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此次山洪来势汹汹,好在城中军民早在几月前就开挖了几条土沟用以泄洪, 将洪水分流入南运河,或是经由卫河入海,城西北的三角淀也承担了一定的蓄洪与分洪作用,使得天津在京畿几个下游城市中,竟然受灾害程度最轻。
沈葭跟随李家人一起上了岸,才发现情势不对,大白天,城门居然紧闭,城外聚集着上千名逃难来的百姓,难民们衣衫褴褛,拖家带口,有的人饿到实在没力气了,就躺在地上等死。
沈葭从未见过这等惨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怀钰在写给她的信上,会说他心生羞惭,现在她理解了他的感受,他们自小过着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贵族生活,从不知道升平盛世之下,还会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人命如草芥。
陈适见她表情透着吃惊,了然地笑道:“二小姐从没见过饥民是不是?”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弄,沈葭心里很不服气,瞪着他道:“我没见过,你就见过了?”
陈适淡淡道:“世间百态,我比你见得多。”
沈葭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却走不动了,低头一瞧,一只枯瘦的手攥住了她的裙摆,她吓得尖叫一声,飞快躲去陈适身后。
“贵人们,行行好……”
抓着她的人是个年轻女人,蓬头垢面,瘦得没人样了,出气多进气少,苦苦哀求他们:“把我家孩子带去罢,随意使唤,不要钱,只要给她口饭吃……”
她的孩子是个十来岁大的女娃,跪在她娘身旁呜呜地哭,也是饿得面黄肌瘦。
沈葭不忍心,想起身上还有下船前李大娘给的几张饼,想掏出来给他们吃。
陈适一把拽住她,低声道:“不怕死的话,你就给她们。”
沈葭如梦初醒,这才发现,附近的难民都有意无意向他们投来视线,那眼神不像人,而是像盯着猎物的豺狼,她和陈适穿得都比较好,不像是饿了很久的人,沈葭在船上的时候,还换上了李大娘的一身干净衣物,是以一进这难民棚,他们就被人盯上了。
“我偷偷给她们,行不行?”
“不行!”陈适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离开,“我劝你最好是把你那没用的同情心收一收,这里不是你的扶风王府,没人会跪着喊谢娘娘恩典,他们只会将你拆吞入腹,你自己找死可以,我可不想被你害死。”
“放开我!”
沈葭厌恶地甩开他。
陈适站不稳,原地晃了晃,捂唇咳嗽几声,脸庞白得像雪。
他的箭伤未愈,听李大夫说,还有肺疾,如果不好好调理,没有几年可活,沈葭巴不得他早点死。
“今天进不了城了。”
“你少乌鸦嘴。”
然而被他猜对了,当李大夫找到一位河南逃难来的饥民询问,对方告诉他,天津卫从三个月前就四门紧闭,不接纳任何难民入城,理由是避免引发城内骚乱,但也不能无视这群饥民死活,如果在辖区饿死太多人,是要被朝廷追责的,所以天津巡抚派人每日早晚舍粥两顿,虽然大部分饥民去别的地方就食了,也有小部分人看在这两顿粥的份上,留了下来,其中大部分是老弱病残,或是饿到实在走不动的人。
城门口站着一列荷戈持矛的士兵,城墙上也有人在巡视,甚至搬出了强弓硬弩,显然是用来威慑这群难民,警告他们不要想着有小动作。
沈葭觉得,他们可能高估了这些难民,他们饿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大夫找到守门士兵道:“军爷,我们不是难民,是来投奔亲戚的,孩子她大姨就住在城里,能不能让我们进城?”
那士兵高抬着下巴,看也不看他:“抚台大人有令,城外人一律不许进入,不管你是逃难的,还是寻亲的,都不许进。”
“能不能破个例?”
李大夫掏出一块银饼,要悄悄往他手心塞。
士兵不耐烦同他拉扯,将他往地上一推,枪尖对准他,恶声恶气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谁给你破例?破了你这个例,其他人也要来破例,趁老子还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滚!”
“当家的!”
李大娘尖叫一声,急忙扑上前去。
沈葭冷冷地瞪着这名士兵:“有话好好说就是,何必动手?”
士兵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沈葭差一点就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余光看见陈适在旁虎视眈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她必须找他不在的时候进城,不然她不知道这疯子能做出什么事,沈葭想起那晚他当着上官熠的面,神色平静地说出他杀了李墉时的样子,就觉得胆战心惊。
正做没理会处,背后传来“叮叮叮”的声响,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大喊:“开——饭——了!”
霎时间地动山摇,所有难民一窝蜂涌向粥棚,爬的起来的、爬不起来的、大的小的、老的幼的、有病的没病的,全都将手中破碗敲得震山响,有的伸长脖子张望,有的要插队,哭声喊声骂娘声混杂在一堆,场面混乱得不行。
士兵也没空找沈葭麻烦了,赶紧跑过去维持秩序。
李大娘看得傻眼,感叹道:“天爷呀,这不跟咱们逛庙会一个样儿吗?”
李大夫被扶了起来,好在没伤到骨头,对上沈葭担心的眼神,他老好人地一笑:“我们也去要点粥喝罢。”
他们的食物在船上的时候就吃完了,本来储备是够的,但多了两张嘴,粮食消耗得很快,本以为今天就能进城,谁知道会被关在城外。
他们去晚了,等排到他们时,锅底只剩最后一点粥,几人便一人分了一点。
沈葭捧着那碗米粒一眼就数得清的“稀粥”,怎么也吃不下去,这与其说是粥,还不如说是一碗涮锅水,但其他难民都喝得很香,有些人甚至还拿着碗在舔,将碗底舔得锃光瓦亮,洗都不用洗。
二丫呸呸呸地往外吐石子儿,李大娘也喝不下去,夺走她的碗道:“别吃了,这东西能吃?牙都咯掉。”
沈葭本来怕他们觉得自己娇气,一直在强忍着难受喝,听到这话,立马将碗放下,道:“我这儿还有几张饼。”
他们背着别人,偷偷将饼分了,刚好一人一张。
沈葭饿得实在不行了,将饼撕成若干小块,迫不及待就往嘴里塞。
陈适见了,提醒她道:“你最好是省着点吃,还不知道要在这块烂地方待多久。”
他的话不中听,但好歹说了句人话,沈葭虽然饿得恨不得一口全吃了,但考虑到以后吃的没着落了,还是不得不省了一半的口粮下来。
-
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日。
这三天里,沈葭一直在找机会摆脱陈适,可他却寸步不离跟着她,即使夜里睡着了,她都感觉他在监视自己,好像他不用睡觉一样。
李大夫倒是随遇而安,竟然就地给人看起病来,这些难民大多是饿出来的毛病,但也有人患些头疼脑热的小病,李大夫都能治,药箱里的药丸耗光了,他就带着二丫去郊外采些路边常见的药材。
难民棚环境很差,才下过雨,地上都是淤泥,这些人又喜欢随地大小便,泥巴粪便混合在一起,导致蚊蝇滋生,经太阳一晒,味道简直恶臭无比。
洪水过后,本就容易爆发时疫,李大夫说,这与脏乱差的环境有很大关系,沈葭一个孕妇,陈适一个伤患,都不能生病,吓得李大娘天天打扫卫生,不许别人在她棚子前大小便,还每天将稻草搬出去晒,看到跳蚤就一把捏死,再渴也不喝生水,将水煮沸了喝。
沈葭在一旁帮她,发现别人投来的目光都是麻木又冷漠的,他们已经成了难民里的异类。
三日后,沈葭连最后一块饼都吃完了,为了不饿死,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不得不咽下那碗难吃的涮锅水,刚吃下去,又难受地吐光了。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第七天的时候,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喝完一碗涮锅水,还和二丫苦中作乐,将涮锅水想象成琼浆玉液,碰一下,喝一口。
她对自己的最低要求是再饿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舔碗底,她害怕不能活着再见到怀钰,但她更害怕的是,她越来越不像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穷苦难民。
第十天,城门依然紧闭。
难民中又饿死了很多人,被守门士兵一床破席裹着,抬去乱葬岗,其中就包括沈葭见过的那个女人,她的女儿却不知去哪里了,兴许是卖给了别人,兴许是死了。
沈葭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她看一眼守卫森严的城门,心中暗自下了决定。
李大娘正清洗着被褥,絮絮叨叨地说着谁又在她棚前小便了,沈葭一把攥住她的手。
“怎么……”
李大娘看清她眼睛里的泪水,一时愣住了。
沈葭偷瞥一眼旁边盯着她的陈适,往李大娘手中写了一个“救”字,她知道李大娘跟着她丈夫行医,经常要帮着抓药,也认得几个字。
李大娘看一眼她,又瞄一眼她身后的陈适,想到沈葭第一天就申明他俩不是夫妻,而且他们之间的氛围也很古怪,那陈公子看她的眼神,不像是看自己的夫人,倒像看一个要逃跑的犯人。
李大娘恍然大悟,姓陈的该不会是专拐夫人小姐的人贩子罢?
等李大夫从郊外采药回来,李大娘偷偷将这事跟他说了,两人一合计,觉得这很有可能,不然陈适背上那支箭怎么解释?
李大娘道:“我就说这陈公子很怪,那眼神,阴森森的,瘆得慌,当家的,你想想,这些天沈姑娘无论去哪儿,他是不是都在后面跟着?这不就是担心她跑吗?”
李大夫点头赞同,若有所思道:“从他身上取下来的那支箭,我仔细看过,箭镞由精铁打造,不是寻常百姓用得起的箭矢,倒像是军中所制。”
“这不就得了,说不定沈姑娘是哪位大官的家眷呢?拐人.妻女天打雷劈,我这辈子最恨那些拐子了,当家的,咱们一定得帮帮她。”
因为条件恶劣,药品短缺,陈适的箭伤始终不见好,甚至开始溃烂,李大夫每隔三日给他换一次药,换药时,还要将伤口上那些烂肉挑出去,其痛苦可以想象。
今天又到了换药的日子,陈适口中咬着木棍,趴在破席上,等着那阵疼痛到来,但等了半晌,都没有动静。
他正要抬头去瞧,李大夫一把按住他的胳膊。
“沈姑娘,你快跑!”
沈葭还在搅拌那碗草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突然行动,一时呆在了原地。
“跑啊!”
李大娘冲她喊着,上前帮丈夫压住陈适。
二丫不知爹娘在干什么,还以为在玩游戏,乐得拍起手来,上前坐在陈适的腿上。
李大娘身躯肥壮,虽然这几日饿瘦了些,但重量是摆在那儿的,再来一个李二丫,陈适给这娘儿俩这么一压,内脏都要挤碎,险些没吐出口血来。
看着沈葭跑得头也不回的身影,他咬牙大喊道:“回来!蠢货!你进城就是个死!”
沈葭哪儿能听他的话,她拼尽全身力气,跑过一排排破烂的芦棚,在无数难民或惊异或不解的视线中,飞快地跑到城门口,抓住一名士兵的手臂,气喘吁吁道:“快……快带我进城。”
那名士兵见自己被一个肮脏的难民缠上,嫌弃得活像虱子爬上了身,一把将她推搡到地上:“滚远点!抚台大人有令,任何人不许进城!”
“我……我要见巡抚。”
“哟,你什么人啊?就敢说要见巡抚?你以为抚台大人是你想见就见的吗?疯婆娘,快滚罢!”
士兵们一齐哄笑起来。
沈葭饿了好几日肚子,浑身绵软无力,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地从泥地上爬起来,掏出那块蝴蝶玉坠,举到那名士兵眼前。
“我是大晋太子妃,我要见此地巡抚!”
第95章 民变
“凭什么她能进?我们不能进?”
一个身穿短褂的汉子一把拉住士兵, 跟所有难民一样,他的衣衫也破破烂烂,依稀可见前胸的刺青,身材精瘦, 肋骨往外凸, 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没有那种饿了太久而呈现出的麻木感, 而是两眼冒着精光, 口似虎盆,鼻若悬胆, 端的是条好汉。
那士兵一时有些怵他,想要挣脱他的手, 竟然挣不开, 吓得结巴起来:“干……干什么?你们想造反吗?放……放开!”
其余士兵见情形不对,也纷纷上前来, 枪尖对准他们,局面一下紧张起来。
一名老者越过人群,按住汉子的手,那汉子虽满脸不平,但还是松开了士兵。
老者肤色黝黑, 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冲士兵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军爷,我们不是要闹事, 只是想讨个说法,您看看这些人, 都饿得没办法了,有的全家都死绝了, 要不是家乡遭了水灾,地被淹了,谁愿意背井离乡出来讨生活?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咱们不用全都进去,只要让一个人进去,向巡抚老爷陈说一下大家的难处,我们不是来吃干饭的,您别看这些人瘦得像骷髅架子,那都是饿的,只要让他们吃饱了,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六尺好汉,有的是力气,日后贵地要开荒下地、修葺城池,他们都用得上。”
士兵方才被一个饿汉子抓住还挣脱不得,本就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见老者态度软下来,他也就强硬起来,冷哼道:“谁不知道你们这些河南佬,最是好吃懒做,刁吝奸滑,抚台大人愿意一天施舍你们两顿粥,就是天大的功德了,你们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妄想进天津卫,做梦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