人不会再用手戳危怀风的脑门,要他待她体贴些,母亲也不会再笑着在旁边劝,说怀风已经很体贴我们阿雪了。

  “你……这些年还好吗?”岑雪反应过来时,话已脱口问出。

  夜色里,危怀风似乎在笑:“挺好。”

  可是岑雪胸口莫名发酸,她看着藏在夜色里的危怀风,想起先前那一间昏暗、空荡的库房,实在不觉得有哪里挺好。

  “喂,大当家,不来喝酒,在那儿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你有没有点眼力见,人家俩夫妻新婚燕尔,说点私房话要你管?”

  众人发现躲在屋檐底下的危怀风,借着酒劲嚷起来。岑雪听见“俩夫妻”、“新婚燕尔”,羞赧地转开头,听见一声愉悦的笑。

  抬眼看去,危怀风正面朝篝火笑着,眉目舒展,眼底蓄着光。

第13章 试探 (一)

  戌时,烤全羊宴散了,众人醉醺醺地从停云院走出来,岑雪跟着危怀风一块往松涛院的方向走。

  山里的春夜很静,明月当空,树影斑驳,两人并排走在路上,相隔大概一步远,一声不吭,比月色更沉默。

  及至进院,眼看要分开了,岑雪慢慢收住脚步,道:“大当家还是回主屋住吧。”

  危怀风欲言又止,道:“你不想住那儿?”

  “我不认床。”岑雪坦率说完,欠一欠身后,径自往厢房走。

  危怀风因这一句而微愕,抬眼时,岑雪已走入夜色里。

  春草、夏花等人原本是留在主屋的,见岑雪要搬回厢房,忙起来收拾行李,安静的松涛院传出忙碌声。

  岑雪在厢房里点了灯,拿着烛盏,在昏黄烛光把房间环视了一遍。这间小院不大,厢房也就两间,方嬷嬷和不守夜的丫鬟挤一间,剩下这间一半空间放着箱笼,一半空间用来住人,堪堪能放下一床一案。成亲前几天她便一直睡在这里,床褥都是从自己的箱笼里取出来铺的。危怀风昨天大半夜居然跑来这里睡……岑雪细想起来,心里怪别扭,拿着灯盏转身,面前突然出现一张人脸。

  “啊!”

  岑雪吓了一跳。

  危怀风靠在门上,仰头露出脖颈上缠着的白纱布,淡淡道:“还没换药。”

  岑雪胸脯起伏,哪里想到他会跟鬼一样地跟进来,恼道:“大当家叫角天换一下便是了。”

  危怀风眼眸微动。

  岑雪转开身,放下烛盏,坐在案前,心有余悸。危怀风跟过来,小声道:“我吓着你了?”

  岑雪不做声。

  危怀风道:“我是人又不是鬼,你怕什么?”

  “大当家去无踪来无影,跟鬼相比,不遑多让。”

  危怀风目光如炬:“你是想说我黑吧?”

  岑雪偏开脸,忍住唇角的笑。

  正巧夏花抱着一摞衣裳进来,危怀风吩咐:“别搬了,劳驾把主屋里的药箱拿来一下。”

  夏花看一眼岑雪后,应声离开。

  “角天跟你说的?”案前太逼仄,已无处下脚,危怀风在后面的床上坐了。

  “什么?”岑雪疑惑。

  “认床。”

  岑雪抿了抿唇:“三当家说的。大当家搬去二当家屋里暂住,要抱着被褥去。”

  “嘁,”危怀风哂笑,“他放屁呢。”

  岑雪没接话。危怀风似后知后觉话有点粗鄙,舌尖微抵下颚,默默移开眼。凑巧夏花来得快,送了药箱进来,危怀风致谢后,看向岑雪。

  “劳驾。”

  岑雪无可奈何,打开药箱。

  屋里只点燃了一盏烛灯,和昨天晚上的洞房花烛不一样,光微弱得令人心疼。岑雪为看清危怀风脖颈上的伤口,只能也在床上坐下,拆开旧的纱布后,发现擦伤口时还是看不太清,便拿来案上的烛盏,叫危怀风拿着。

  危怀风乖乖接住。

  裴大磊弄出来的这道伤口有点凶险,就划在咽喉一侧,斜斜地划拉下来,差点割破喉结。不过细看着,倒像是要结痂了。为确认伤口的愈合程度,岑雪伸手触碰了一下,危怀风一颤,像又要躲开,然而最终没有,只是喉结滚动了一声。

  岑雪羞赧,刚才不小心摸到他喉结了。

  岑雪摒开杂念,专心擦药,缠纱布时,听见危怀风开口:“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为何这么爱脸红?”

  “……我没有脸红。”岑雪闷声。

  “是吗?”

  危怀风把烛盏拿起来,一簇烛火跃在彼此眼前,岑雪香腮两处的酡红无所遁形,瞪圆的眼睛更似受惊的麋鹿。

  两人目光交汇在烛光里,一刹间,仿佛整个黑夜都被彼此照亮。

  岑雪的脸更红了。

  “骗你的,不逗你了。”危怀风眼里含着安静的笑,拿开烛盏。

  ※

  因为厢房被危怀风“霸占”,岑雪在无奈下住回主屋,当天夜里,吩咐夏花打开橱柜,收拾了几床属于原主人的被褥到厢房去。

  次日,那几床被褥又被原封不动地送回来,送被褥的角天憨笑:“少爷说厢房太小,塞不下这么多东西,放在少夫人这里就好。”

  走前又补充:“少爷还要我跟少夫人说,他不认床,他在那儿睡得很香的。”

  岑雪想起自己铺在厢房里的那床锦褥,不知道究竟是危怀风不认床,还是他看上了那床柔软的褥子,琢磨着“很香”二字,心里更有种怪异的感受。

  “大当家平日都很忙吗?”

  晚膳时,岑雪状似随口地问了一句。这几天危怀风一直早出晚归,似乎很忙。他身边有两个小厮,一个是金鳞,话不算多,功夫不错,常跟着他下山办事。另一个便是角天,憨态可掬,见人三分笑,这两天一直留在松涛院里照看岑雪。

  “平日也还好,可少爷和少夫人不是刚成亲嘛,四方八寨的大小当家都送了厚礼来,许多关系要走动。再说,成亲那天,少爷废了裴大磊,有些事情总要善后的。”

  岑雪点头,不再多问什么。

  这两天,因为找刀一事陷入僵局,岑雪心里一直有点茫然,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该再潜入库房里搜查一次,还是干脆向危怀风摊牌。

  当初在丹阳城接到父亲的来信时,岑雪多少是惊愕的,一是没想到那对鸳鸯刀里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二是没想到有生之年,岑、危两家还会再一次发生交集。

  梁王弑君后,在盛京城里掀起一片血雨腥风,大批权贵被株连,岑家能侥幸逃脱,离不开庆王的庇佑。现如今,梁王人心尽失,各地战火绵延,多路英豪都在招兵买马,或占山自立,或投靠自认为有天人之相的头领。岑家作为庆王的亲信,在这样的乱局当中,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帮助庆王杀出重围,夺取天下。鸳鸯刀里藏着的东西,便是庆王现在最需要的。

  岑雪原本想,来到危家寨后,设法找出另一把鸳鸯刀便是,可是就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鸳鸯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找,而危家寨,似乎也并不简单。

  想到库房里的那一些军用物资以及处处缺钱的危怀风,岑雪心里念头起伏,想了想后,还是决定先按下摊牌的想法。

  反正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凡事欲速不达,静下心来,总能窥破漏洞。与其冒险行事,还不如先从旁侧打探一下刀的下落。

  至少可以弄清楚,那把刀是不是真被危怀风当掉了。

  ※

  午后,停云院里暖风熏人,春意盎然,孙氏坐在树下,听岑雪问起危家的往事,放下手里编到一半的箩筐,沉声叹息。

  “当年危家落难后,本来是可以继续待在西陵城里,可是新上任的节度使偏偏是大将军的死对头,一来城里,便开始翻卷宗、查军账。生拉硬拽、胡编乱造的,硬是给他编排出一大堆罪名。说大将军不止贪污军饷,还挪用了一大批税款,要危家用祖宅来抵债,不然呢,就要抓怀风入狱,择日斩首。那时候,怀风才十一岁大,爹娘都没了,自己又是个半大点的孩子,能知道怎么办?一急起来,便把冲进危家抄家的官兵失手杀了。”

  岑雪愕然。

  孙氏道:“杀人是要偿命的,那节度使正等着危家出错呢,哪儿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当天晚上就派了一大批人过来,冲进危家,喊着要捉拿人犯!万幸老樊先赶到一步,联合以前铁甲军里的兄弟,偷偷把怀风送出了城,不然啊,怀风这辈子就算是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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