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取来吧。”
春草应下?,同夏花对视一眼?,离开后,取来一方巴掌大的黑漆螺钿盒子,在镜台前打开,里面放着两样饰品,一样是白玉梅花簪,一样是银镯。
岑雪指一指发簪,道:“戴它吧。”
两人会心一笑,知晓这是当初在危家?寨成亲时?,危怀风送给岑雪的礼物,那会儿说是什么新?婚礼,眼?下?看,分明是定情?礼了。
夏花笑着给岑雪戴上白玉梅花簪,为相配,又?取来和田玉耳环,玉颈前戴一圈珍珠璎珞,映衬着芙蓉面,细眉婉约,秋波灵动?,雪腮铺开一点淡淡薄红,嫣唇秾丽,似盛开的海棠花,诱人欣赏。
梳妆妥当,不过辰时?一刻,外间却传来秋露的笑声:“姑娘,外面有动?静,说是危家?少爷提着一大堆聘礼来提亲了!”
三人欣喜,夏花掩嘴:“这会儿便到了,看来起得比姑娘还早。”
“住嘴。”岑雪脸皮薄,小声斥她一声,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起身往外时?,裙琚底下?“汪”一声,云头锦鞋上蹭来一团黑影。
岑雪心头微动?,把小黑狗抱起来,交给秋露看管,叮嘱道:“今日先把它关起来,不许叫外人看见。”
秋露不疑有他,点头应下?,踅身往外。
春草、夏花又?对视一眼?,自知缘由,偷偷一笑。
※
厅堂外有一圈抄手游廊,这座府邸建得有些年头了,砖墙斑驳,角落里栽种着的树木已?葳蕤参天,遮挡着一截栏杆,使那处成为偷窥厅堂的极佳场所。
岑雪赶来时?,发现?秘地里已?挤着不少人影,大大小小,足有五人,除岑茵、岑晔、岑昊三个小机灵鬼外,堂兄岑旭及师兄徐正则竟然也在。
“你们都挤在这儿做什么?”岑雪怔忪。
“自然是想抢先看一眼?阿雪的夫婿。”岑旭今年刚及弱冠,人很清瘦,与岑家?所有人一样,白白净净,笑起来时?,眼?灿似星。
岑雪脸颊一热,又?看徐正则:“那师兄又?不是没见过他,何至于也来凑这热闹?”
徐正则坐在栏杆尽头,恰是最隐秘的角落,闻言微笑:“照这么说,这里你与他最熟悉,何必也来?”
岑雪羞恼,伸手拽他,徐正则无奈,起身让出那个宝座,待她坐下?后,侧身靠至砖墙上。
岑昊听说徐正则见过一会儿要见的那人,仰头问?他:“徐大哥,危家?大少爷究竟是什么模样呀,听外面人说他长得很黑,不会像那包公?一样吧?”
徐正则忍俊不禁,低头问?岑雪:“像包公?吗?”
岑雪气恼:“不像。”
岑昊听当事人回答,便又?问?:“那像什么?有多黑?炭块一样吗?”
岑雪越听越无语,干脆扭开脸,不再答。
岑茵揪岑昊耳朵,训他:“你究竟会不会说话?”
“我是担心嘛。”岑昊捂着被揪红的耳朵,委屈巴巴,“外面的人都说以后的准姐夫黑,又?黑又?凶,阎罗一样的人,很不好看的!”
岑雪脸又?一黑,岑茵赶紧把岑昊另外一只耳朵揪住:“什么蠢话,你也信?再说,长得黑又?不是长得丑,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两人叽叽喳喳吵着,岑旭突然“嘘”一声:“闭嘴,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聚成一块,扒开茂密树叶往栏杆外瞧,见一小厮领着一行人从照壁方向走?来,打前那人个头极高,肩披黑氅,穿一袭藏蓝色交领束腰锦袍,腕束护臂,腰悬佩剑,乌发以镂花银冠束成高马尾,脸庞映着日光,肤色虽则很深,却并非是炭块一样的颜色,而是一种焕发着力量感的深蜜色。
“也没有多黑啊,征伐沙场的武将,不都是这种肤色?”岑旭率先评价,低头朝岑昊看,却见小家?伙鼓睛暴眼?,似不相信。
说话间,那行人转过弯来,打头的人脸被看清,竟是英眉星目,挺鼻薄唇,脸型窄而不瘦,下?颌内收,棱角分明,整个人高大威武,走?在日光里时?,风姿潇洒,意气风发。
栏杆底下?一片微微吸气声,旋即发出整齐的一声:“哇……”
气音刚落,那人忽地侧头看来,琥珀色眼?眸被光一映,神光逼人,躲在栏杆后的几人倒抽口?气,背转身躲开,探头再看时?,那人已?跟着小厮走?进厅堂了。
岑茵按着心口?,满脸后怕,岑晔呆呆感慨:“好英俊的一张脸啊……”
岑旭摸着下?巴,亦是赞叹:“虽然家?里从来不缺美人,可是像这样英武不凡的郎君,的确是前所未见,单论色相的话,阿雪倒是也不亏了。”
岑雪坐在角落里,秀颊一红。
岑昊仍抓着栏杆,目光定格在外面,半晌不动?。
岑茵戳他:“人都进厅堂了,还傻看什么,被你准姐夫的绝世姿容震惊住了?”
岑昊回神,发誓:“以后谁再跟我说我姐夫是又?黑又?凶的丑鬼,我第一个扇他。”
众人失笑,岑雪唇角微弯,扭开脸,先前的不忿被一股自豪冲散。
徐正则道:“亲事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我先行一步,待有佳音,再来恭贺。”
众人知晓他一向不爱凑热闹,目送他离开后,又?偷窥起厅堂来,议论着里面是何情?形,大概何时?会成亲。
岑雪念及父亲对这次联姻的看法,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危怀风承诺,这桩婚事并非是做戏,他愿意负担着岑家?前行,可是父亲执意要效忠庆王,不知两人在厅堂里是否能达成一致?
听说今日参与议亲还有祖母,小时?候,危怀风来家?里玩过几次,祖母对他的印象挺不错,若是祖母从中帮衬,提亲一事应该没有多大问?题。至于两家?的立场,待婚事既定以后,再寻找时?机慢慢调和,应该可以转圜局面。
岑雪默默想着,一名岑家?小厮从厅堂里出来,几人忙要躲,却被那小厮眼?尖抓住:“哎唷,原来大少爷躲在这儿。老爷有吩咐,叫您陪危家?少爷在花园里转一圈,一会儿再到岁寒斋里吃茶。”
提亲完后,没被撵走?,反而可以在府里逗留,可见是一切顺利了。岑旭欣然应下?:“行,我这便去?陪以后的妹夫。”说着转头,“阿雪,可要一起?”
“不用。”岑雪坐在角落,揣着暖炉移开眼?。
岑旭知她羞人,按规矩,眼?下?也不是她与危怀风相见的时?候,笑着承诺会把人陪好后,招呼岑晔、岑昊两人一块离开。小厮跟着,在后面低声提醒:“同行是参军顾文安,平津顾氏,今日来做媒人的。”
“另外一人又?是谁?”
“叫金鳞,是危家?少爷的贴身扈从。”
“……”
几人聊着,走?出游廊,岑茵倏地挨过来,笑眯眯道:“阿姐,他们去?花园呢,”
岑雪看着她狡黠笑容,心头一动?。
※
今日提亲一切顺利,岑元柏虽然全程垮脸,却并没有像想象里那样刁难,商议完月底过大礼后,便叫小厮唤来府里的少爷,陪他先去?花园里逛一逛。
岑元柏膝下?无子,另外三房里倒是香火旺盛,危怀风甫一抬眼?,便见小厮领着一大两小三个郎君进来,一听介绍,居然全是二房里的人,分别叫岑旭、岑晔、岑昊。危怀风对岑旭还有些印象,两厢见礼后,同他往花园里走?,及至厅堂外,视线往一处草木葳蕤的方向掠,发现?藏在那后面的人影已?没了。
“上次与危兄相见,你我尚是稚儿,今日重逢,你已?是一方主?帅,而我一事无成,相形之下?,委实惭愧呀!”岑旭打开话匣,说是惭愧,可是笑眼?里半点心虚都无。
危怀风一眼?看出是个乐天派,便也笑着恭维:“岑兄满腹经纶,建功立业,不过是指日可待,不急在一时?。”
“也是,伯父说这次北伐,要我前往明州官署里任职,想来做出些功绩以后,我便可有所长进,令人刮目相看了!”
岑昊跟在二人后头,仰脸打量着危怀风,看见他笑起来时?,唇角勾起一点似是梨涡的笑痕,心头鬼使神差地一动?。
危怀风很快发现?这道偷窥视线,待岑昊又?仰头时?,垂目看下?来,四?目交接,岑昊心虚地闪开眼?。
走?出游廊,一行人走?入月洞门?,抵达一座佳木葱茏、堆山凿池的花园,四?处飞楼插空,中央是一方碧湖,旁侧假山砌道,里外杂植竹兰,风景清幽。
岑旭在前带路,说着岑家?的一些趣事,危怀风耐心听着,倏地发现?假山上方一片幽篁无风而动?。
似有所感,危怀风放慢脚步,戳一戳顾文安肩膀,示意他应付岑旭,趁着拐弯的时?机,闪身钻入假山洞里。
假山里,岑茵用力摇着一根翠竹,往外偷瞥:“阿姐,姐夫看过来了没有?”
岑雪不做声,也往外窥伺着,石缝视野逼仄,那一行人走?过梅林,便没了影儿,也不知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没有。”岑雪瓮声应,多少也有点急,跟着岑茵一起摇撼翠竹,没摇两下?,晃悠悠的竹竿倏地被一股力量收住,两人抬头,看见上方攥着一只宽大有力的手。
危怀风低头,眼?底是一览无遗的笑意。
岑茵默默松开手,一溜烟逃走?。
岑雪欲唤又?止,尴尬地蹲在角落。
“找我?”危怀风倚在石壁上,笑得促狭。
岑雪站起来,知道这点伎俩瞒不过他,借着挽鬓发的动?作平复心神,坦然道:“你先前在厅堂里,没有被我爹为难吧?”
“暂时?没有。”危怀风被她关心,很是熨帖,看见她头上戴着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更是餍足,唇角勾着答完后,又?禀告,“一会儿他要叫我去?岁寒斋。”
岁寒斋——那是岑元柏的书房,若无重要及私密的事务,不会把人叫去?那里。
岑雪便知在厅堂里商议的果然只是亲事,涉及两家?立场的敏感问?题,岑元柏要留到与危怀风独处时?谈。
“你们那会儿躲在厅堂外面,说什么呢?”危怀风不欲让她多想,岔开话题。
岑雪一怔:“你看见了?”
“很难看见吗?”危怀风反问?,那么一大堆人扎在树影后,衣裳五颜六色的,看他像看猴儿一样,他又?不是瞎的,老早便发现?了。
岑雪搪塞:“没说什么,就是说你……”
“说我?”危怀风更有兴致。
岑雪眼?神闪烁,也靠着石壁,声音压低:“说你黑。”
“……”危怀风笑意凝住,回想进花园前那叫岑昊的小家?伙三番两次偷瞅他的情?形,眼?神更冷峭两分。
岑雪被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本来便是打趣,看他似真在意了,语气转软:“后来看见了,发现?也没有外面传说的那么黑,而且……”
“而且?”
“而且大哥说,征伐战场的武将,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肤色。”岑雪解释完,又?替他找补,“关城日头烈,很容易晒黑的。”
“哦,我不是晒黑的。”危怀风不领情?,一副要认下?“本人就是黑”的架势,“我身上跟脸上一个色,你又?不是没见过。”
“……”岑雪抬头瞪他一眼?。
危怀风眉目不动?:“以后生下?的小孩估计也是这个色。”
岑雪一拳打在他胸膛上。
危怀风笑,眼?底亮晃晃的,一副无赖又?得意的痞样。岑雪脸颊火辣,不想再跟他掰扯这些,催促:“你快走?吧。”
危怀风却不想走?了,赖在原地,笑眼?凝着她。
“再不走?,大哥他们要发现?了!”岑雪给他施压。
危怀风往假山外瞄一眼?,自知不能再赖在这儿,可偏不甘心,便提要求:“你抱我一下?。”
岑雪不肯。
危怀风不动?:“那不走?了。”
岑雪又?瞪他一眼?,反被他恣意笑容撩拨,耳鬓漫开一圈薄红,伸手从他腰侧穿入,极地地抱他一下?。
危怀风按住她薄肩,强行延长这个拥抱,低头时?,在那白里透红的脸颊上偷了个香。
※
岑元柏从三日前便开始郁郁不乐,昨夜失眠一宿后,脸更是垮得没法看。走?回岁寒斋,小厮奉上铜盆面巾,伺候他洗了把脸,又?端来一盏刚沏的龙井茶,让他在书桌后坐下?解乏。
岑元柏喝完茶,靠着椅背小憩半晌,吩咐道:“把人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