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第146章 瘟疫 (二)
危怀风次日又贪床了, 亮堂的日头攀上窗棂,他依然躺着,怀里蜷缩着一团玉雪一样的人儿, 乌发散在颊侧, 卷翘浓密的睫毛微微簌动, 令他想起酣眠梦里的小鹿。
他拨开?那发丝, 手往她?肩膀上放, 看着彼此天差地别的肤色——这是他以前偷偷狂想过多次的画面。缠绵的时候, 他最?爱看的也?是彼此贴在一起, 看她?凝脂点漆,粉妆玉砌。
外面传来低低交谈声,似春草、夏花来了,危怀风大拇指在怀里人脸颊一抚, 见那卷曲睫毛再次一颤,然而硬是不睁开?眼,被气笑:“分明醒了, 装什么?”
岑雪瓮声:“你走便是了,何必叫醒我?”
“不想看着我走?”危怀风饶有兴味,“怕舍不得?怕我看见你哭?”
岑雪无奈睁开?眼睛, 被他揭穿,有些羞恼。
危怀风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安抚:“这次瘟疫若是云桑所为,或许对我并不起效,一则是我身上有从娘那里传承下来的王族血脉,可化解百蛊;二则我在夜郎关城感染过疟疾, 两者应该差不多。”
岑雪知道,有些人感染过瘟疫后, 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二次感染,可是疟疾是否等同于瘴疠?危怀风又是否能够抵抗?
“何况,阿娅奶奶已派发药方?,按方?诊治,即可痊愈,疫情会很快结束的。”危怀风接着安慰。
岑雪心里起落不止,却也?知道危怀风义不容辞,无论如?何都不能劝他留下,叮嘱道:“不可大意,务必小心。”
“嗯。”危怀风承诺,“我会每日派人来向你报平安,你若想我,也?可给我来信。待见面了,我背给你听。”
“嘴贫。”岑雪搡他。
危怀风笑,两人厮磨一阵,终是分别了。
午后,岑雪叫来凌远,询问他一些与瘟疫相关的事。他是衢州人士,两年前,那里因战乱爆发瘟疫,死者极众。数不清的衢州人赶往外乡逃难,凌远便是其中之?一。
听岑雪问及故乡往事,凌远感触诸多,道:“民间爆发疫情,一传十,十传百,疫气流行,不过在朝夕之?内,若无官府出力救治防范,百姓唯有硬熬。卑职的同乡皆是贫苦农人,感染瘟疫,根本无力诊治,或怕牵连家人独自离开?,死生不明?;或僵卧床上后,被至亲弃于荒野。数月间,各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荒草白骨,难以?计数。”
岑雪听罢,黯然神伤,道:“听说感染过瘟疫者,往后可以?抵抗疫疾,不被侵袭,可是真的?”
凌远道:“各地疫情并不相同,人的体质也?不能一概而论,但是经历过的人,多少会比没有经历过的能扛一些。”
岑雪沉吟少顷,道:“凌远,你坦白告诉我,你可有感染过瘟疫?”
那次在江州城里为挖掘古墓招工,她?问过凌远及其乡人是否康健,他承诺他们都没有感染过瘟疫,可是此刻,岑雪竟隐约期望他是在骗她?。
“卑职从不曾欺瞒过姑娘,但是姑娘需要,刀山火海,卑职皆愿前往。”凌远抱拳,黑沉沉的眼神里既是坦然,也?是坚定?。
岑雪动容,道:“我想先去一趟官署,看能否为殿下做些什么。”
“姑娘若想为殿下分忧,交给卑职便好?。老爷重伤刚愈,仍然需要调养,姑娘留在他身边,方?能让他安心。”凌远知道岑雪心系太?多,既有私情,也?有天下,可是叫她?跑进瘟疫蔓延的地方?去,他是如?论如?何不能答应的。“官署与军所里的情况,卑职会第一时间告知姑娘。”
岑雪何尝不知他也?是在为自己考虑,点头:“好?,那麻烦你了。”
当?天下午,凌远送来消息,说是目前来看,官署里共有四人被严峪传染,其中三人是奴仆,一人是前来探望的将领。王玠静居住处,依旧没有症状,今日是第四日,若是能再坚持三日,即可排除感染嫌疑。
城里百姓得知瘟疫主?要是在城外流行后,消除恐慌,开?始恢复正常生活,开?店的开?店,采买的采买。
军所里的情况则糟糕一些,今日增加的病例足有八百例,快相当?于前些天统计出来的总数,好?在顾文安已协调城里的各大医馆往军所里运送所需药材,不少大夫听说此事,自告奋勇前往军所里帮忙。总体来看,一切也?都在向好?发展。
夜里,有人从外送来口?信,说是危怀风在军所里一切无恙,望将军夫人莫要忧心。岑雪听罢,心是落下来了,可是夜里入睡,总又有些辗转难眠。
分明?以?前都是一个人睡的,刚成亲那几天,她?夜里各种?不习惯,他体力好?,又是刚得滋味,不来则矣,每次一来,都要把人折腾得腰酸背痛。因为说好?先不考虑子?嗣的问题,他们每次事后都要洗漱,不然身上黏着他弄出来的精/元,根本不能入眠。一来二去,光是擦洗就要花上小半个时辰,算上恩爱的工夫,能有半夜来睡都算是多的。
现在,总算是能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可是手臂一伸,枕旁空空荡荡,被褥里冷冷清清,连带心也?空起来、凉起来,那人的温暖怀抱、炙热气息前所未有地令人想念。
岑雪翻来覆去,次日醒来,精神恹恹的,唤来春草,问凌远那边可有情况,得到的只是一切尚在调查中的回复。
想来也?是,才?是上午,能有什么消息呢?
岑雪自嘲一笑,先去看望岑元柏,回来后,到底没忍住,给危怀风写了一封长信。这次写信的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儿女情长,掺杂着关于家国命运的担忧。凌远来后,岑雪委托他送信去军所,他神色略微复杂,接下后,汇报官署、军所的情况,总体平稳,算是令人心安。
夜里,军所那边照旧派人来传话,说是危怀风一切平安,说辞与昨日无异。岑雪听着,腹里的定?心丸更多一颗,可是夜里的失眠症状反而更厉害。
白天,岑雪等来凌远汇报的消息后,借着午休的当?口?多睡一些,尽量弥补夜里失眠造成的困倦。夜里,军所按点送消息来,说的都是危怀风无恙。
岑雪听着,那种?难以?名状的不安莫名越来越强烈,像是从无名深渊伸来的藤蔓,要把人往窒息里缠。
次日一早,岑雪趁着凌远外出,叫上夏花离开?驿馆,亲自赶往官署,回来后,脸色惨白。
晌午,凌远前来复命。岑雪肃容质问:“凌远,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对我说过什么?”
凌远身形一僵。
岑雪道:“你说你从不欺瞒我。”
凌远喉结滚动,屈膝跪下,低头赔罪。
岑雪声音发抖:“疫情究竟如?何了?!”
今日,她?与夏花赶往官署,发现外面围着一群侍卫,不让行人靠近,石狮座旁停着一辆马车,不久后,有一人身披狐裘,脸蒙面巾走出来,独自登车离开?。
那人没有露脸,可是从眉目、身形来看,分明?就是王玠。
“殿下的情况究竟如?何?他今日为何突然离开?官署?是不是往军所去的?!”岑雪连声发问,越问心里越慌。
凌远沉声:“是。”
岑雪屏息:“为何?!”
凌远开?口?:“顾大人为稳住人心,前两日都没有公布军所里的真实情况,卑职也?是刚刚知道,巫医阿娅研制出来的药方?对这次瘟疫并不管用,不少将士按方?服药后,病情不轻反重,至今日,军所里已有一千余人病亡,患病人数则已增加至一万二千人。士卒愤激,军心溃散,那里的疫情……已快要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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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风卷旌,旗杆底下聚着一群患病的士卒,一人抄起军医送来的汤药砸在地上,惹得医者们震惊气愤,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我们抛下妻儿前来出诊,冒着染病的风险为你们看病熬药!多少人夜以?继日,身心交瘁,又有多少人已身患疫疾?你们便是这般对待我们的吗?!”
“呵,你们抛下妻儿,身心交瘁?那我们不一样是背井离乡,抛妻弃子??!既然是大夫,就该有救死扶伤的本事,可是看看你们送来的这些东西?,一天喝死几百号人,熬的究竟是解药还是毒药啊?!”
“你!汤药皆是大家的心血,你怎能如?此诋毁?!”
“去你娘的!就这玩意儿还心血?!”
“是,药方?的疗效是不如?预期,可那是因为这次瘟疫病症复杂,就算是神医在世,也?难以?在三两天内药到病除!今日送来的汤药,已是根据大家的病症做过调整后的药方?,你们若是不积极配合治疗,病情只会更加恶化!”
“都滚开?!老子?千辛万苦从川西?来这儿,可不是来给你们当?白鼠的!我老郑从军八年,死在敌人手上算是虽败犹荣,死在你们这帮庸医手里算他娘的什么事儿?!”
众人大吵。一名面黄肌瘦,眼底猩红的士卒从队伍里走出来,瞪着当?首的医者质问:“你老实说,是不是上头认为我们已无药可救,所以?派你们来送药?说是要为我们医治,可实际上,是想要借机毒死我们这些患病的人吧?”
众人哗然。
“你、你……”那名医者被这样残酷、阴险的言论吓得面皮发青,抖着手指头,悲愤交织,半晌骂不出一句。
那帮士卒则义愤填膺,火冒三丈:“好?呀,怕我们传染给其他没病的弟兄,就打算偷偷毒死我们是不是?既然如?此,那谁也?别想活!”
有人冲上前,打砸医者的药箱、汤碗,有人开?始撕掉医者蒙在口?鼻前的面巾,有人推倒医者,冲其拳脚相加。
惨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营帐后方?猛然传来一阵厉喝,伴以?迅疾蹄声。金鳞冲下战马,拽开?一名施暴的士卒,反手撂倒,拔刀扣押。另外的人跟着冲上来,挥刀对准滋事的士卒,从重围里救出受伤的医者。
危怀风跟着走来,众人抬头,被他冷厉得要杀人一样的眼神所震,屏气噤声。
朔风袭人,满空旌旗翻飞,空气里飘散着疫病者身上的恶臭以?及汤药的苦涩气味。被解救出来的医者们鼻青脸肿,涕泗交流。危怀风唤来金鳞,吩咐道:“先送大夫们回营休整。”
“是。”
金鳞领命,走前,狠狠瞪了那群殴人的士卒一眼。
这帮人被安排居住在军所西?南侧,聚集在这儿的,皆是患病三天以?上的人,按照医书上的说法,正是传染力最?强的时候。
刚刚被接走的医者里会多出多少被传染的人,可想而知。
危怀风神情阴鸷,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愤怒,开?口?道:“何人起的头?”
底下鸦默雀静。
“揍人的时候是爷们,认账的时候全成了孬种?,这便是严峪的川西?军?”
有人不忿,仰起头来:“是我!”
“是我!”
底下接着有人附和。
危怀风往后一招手:“押往营外,按军规处置。”
在军所寻衅滋事者,按律杖三十,带头起事者翻倍领罚,则是六十杖。这一拨人本便患病在身,气虚体弱,六十杖下去,认罚那两人要么是废了,要么便是死了。
两人被押走,人群里气氛更涌动,有人似按捺不住,想要发声。危怀风道:“知道刚刚那一批大夫是怎么来的吗?”
众人不吭声。
“军所瘟疫爆发后,雍州城里的各大医馆争相出力,八十七名大夫自告奋勇,前来义诊,不收一文诊金,不说一声疲累,为的只是能救治患病的诸位,尽快结束军所里的瘟疫。如?今,营外仍有医者自发赶来,愿为战胜瘟疫尽一己之?力。诸位,这便是你们的报恩之?道吗?”
众人面色复杂,一人鼓起勇气,道:“可是为何疫病越治越严重?医者们开?的药方?,非但没有效用,服下以?后,反而死得更快……这一点,将军又如?何解释?”
“此次瘟疫乃岐州命人刻意而为,他既想利用疫情歼灭我等,又如?何会让我们轻易化解?严将军病倒在官署中,所用药方?,与诸位一模一样,但是个人体质不同,患病程度不一,治疗的效果自然各不相同。若是有人对医者开?的药方?有异议,可以?拒不服药。”
那人结舌,紧接着又有人道:“既然将军今日已出面,那烦请如?实告知,军所里究竟已有多少弟兄感染疫病?因病亡故的弟兄们又已有多少人?”
危怀风眉目肃然,道:“患者一万二千三百人,病亡一千四百八十三人。”
众人瞠目。
从岐州回来后,川西?军里不过十五万人马,短短数日,便已有一万余人感染瘟疫,一千余人丧命,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何须岐州派人来攻,不消一个月,他们必然自取灭亡!
稍微恢复镇定?的人群里再次骚乱起来,危怀风厉声道:“我向诸位开?诚布公,并非是要听尔等埋天怨地。既然知道疫情凶险,更该同舟共济,万众一心!想要战胜瘟疫,要靠尔等齐心合力,更要靠医者们倾囊相助!今日之?事,凡参与者,杖责三十!胆有再犯者,格杀勿论!”
他话声铿锵,气势撼人,然而极度的恐慌情绪已在人群里弥漫开?来,众人纵是想要冷静,也?无从自处。
“军中瘟疫已严重成这样,再多医者,也?是无能为力啊!”
“若是严将军果然也?与我们一样,又能有多少时日可活?那帮大夫蠢笨得很,根本治不了这次的疫病!”
“将军嘴上说得好?听,该不会转头之?后,便丢下我们一走了之?罢?!”
“……”
危怀风站在旌旗下,气得七窍生烟,手按在剑柄上,青筋突起。若是在铁甲军里,他人在这儿,军心便在这儿,生死同袍,断无他言。可是这是严峪的部下,眼前向他提出质疑的,是一群从来没有与他打过交道的川西?大军。在行伍里,将帅与士卒的同袍情义皆是从战场上来,没有并肩拼杀过,岂有卖命的交情?
危怀风环顾众人,愁肠百结,便欲狠下决心,以?刀枪压制,大帐后方?突然传来一阵蹄声,有人高声通传:“殿下到——”
众人怔忪,循声掉头,但见一人从人群外走来,身披狐裘,玉冠束发,口?鼻前蒙着方?巾,行走时步履坚定?。
危怀风面色一变。
王玠佯装看不见,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站,面对众人。
众人缄默,满脸难以?置信,全然想不到王玠竟会现身于此。先前那些大声叫嚣的,也?瞬间哑了喉咙,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有我在,不会有任何一名将帅弃阵而逃。”
王玠声似金玉,坚毅开?口?:“疫情汹汹,王某愿以?身为注,与诸位成城断金,共抗瘟疫。疫散,则我与诸位同杀贼敌,报仇雪耻;疫胜,则我与诸位共赴黄泉,生死同袍!”
众人神魂震动,良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