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王玠上前接过?车夫手里的药方,打开来一看,认出是岑元柏的笔迹,心头?猛震:“这次瘟疫的药方?!”
车夫点头?。
王玠心潮腾涌,传召军医,接着询问车夫:“岑大人呢?”
车夫撑在地上的手握成拳,眼一闭,落下愧痛的泪:“草民……不知!”
王玠胸腔里的热潮凝结。
“昨日傍晚,大人让草民送他前往岐州,从他徒儿那里讨要药方。当天夜里,我们抵达官署,大人独自进入房中,再也没有?出来。天亮前,房中走出一人,将这份药方交予我,并命人将我驱逐出城……殿下,大人怕是凶多吉少,恳请您救救他罢!”
说罢,车夫不住磕头?,想?起与岑元柏的最后?一别,揪心不已。若是知道换回这份药方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他根本不该答应护送岑元柏进城。
王玠扶起他,承诺必会?援救岑元柏,眼也已含泪,命人送走车夫后?,军医跟着赶来,危夫人木莎、巫医阿娅亦在其中。
几?人轮流看完药方,议论纷纷,说起果然有?一味解毒的药。阿娅听?木莎翻译完,也是震愕不已,用苗语说着“歹毒”。
“药方是否属实?”王玠问道。
“十有?八九是了。此次瘟疫,乃是因蛊毒而起,但是养蛊者?用的并非是夜郎毒虫,而是中原奇毒。所以,要想?根治,必须先寻得解毒的办法。”木莎说完,忽一激灵,“药方是从何而来的?”
“岑家家主昨夜赶往岐州,从徐正则手里拿来的。”王玠语气沉重。
木莎皱眉:“徐正则会?愿意给他药方?”
王玠不语,木莎一瞬领会?,眼往大帐里一扫,没见着岑元柏其人。看来,药方并非是拿来的,而是换来的。
“药方一事,烦请夫人先核实,若是无异样,便尽快为大家救治。岑家家主那边,我会?派人营救。”
木莎“嗯”一声,自知事态危急,领着医者?们离开大帐。
※
岑雪等在前线营垒里,入夜,没有?等来凌远的消息,而是等来了军所那头?传来的喜讯。
岑元柏派遣一名?车夫送回药方,经军医验证,药方属实,可以根治疫疾。军所里顿时欢声一片,众人如?蒙大赦,可是,没有?人能说明岑元柏的下落。
岑雪枯坐帐中,呆看着烛蜡一点点往下滴落,心似死灰。春草送来膳食,揪心道:“姑娘,多少吃一些吧。”
岑雪不动,春草痛彻心扉,家主赶往岐州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他是要用他的性命来换这次瘟疫的药方,如?今药方已来,他却依然杳无音信,结局是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
帐外风声猎猎,似利刃砭心,岑雪倏地从放空里抽回神思,低头?看向案上的饭菜,埋头?用膳。
春草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更感痛心,试图劝慰:“姑娘,那人再如?何憎恨老爷,也承了老爷十多年的养育之恩。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当初既然愿意放走家里的其他人,可见是留有?一点良心在的,这次或许就是□□了老爷,不会?做出弑师那等大逆不道的举动来。”
岑雪咀嚼着饭食,回想?徐正则,这一刻,那人的面?孔竟然模糊至极。他会?存有?良知吗?会?对父亲手下留情吗?庆王已死,当年残害徐家的罪魁祸首已伏诛,他对父亲的恨会?因为这些消解吗?
她不知道。
她不愿意相信他的残忍,也没有?底气相信他的良心。
强迫自己用完饭食,岑雪让春草再去外面?打探一下岐州的情况。不多时,春草回来,黯然摇头?。
“岐州那边也没有?发兵的征兆?”
“没有?。”
岑雪眼神转动,倏地焕发微光,按推测,徐正则应该要趁虚而入,赶在这两天里攻打雍州的。可是岐州并没有?发兵的动态,这是否能够说明父亲劝住了徐正则,他仍然平安?
岑雪心绪起伏,夜半,被梦魇所袭,惊醒时,周身僵冷,里衣被汗浸湿,黏在身上,额头?则滚烫似火。她口?干舌燥,想?下床找些水喝,甫一下地,眼前发黑,摔倒在床前。春草、夏花被惊醒,赶来扶她,一摸她脸颊,吓得魂飞:“姑娘,你……”
夏花思及瘟疫,怛然失色,飞快披上衣裳,往外传唤军医。
军医来诊断后?,确认是高热,但是否属于?疫疾仍有?待观察,建议先把人送往军所,那里有?齐全的药材,更方便诊治。
岑雪也不想?留在这里,增加感染给旁人的风险,当下麻烦人准备马车,赶往军所。
两地相隔三十多里,半夜颠簸,岑雪稀里糊涂,再次醒来,已不知是今夕何夕。
“放心,高热已退,算是捱过?来了,每日按时服药,多休养两日便可痊愈!”
“有?劳。”
“将军留步,不必相送。”
岑雪听?见交谈声,挣扎着要起身,手突然被人握住,热度从掌心源源传来,是熟悉的温暖。她抬头?,看见危怀风,鼻头?发酸,眼泪洇湿眼圈。
“怀风哥哥。”
数日不见,变故迭起,危怀风听?着这一声悲酸的“怀风哥哥”,心痛如?锥。
“药方是真的,我已康复,大半将士的病情也都有?所好转。岐州那边,今日起,由我来负责。”
那日车夫送来药方后?,王玠接着派人赶往岐州,结果派去的人与凌远一样,全部音讯杳无。危怀风获悉内情,自然愤慨,向王玠请缨率兵往岐州去一趟。王玠应允。
岑雪眼泪簌簌滚落:“爹爹仍然没有?消息?”
危怀风被她哭得肝肠寸断,痛声道:“会?有?的。一个时辰后?,我便往岐州发兵。”
岑雪咬住嘴唇,悲从中来,却又不敢抽泣。她见危怀风果然已是一身甲胄,整装待发,思及他也才刚病愈,泪更汹涌。
危怀风拨开她嘴唇,怕她咬破:“安心在这儿养病,我会?带爹回来。”
“我也要去。”岑雪哽咽。
“战事凶险,攻城更有?诸多不测,我不能让你涉险。”危怀风握起她的手,放在唇前,“小雪团,相信我。”
岑雪这次坚决摇头?,泪落无声。危怀风为她拭泪,试图再劝,岑雪毅然开口?:“爹爹不在,他那些心思,你不一定能猜得出来。怀风哥哥,求求你,那是我父亲,我必须去。”
危怀风进退两难,想?起牺牲多年的危廷,蓦然感同?身受。那是世上唯一的父亲,眼看父亲蒙难,谁人能安之若素?
“那你答应我,不许逞能,一切要听?我调度。若是病情恶化,必须先休养。”
岑雪用力点头?。
当下,危怀风唤来春草、夏花,为岑雪更衣。一个时辰后?,大军出发。危怀风这次率领的人马共五万人,其中斥候五百人,已于?半个时辰前先行出发。
当天夜里,众人在岐州城外十五里处扎营,一支斥候来报,说是岐州城楼黢黑一片,看起来像是空无一人。这消息委实离奇,危怀风听?完,询问岑雪意见。岑雪道:“先看看城外有?无伏兵。”
不久,又有?斥候来报,探来的正是岐州城外的消息,方圆十五里内,除零散村落以外,并无营寨。
夜里是最方便刺探敌情的时候,毕竟若是有?军队驻扎,火光是难以藏住的。危怀风整合斥候报来的军情,向岑雪道:“空城计?”
岑雪颦眉,思忖道:“他在岐州有?兵马,是足以向我们发动攻击的,没有?必要唱一出空城计。”
“不错,”危怀风道,“而且,先前我们被瘟疫所困的时候,他也没有?趁虚而入。”
这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岑雪道:“可否先派一队人马在城外监视,看明日天亮,他们有?无异动?”
危怀风点头?,吩咐下去。次日,那一队人马来报,震惊地说岐州城始终城门紧闭,无人出入,并且城楼上方空空荡荡,他们壮着胆往那儿放了一波箭,也不见回应。
两人更是讶异,危怀风看出岑雪也满腹疑窦,不欲叫她为难,从斥候那儿得知谢存义已率军在侧翼辅佐后?,决策道:“百闻不如?一见。走一趟,亲眼看一看吧。”
当天午后?,两人率兵抵达岐州城外,所见果然与斥候来报一样,岐州城楼屹立在冬日残照里,风卷旌旗,城墙上方空无人影,底下则是一座阴影覆压、无人看守的城门。
危怀风招手,示意三军吹号,角声直遏云天,震动八方,岐州城楼上依旧风平浪静。
“将军,姓徐那厮该不会?是知道你要来,吓得溜走了吧?”有?将领在一旁调侃。
危怀风不语。
又有?人议论:“还是说岑大人深入虎穴,神机妙算,早在咱们来前便把姓徐那厮解决了?”说着,满眼崇拜光芒。
危怀风皱眉,莫名?有?一种不安袭来,便欲吩咐弓弩手准备放箭,城楼上方突然飞下来一条黑影。
“嗖”一声,那黑影直愣愣地往底下坠落,最后?被吊在城门前,左右晃动。
众人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一具人身!
第150章 因果 (二)
风卷不歇, 那人被吊在城楼下方,生死不详。众人震悚,危怀风更?是骇然变色, 策马驰出。身后有人高喝:“将军, 当心有诈!”
危怀风飞奔至城楼下, 拔剑斩断吊绳。那人从上方一坠而下, 危怀风接住, 定睛一看, 认出是凌远, 绷在胸口的一根弦松开。
后方?传来震天蹄声,是金鳞等?人率兵赶来,有人眼?尖,喊道:“是凌护卫!”
危怀风把人交给一名将领, 那人伸手试探凌远鼻息:“仍有气儿在!”凌远头发凌乱,不省人事?,手脚皆被粗绳捆绑, 看起来应是受困多时。
危怀风仰头往城楼上方?看,所见依旧空空如也,可是若没有人作祟, 凌远又是如何被悬挂下来的?
“开城门!”危怀风下令。
“是!”
大军已包围城楼,金鳞招手, 战车驾着攻城槌从后方?冲来,“轰”一下,城门应声而开。
众人戒备,直勾勾盯着前方?, 日影斑驳的城门往两侧延展开去,一群手握刀棍、芒屩布衣的普通百姓聚集在城门后, 惶恐、愤懑地瞪视他们。
众人怔忪,万万没想到?城楼后方?的会是这些人!
“都……都退开!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瘟疫鬼,休想踏进?城里一步!”当首那名男子用手捂着口鼻,狠声吼道。
危怀风勒着缰绳,犀利目光在他们中间?极快掠过,手微抬,示意众人暂时不要前进?,扬声道:“敢问?岐州城主将何在?!”
那群百姓不答,脸上惶色更?甚,握在手里的刀棍不住发抖。危怀风接着开口:“诸位不必慌乱,我等?乃九殿下麾下,今日前来诛杀乱贼,匡扶大道。诸位皆是城中良民,不必惧怕我等?。”
“可你们都是一群感?染疫疾的瘟神,雍州城已被你们祸害成地狱,你们这次来岐州,不就是为了把瘟疫带来我们这儿吗?!”
危怀风皱眉,冷静道:“雍州此前有瘟疫不假,但?是疫情从未在城里蔓延,何来地狱一说?我等?今日敢来攻城,也都是康复之身,断然不是什么瘟神。不知诸位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竟然认为我们是来传播瘟疫的?”
那群百姓交头接耳,当首那男人忽也惶惑:“若是假的,那他们为何要逃?”
“别说是什么主将,官署里一个当官的都没剩下,前天夜里全都逃走了!”
“就是,要不是怕瘟疫,他们逃什么呀?!”
“……”
危怀风听着这些议论声,眉头压得更?低,思绪纷杂。身后一名虎将打开嗓门,声若洪钟:“哥几个也不是瞎子,睁大眼?睛看一看,我等?像是被瘟疫缠身的人吗?!”
那群人一愣,看他们各个生龙活虎,中气十?足,何止康健,那架势都快能把人生吞活剥,的确不像是患病者,心底的防线锐减。
“诸位刚才说,官署里的人全都逃走了?”危怀风反应敏锐。
“是。”为首那男人放下手里的刀,说道,“三日前,城里的将士突然被撤走,官署里的人也跟着悄悄离开。他们前脚走后,城里便?传开一则消息,说是雍州那边发生了瘟疫,我们若是想活命,就必须严守城池,不放外人进?来。”
“对,还有人说,万一有军队来攻城,就把那个男人吊在城楼底下,可以避开一劫!”有人指向凌远,心虚气弱,“谁知道……军爷们看见他,反而来得更?快了!”
危怀风沉眉,已然猜出这一切都是徐正?则的诡计,可是,他为何要弃城而逃?放出瘟疫假消息的目的又何在?怂恿城里人悬吊凌远,难道是为以假乱真,让他们误以为被吊下来的人是岑元柏?
对,岳父岑元柏,关于他的消息,至今仍是一片空白。
“可有人知道岑家家主的下落?”危怀风严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