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喜欢吗?”他问。
“嗯。”他乖乖点头。
他想来摸他的头,想是考虑到手掌太冷,便忍住了,慈爱地看着他说:“从今往后,这就是正则的家了。”说着,指一指那?笨拙的雪人,“这是师父,有师父伴你长大,正则往后不?会再孤独。”
他又点一次头,眼?泪在这时晃落。
次日,他天没亮便爬起?来,偷偷溜进他院里,在树角堆上一个胖乎乎的小雪人。他想叫他明白,不?止是他愿意伴他成?长,他也愿意陪在他的身旁。
疾风骤猛,窗柩被撞开,“砰”一声?砸破那?点所剩无几的温情回忆。徐正则关上窗户,眼?底漠然。
那?夜在岐州官署,岑元柏来见?他,要为徐氏一家赔罪。
他早知道他会来,否则,也不?会用瘟疫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对付雍州。
他坐在书房里,看见?他走进来,发现他老了,疲累了。那?种老与累仿佛是在一瞬间,受够了博弈,厌倦了挣扎,要来给彼此一个彻底的了断。
他忽然就有些丧气,因为仇恨或许就要在这一个夜晚被消解了。
他问他,想要什么?
他说,你可愿回头?
回头?
怎样算回头?
他差一点笑起?来,告诉他,他的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
很久以前,岑雪问过他,人生于世,是非成?败孰先孰后。他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答案,也知道她会有怎样的抉择,但是在他的人生里,是非、善恶早已?被仇恨吞没。
他面前,唯有输、赢而已?。
他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的。可是,他现在又都在做些什么?
徐正则自?嘲一笑。
※
半个月后,前线传来警情,危怀风、严峪、裴敬、霍光等人率领大军,声?势浩荡,直趋盛京。
全?城震动?,上下惶然,光睿帝传召徐正则进宫,坐在那?日放走他的金銮殿里,脸上并无愁色,反而含笑问:“徐卿,你可已?想好应敌之策?”
徐正则答:“是。”
“说来听听。”
徐正则娓娓道来,光睿帝听完,赞许:“果然是妙计,事不?宜迟,不?如?朕即刻便册封你为守城主帅,开始备战?”
徐正则微一沉默,跪拜:“微臣叩谢陛下信任!”
光睿帝勾着的唇角压下来,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梁平高声?一喝:“来人,扣押叛贼徐正则!”
旁侧数名金吾卫冲出,拿下徐正则。徐正则大震,脸被压在冰冷的地砖上,再次从那?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这一次,不?再是行尸走肉,他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惶恐。
“别?忘了,你也是朕亲自?喂养起?来的一条狗。狗的脾性,是逃不?过主人的眼?睛的。”光睿帝失望地坐在龙椅上,冷然道,“想要从朕这里骗取主帅的身份,大大方方为叛贼打开城门?同样的把戏仍想玩第二回 ,徐正则,你不?免太自?负了。”
徐正则瞳孔震颤,喉咙滚动?,最终惨然一笑,闭上眼?睛。
“陛下,如?此叛徒,该当如?何处理?”梁平发问。
“叛主欺君之罪,理应灭门,但是他徐家已?经死绝,那?不?如?便……”光睿帝目光玩味,勾起?笑容,“赏他一个车裂之刑,也算是替家人受过吧。”
徐正则身躯发颤。
梁平高兴:“陛下有旨,押下叛贼徐正则,择日车裂!”
金吾卫扣押着徐正则离开,光睿帝看向梁平:“可知道如?何应敌了?”
“徐正则既然说叛贼不?太可能从金光、春明两?侧城门进攻,那?卑职便派人严守这两?座侧门;他既然建议在明德门前以逸待劳,那?卑职便偏偏来一招趁火打劫。总之,他既然一心要帮助叛贼进城,那?卑职便按照他相反方向来部署便是了。”
第153章 决战 (一)
盛京城规模宏大, 城墙崔嵬,分为外城、里城、皇城三大部分。外城以护城河环绕,东西两侧分别?为金光门、春明门, 南有安化、明德、启夏三门, 皇城居北, 地势最为高峻, 防备也最是森严。
太兴三年年底, 腊月的?最后一日, 九殿下王玠率领雄师兵临盛京, 对外号称三十万人,势杀伪君,匡扶正统,为天下平定叛乱。
全城震动, 朝堂上更是人人自危,光睿帝为抚人心、振士气,下旨处决叛贼徐正则。
“什么?车裂了?!”
城外大帐, 获悉消息的?众人无不震悚,危怀风坐在右下首,沉眉敛容, 眼神复杂。严峪、裴敬、霍光等人相顾无言,前来?报信的?斥候应道:“不错。昨日在承天门下, 梁王以徐正则叛主欺君为由,下令车裂。群臣、妃嫔皆在楼上观刑,不会有假。”
众人神色各异,严峪一拳打在扶手上, 心?有不甘:“原想擒住此贼为我?枉死的?数千名?弟兄报仇,谁知竟然慢了一步!”
裴敬疑惑:“这?半年多来?, 梁王损兵折将,如今能用之人中,也就唯有此人颇有些能耐。他为扶持梁王夺天下,也算是费尽心?机,何时竟叛主了?”
危怀风不语,王玠开口:“雍州瘟疫爆发时,岑家家主夜会徐正则,以性命为筹码,与他做了一些交易。那以后,不仅疫病得?解,岐州、荆州也相继告破。或许,这?便是他叛主的?证据。”
“这?么?说来?,他也从来?没有联络过殿下?”
“没有。”
“呵,既然要叛主,却不与殿下联络。这?算是什么?事儿?”裴敬被气笑?。
“无论如何,岑家家主是因他而死,就算他想投诚于我?,为怀风夫妇二人,我?也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这?一点,他心?里清楚。”
众人了然,霍光唏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玠看向斥候,说回?正题:“既然徐正则已死,不知奉旨守城的?主帅是何人?”
斥候答:“金吾卫指挥使,梁平。”
“川西梁氏,谯国公梁阳之子?,区区小儿,不足为惧。”严峪在任时与梁氏一族有过来?往,提起梁平,并不放在眼里。
王玠若有所?思,看向危怀风:“怀风,你意下如何?”
危怀风答:“梁王于承天门前车裂徐正则,是为震慑朝野,以防再有二心?。从此举来?看,他并无露怯之意,想来?应有后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开战前,可先围城叫嚣一次,以试虚实。”
众人点头认可。
王玠欣然:“那这?次仍由你为主帅,调来?的?铁甲军为先锋。严将军,你继续率兵与危家铁甲军并肩作战。霍将军、裴将军,劳烦严阵以待,听候两位元帅差遣。”
“是!”众人齐声应下。
※
危怀风离开大帐,心?事重?重?,走至私人毡帐前,碰见夏花蹑手蹑脚从里面?出来?。帐里光影昏暗,熄了不少灯盏,危怀风问:“少夫人睡下了?”
夏花点头,走前,迟疑地道:“将军,徐……就是那个人,被梁王车裂的?消息,是真?的?吗?”
危怀风略微停顿:“是。”
夏花神情复杂,心?里既解气,又唏嘘。危怀风往帐里瞄一眼:“少夫人也知道了?”
“嗯。”夏花点头,“这?些天来?,因为老?爷的?事,少夫人一直没精打采,就想寻着那个人后报仇雪恨。可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结果,她心?里估计不是滋味。”
危怀风明白,走进毡帐,卸甲上床。行军床不大,他手臂一伸,便能把被褥里的?人搂入怀里。岑雪人很娇小,在他怀里,更显小小一团,他每次搂着,都有种拥抱一切的?充足感。
“睡了?”
“没有。”怀里传来?岑雪清醒的?回?答。
危怀风心?想就知道,扣起她的?手,道:“聊聊吧。”
“聊什么??”
“徐正则。”
岑雪沉默。
危怀风道:“昨日在承天门前,他被梁王以叛主欺君之罪车裂,但是,殿下从来?没有收到他任何一封关于投诚的?信件。我?猜,那天夜里见完父亲后,他们达成协议,父亲以性命为徐家赔罪;他悬崖勒马,为殿下筹谋。不过,他并没有要与你我?和解的?意思。所?谓回?头路,也是断头路。”
岑雪眼底含恨,泪意氤氲。
“另外,我?派人查到,他离开荆州前便已与云桑分道扬镳,或许早在那个时候,他便已知道后面?要走的?是一条绝路。人生于世,各人有各人的?因果。他的?报仇路从梁王而起,以梁王为终,也算是因果相报。父亲以一命换回?疫疾药方,拯救数万将士;换回?岐州、荆州,免去纷乱烽火;也……换回?了他的?一点良知。若是在天有灵,泉下有知,父亲也当瞑目。”
岑雪睫毛被眼泪打湿,胸腔被各种汹涌的?情绪填满,有悲愤,有不甘,亦有懊悔,有释然……或许那天夜里,父亲也是抱着这?样的?决心?走进岐州城的??一切都各有因果。他也有他的?因果。
岑雪深吸一气,依偎在危怀风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腰身。这?是这?些天来?他们最频繁的?一种姿势。上次在西陵城,是他黏在她怀里,这?次风水轮流转,换成她一次次在他身体里汲取温暖与力量。
“当年公爹不在时,你是怎样熬过来?的??”岑雪忽然问。
“硬熬的?。”危怀风回?忆起那一年,漫声,“快熬不下去的?时候,也会想到你。但是有人跟我?说,你已经?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了,所?以一想起你,又会有些生气。”
岑雪一怔。
“你看,相形之下,你多幸运。”危怀风语气宠溺。
岑雪想象他那时的?艰难处境,鼻头酸涩。危怀风揉着她的?头,满是温柔:“上天有眼,让你我?重?聚,从今往后,无论多难走的?路,我?都会与你肩并肩、手拉手。小雪团,不要怕,你仍有我?。”
岑雪含泪点头。
危怀风倏地埋首下来?,低声问:“我?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婿?”
岑雪知道他是在逗她,可是满心?的?热流,全是感动。她并不打趣回?去,认真?答:“是。”
危怀风微微一怔,旋即失笑?,揉乱她额发。
岑雪也不介意,拱回?他怀里,再次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婿。”
危怀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抱紧她:“嗯,因为,是你的?夫婿。”
※
次日一早,大军开拨,危怀风、严峪各率五万精兵向盛京城进军,围城挑衅,试其虚实。
正午,角天来?送膳食,心?潮澎湃:“少夫人,外面?传言,盛京城里最多也就三万守兵,又都是些养尊处优的?禁军,根本不堪一击。少爷与严大将军这?次率领十万大军赶去,指不定没等天黑,就能把盛京城打下来?了!”
春草、夏花听他这?样一说,眼里放光。岑雪泼他冷水:“没有那么?容易的?,梁王狡诈,必有后手。”
“啊?”角天呆住,“那、那这?一仗又得?打多久?”
“快则一月,慢则半年吧。”岑雪思忖。
“快都要一个月?”角天大失所?望,嘟囔,“那我?跟金鳞的?赌约岂不是必输无疑了……”
岑雪饶有兴趣:“你们打了什么?赌?”
角天挠耳,略显心?虚:“这?会儿还不能说,等有结果了,再来?禀告少夫人。”
岑雪也不为难他,点一点头,想着前方战事,思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