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那将军还犹豫什么??女儿家在这种事情上,本就?矜持拘谨,夫人既然愿意主动投怀,可见是对将军倾慕已久。”顾文安一时激动,称呼也不改了,为给?危怀风排忧解难,恨不能现身说法,“这次被掳,夫人多半是心里有气?,所以才与?将军恪守礼仪,将军若是也不主动,二人礼尚往来的,岂不是要?守到猴年马月?文安不才,于女人心思,并不深谙多少,但既然已是两厢情愿,便显然不需再攻心,而是……攻身了!”
顾文安说完,意味深长、满含殷切地看危怀风一眼。危怀风喝着酒,面颊早已热成一片,听完“攻身”一词,喉咙更干燥发痒,越灌酒越干涸,开口时,声?音都哑了一些。
“她是岑氏女。”危怀风心是热的,乃至乱的,可是神智仍然清晰,“她已说过不会选择我,我不想让她为难。”
顾文安动容而恳切:“恕我直言,夫人虽然是岑元柏的女儿,如今又认庆王为义父,可是待将军为襄王与?令尊沉冤雪恨后,岑氏一族,不都攥在将军手里?那时再与?夫人重修旧好,夜长梦多不说,一样要?背一个强取豪夺的罪名,倒不如现在一举把夫人拿下!岑元柏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说不准有夫人搭桥,他?或许愿意弃暗从明,与?将军一起为殿下效力!”
危怀风心头震动,反复琢磨顾文安话里的意思,豁然开朗。以前不知西羌一役的全貌时,他?怀疑岑元柏也与?案件相关,所以没?敢与?岑雪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现在既然已知道两家没?有仇隙,又何必还在感情一事上束手束脚?
再者,既然自己已认定岑雪,要?与?她执手相伴,何必非要?往后拖延?便如顾文安所说,反正都要?违背一下她的意愿,晚了反而夜长梦多,毕竟以岑元柏的脾性?,这次罢了与?庆王府的婚事,下次不知道要?把岑雪指给?谁人。
危怀风的思绪忽然明晰起来,眼前仿佛拨云见日,光芒万丈,胸膛里热腾腾的,烈酒似乎全都化作了暖流。他?举起酒杯,与?顾文安一敬,满脸春风道:“文安果然深谙人心,总能为我解惑。”
顾文安饮完酒后,从筵席上捧来一份膳食:“将军,这是好物?,你?先多补一补!”
危怀风瞥眼,看见一盅羹汤,认出是补肾壮阳的鹿茸炖乌鸡,嘴角微抽:“……”
第77章 赏梅 (一)
危怀风从宴厅里走出来时, 是亥时二刻,夜色已浓,月光洒在足踝深的皑皑白雪上, 溢满银光。
他喝了?不少?酒, 不过没?醉, 人仍是清醒的, 得益一贯很好的酒量。角天陪着他从宴厅一路往东, 走回客院, 老远一瞥, 便看见雾蒙蒙的雪色里,主卧窗牖后燃着昏黄灯火。
角天猜出是岑雪还没?睡,精神一下振奋起来,掉头去看危怀风, 他脸上神情没?变,仍是喝酒以后那副慵懒散漫的模样,不过眼已直勾勾地盯着那扇窗, 往前走时,方向明显是冲着那窗里的人而去。
角天又是激动,又是欣慰:“今夜大雪天寒, 我先去厢房给少爷多铺一床被褥!”
说完,也不等危怀风点头, 拔腿便往厢房里跑,进门后,扶着门探头往外一看,危怀风果然?是走进了?岑雪的房屋。
屋外风寒, 甫一进门,便有暖融融的热气往身上扑来, 那感觉像是钻进了?柔软香暖的被褥里,有种令人沉沦的熨帖。炭炉哔啵有声?,灯火烨烨,岑雪端坐在外间的案几前,一袭曳地的芙蓉色流彩暗花云缎裙,头簪玲珑珠钗,乌发?雪肤,樱唇香腮,微垂的凌波妙目被烛光笼着,更有种欲说还休的柔美与嫩艳。
危怀风喉结动了?动,没?再往前走,往后倚在门上。
“在等我?”
岑雪抬眸,看见危怀风倚靠在门上的高大轮廓,底下是沾着雪的皂色战靴,紧收着笔直修长的腿,往上是铁叶攒成的铠甲,腰上系着金兽面束带,拢在胸前的手上戴着护臂,左手手背上套着银圈,银光与他的肤色相映,更显出一种狂野不羁的气质。岑雪想起要?与他对峙的事,莫名?心?虚,不敢再往上看,轻声?应:“嗯。”
危怀风眼神微动,走上来,步伐很慢,边走边问:“有事?”
岑雪闻到?迫近的酒气,微微屏息:“应该是怀风哥哥找我有事。”
危怀风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无外乎是郢州那一茬,道:“是有些事。不过,可能不是你想的那件事。”
岑雪狐疑,便要?抬头,他忽然?停在身前,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更浓烈,甚至有些刺鼻。岑雪一下又瑟缩起来,想起他在前厅主持庆功宴,必然?是喝了?不少?酒,也不知道这?会儿的脾性如何,是不是会趁着酒醉发?飙,略一斟酌后,道:“看来,怀风哥哥什么都知道了?。”
危怀风低头,凝视着她,从她软糯的语气里听出服软与谋划,唇角捎着的笑意更浓了?些,弯下腰来,声?音呵在她耳尖上:“你为何不看我?”
那一点浸着酒的喑哑声?音,裹以冬夜的热,喷洒在薄得透光的嫩红耳尖,岑雪的心?仿佛被烫过,胸腔战栗,猝然?抬眸,撞入危怀风深棕的眼波里,刹那间竟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危怀风勾唇,后撤半步,在她对面坐下,左手搭上案几,托着侧脸,安静地等待她。
岑雪眸光闪烁,深吸一气平复心?神,才道:“买通侍女?,往郢州发?信一事是我做得不妥。怀风哥哥聪明睿智,神通广大,我不应该在你眼皮底下自作?聪明。”
论服软,在危怀风认识的人里,就没?人能比岑雪更炉火纯青。危怀风腹诽,这?人看着软,里头硬,可要?说有骨气吧,偏偏又总能在人发?飙的前一刻变回那软糯糯的模样,以最?精准的方式抚顺人奓开的毛。
郢州那件事,危怀风本来肯定是气的,可是在筵席上被周全安出谋划策的那番话开解以后,火气便散去了?一半,现下看着岑雪一副知错乖巧的模样,尽管知道是装的,也还是忍不住要?心?软,于是谴责、质问全变成了?一声?:
“哦。”
岑雪意外,偷觑他一眼,又匆匆垂眸,道:“我要?说的事,说完了?。”
“嗯。”
“不知怀风哥哥的事,是何事?”
危怀风不答,想起今夜来找她的目的,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淡了?淡,思忖少?顷后,慢慢开口?:“我有一桩烦心?事,想与你说一说。”
岑雪不疑有他:“怀风哥哥有什么烦心?事?”
危怀风不再看她,目光飘在虚空里,头微侧,食指按在太?阳穴上:“我心?里有一位爱慕多年的姑娘。”
岑雪听及此,脸色唰然?一变,心?口?没?来由激震起来。危怀风话声?未完,接着说道:“我想向她表明心?意,可又怕被她拒于千里之外,所以,不知该如何是好。”
岑雪心?如擂鼓,欲言又止,待对上危怀风瞄来的目光,更心?神慌乱,万万想不到?他今夜会突然?说起这?样的私事。
“那……怀风哥哥知道……那女?郎的心?意么?”岑雪竭力镇定,可是开口?仍是结巴了?。
“知道啊,”危怀风道,“她从小便爱同我玩耍,长大以后,一见我使坏便脸红。我伤心?时,她会来陪伴我;危险时,会不顾一切来救我。我相信她心?里有我。”
岑雪听见这?一声?“我相信她心?里有我”,鼻尖蓦地发?酸,内心?蔓延开难以言说的苦涩与遗憾。
“可是,她总是向我暗示,希望我不要?靠近她。”危怀风的目光不再飘,凝视着岑雪,执着而深沉,仿佛要?把眼前这?个人看入心?底里,“她说我们立场不同,不会有善果。”
“既然?如此,怀风哥哥又何必再强人所难?”
那次在夜郎国时,岑雪便已觉察出彼此的心?意,忍着痛提醒他不要?把那些没?有结果的话说出口?,她不明白为何他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在今夜来揭开这?一处伤疤。
危怀风看着她,道:“所以,我心?里很苦恼,不甘心?此生这?样与她错过,又不想让她为难。你说,我该怎么办?”
岑雪忍痛道:“个人姻缘,自有天定,有缘无分的人,不需强求。怀风哥哥文韬武略,一表人才,乃是人中龙凤,日后必有更好的姻缘,不必为这?一段抱憾。”
危怀风道:“那我若是一直忘不掉她呢?”
岑雪哑然?,堵在胸膛里的那股酸涩更浓烈,像是蓄满的泪要?从眼眶溢出,她用力掐着掌心?,咬着嘴唇,努力笑了?一笑,道:“不会的,会忘记的。”
危怀风的眼神里有沉痛闪过,似被眼前的这?个笑容刺中,他齿间深咬,旋即也笑起来:“原来女?郎的心?,也可以这?样硬啊。”
岑雪攥着手,说不出话。
危怀风笑着,目光一偏,不再与她做这?无用的纠缠,道:“方才在席间,我与同僚说起此事,他倒是替我想了?一个办法。”
岑雪微微一怔:“什么办法?”
“他叫我霸王硬上弓。”危怀风毫不掩饰。
岑雪一震,脸颊爆红,脱口?而出:“不可!”
危怀风看回来:“为何不可?”
岑雪胸脯起伏,差点夺眶的泪被这?一则荒唐的办法逼回肺腑:“你……你既然?心?悦于她,便该尊重她,爱惜她,怎能做这?样的事?”
“可是我本就已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危怀风毅然?反诘,压在胸膛里的那一团火腾腾地燃烧起来,棕眸凝着岑雪错愕的模样,“在月亮山上,鼓楼里,我与她一起看月亮,她先亲了?我。”
岑雪神思震动,耳膜里仿佛在轰响:“……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危怀风道,“那天她喝了?酒,央我带她去看月亮,我在鼓楼里向她说明心?意,她先亲了?我,我后来也亲了?她,我们在鼓楼里亲吻,两厢情愿,难舍难分。”
岑雪的脑袋里仿佛落有惊雷,轰然?声?炸在身体里,一些朦胧的、昏昧的画面像滔天大浪席卷而来,令她陷入迷乱而窒息的洪流里。
“你胡说,不可能!”岑雪难以置信,又或是难以面对,攥着的手在案几底下发?抖,瞪大的瞳眸里晃满回避的情绪。
危怀风不再给她退缩的机会,一鼓作?气:“我没?有胡说,你亲过我。”
“胡说八道,谁亲过你——”
危怀风霍然?起身,以唇封住岑雪后面的质疑。
岑雪心?头剧震,呼吸停滞,整个人被埋在危怀风投落的暗影底下,被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吞没?。
这?一吻,是霸道也是克制的,如亘古般漫长,也如一刹般短暂。危怀风唇从岑雪的唇上分开,额头与她抵着,鼻尖摩擦,混着酒气的喑哑声?音蛊惑着人的心?。
“你。”
岑雪已然?呆了?,瞪圆的眼里全是危怀风裹满欲念的模样,那样热烈,也那样陌生,令她的心?慌成疾风里激烈辗转的一瓣栀子?花,被他一攥,便可碾破揉碎。
“想起来了?吗?”危怀风压抑着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岑雪本能地回答,答完,后脑勺倏地被人托起,危怀风左手撑在案几上,屈膝直身,低头压下来,炭一样火热的唇覆回她唇上,撬开她,吮/吸她。
岑雪的脑袋里再一次发?出轰鸣,唇齿被炙热的触感与疯狂的气息侵占,那些被遗忘在洪流里的画面在瞬间苏醒——月亮山上,峰顶鼓楼,少?女?蜷缩在少?年怀里,搂着他的脖颈,与他耳鬓厮磨,缠绵深吻……
那是他们的吻。
烛火摇曳,满室炭炉爆织着火星,两人的身影隔着一方短短案几重合,那因宿醉而丢失的吻也与这?一刻重合在一处。危怀风纵着心?里所想,一遍遍吻过那渴慕无数次的唇,一步步往深处跋涉,想要?抵入她心?里,却又在最?后一点神智消亡前克制着收住,唇离开时,看见流光似的银线,以及她朦胧的乌眸,嫣唇娇喘,香腮尽红。
危怀风的心?蓦然?有种被填满的快慰与餍足,拇指在那红肿湿润的唇瓣上一按,笑道:“该想起来了?。”
第78章 赏梅 (二)
角天在厢房里为危怀风铺完床后, 倚在窗前张望。月色明朗,树影掩映的歇山顶主屋在雪月交辉里燃着一团昏黄,窗牖上隐约映着两?道人影, 原本隔着一方案几, 而后突然靠近。
角天?捂住嘴, 挪开眼?不敢再看, 试着想象那窗内的情形, 抖着肩膀偷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后, 角天?再往那里看, 窗牖上却已不再有半个人影,房门被人从里推开,有人走了出来?。
角天赶忙关上窗户躲回屋里,抚一抚床褥上的褶皱, 又拨一拨暖炉里的炭火,听见开门声,整理神?态前往迎人。
“少爷!”
危怀风心情显然很好, 唇梢弯着,眼?眸里藏着一贯少见的柔软,俊脸上有可?疑的酡红, 进来?后,开口便问:“有解酒汤吗?”
角天?稀奇, 以往危怀风宴饮,从来?不要解酒汤,因为酒量好,不会醉, 这厢不由多嘴一问:“少爷醉了?”
危怀风脚下一转,仰躺在床上, 姿势散漫而孟浪:“昂。”
角天?意外?,想起先前偷窥发现的那一幕,有所会意,捂着嘴走了。
※
大雪后,天?地银装素裹,晨曦铺洒在洁白的枝头,微风拂动,抖落簌簌积雪。夏花走入主屋,发现岑雪已?起身,独自坐在镜台前,梳着一头及地的如瀑乌发,讶异道:“今日天?冷,姑娘还起这么早?”
岑雪眉睫微动,看着握在手里的一截秀发,闷闷“嗯”一声。夏花听出她声音有异,走上前来?,看见她未施粉黛的脸透着疲倦,眼?睑底下更有一层青,不由皱眉。
“姑娘昨夜没睡好么?”
岂止是没睡好,危怀风走后,岑雪几乎是没睡。
思及那背后的缘由,岑雪心乱成?麻,不敢再回忆相关?的画面,胡乱应一声。夏花从她手里接过梳篦,替她通发,猜想或许是与史云杰战败身亡,庆王攻伐明州城失败相关?,便宽慰道:“姑娘被掳的事,老爷一定知晓了,不管多难,都会设法来?营救。至于危大当家?这边,顾念着昔日情分,想来?也不会如何为难姑娘,姑娘且当是在这里休养一段时日。”
岑雪想起危怀风昨天?夜里借着酒劲的狂狼与霸道,心想要是这样休养下去,后面不知会发生什么,心里头戚戚然的,说道:“那日在夜郎关?城外?劫走宝藏的黑衣人是梁王的暗卫,我需要尽快把这个消息传给父亲。”
那一行以饕餮为图腾的黑衣人既然能在入关?以前劫走他们费心半年才挖到的宝藏,可?见是蓄谋已?久,岑雪怀疑他们前往夜郎寻宝一事早便被人泄露,岑家?——或者?说庆王的幕僚里,八成?有梁王的眼?线。
夏花倒是没想到这一茬,愁道:“可?是现在我们被软禁在这座客院里,因为上回的事,再想贿赂这里的侍女已?是难上加难,根本没有与外?面联络的机会。”
岑雪自然知道,因为郢州那件事,想要再靠贿赂旁人的方法报信已?是行不通了,为今之计,还是要从危怀风身上下功夫。
念及此,岑雪心里各种滋味掺在一块,心知是上了危怀风的贼船,再想回头,也断然无路了,内心挣扎许久后,说道:“等他来?后,我与他说一说吧。”
不同于岑雪的羞愤失眠,头一夜,危怀风酣然入梦,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角天?进来?伺候,提醒说今日休沐,没有军务要处理,为危怀风准备了一身常服,换上时,又夸外?面的梅花好像开了,大片大片的,就在官署外?往东走八里的寻春园,天?才刚亮,便有不少官僚结伴着往那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