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大军入驻樊城后,集合了湖广的卫军、营军,对襄阳发动猛攻,同时喊话招降,但由于襄阳城坚池深,一时很难攻克,延和帝便下令在襄阳城四周筑造堡垒,搭建工事,预备长期围困。
时光荏苒,转眼来到四月份。
襄王府的一座小院中,沈葭坐在马扎上,对着木盆里堆成山的衣服叹气。
“好好洗,别又给我搓坏了,你上回就洗坏了我一件衣裳。”
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两手叉腰,冲她颐指气使地说道。
她名叫兰香,本是汉水上一个船家的女儿,因为略有几分姿色,便被雷虎掳来襄阳城当老婆,雷虎称帝后,她被封了贵妃,但手底下可供使唤的只有沈葭一人,也许是想摆一摆贵妃的谱,再加上困在城里实在无聊,没什么消遣,兰香便时不时地来找茬儿,沈葭对此已经习惯了。
她逆来顺受地道:“是。”
“你要说,是,贵妃娘娘。”兰香逐字逐句地纠正。
“是,贵妃娘娘。”
兰香吊梢眉微蹙,还是不满意:“主子站着,你怎么能坐着回话?站起来说。”
沈葭只得站起来,再次重复:“是,贵妃娘娘。”
兰香打量她的长相,只觉得这婢女长得着实是丑,皮肤蜡黄不说,腮上还参差不齐地排列着七颗黑痣,让人看了倒尽胃口,可她的五官又生得标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往上翘,勾出点媚态,以至于总让兰香生出这是个大美人的错觉。
做女人的总是会对漂亮女人生出敌意,兰香自认是襄阳的第一美女,所以格外看不惯沈葭,她挑不出沈葭的错,只能拿起木盆里一件衣裳,递到沈葭的眼皮底下,炫耀道:“看看,陛下赏我的,这么好的料子,你这辈子都没穿过罢?”
沈葭:“……”
兰香问:“你怎么不说话?”
沈葭两手抓着湿衣,老实点头:“没穿过。”
兰香满意了,又递给二丫看:“哑巴,你也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二丫正在井边打水,衣裳还没洗,上面沾着浓浓的脂粉香,恰好递到她鼻子下,她鼻尖发痒,“哈啾”一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兰香:“……”
沈葭差点笑出来,赶紧咬住下唇,憋笑憋得腮帮子疼。
兰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银牙咬碎:“哑巴,我打死你——”
话没说完,一阵孩子哭声响起,二丫立刻扔下水桶,冲进屋内。
水桶倒在地上,沈葭赶紧扶起来,但溅出来的水还是打湿了兰香的绣鞋。
她忍无可忍,见二丫抱着孩子出来,就要扇她耳光。
沈葭上前去拦,喊着“贵妃娘娘息怒”,三人正闹得鸡飞狗跳,忽听浑厚悠扬的钟声越过襄王府的围墙,隐隐传来。
“又要杀人了。”
兰香悻悻收回打二丫的手,意兴阑珊地走了。
在钟声的召唤下,全城的百姓陆陆续续地朝着昭明台移动。
沈葭和二丫在半路碰见陈适,他接过二丫抱在怀里的孩子,轻轻刮了下孩子的鼻尖,小狗儿已经四个月大了,开始认得出人,而且很喜欢陈适,看见他就笑,露出粉嫩的牙床。
“又有人逃了?”沈葭问他。
陈适点头:“七个人。”
沈葭叹了声气,襄阳被围已经四月,雷虎率部突围数次,都失败了,外无援军,内无粮草,襄阳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城,再加上城外晋军三不五时就发动进攻,炮声隆隆,火光冲天,有时一晚上都不得消停,士兵们遭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士气低迷到了极致。
乞活军的成分复杂,既有雷虎从天津带来的难民,也有一路上拐来的百姓,归根到底不是正规军,而是造反的农民。
城内人心浮动,有人开始策划出逃,雷虎严令禁止,一旦抓到,处以极刑,他派人四处修补城墙,城门口都有重兵把守,还设立了巡城将军,由他的心腹充任,在城中日夜巡逻,严密监视老百姓动向,只要发现有出逃倾向,就抓去狱里严刑拷打,雷虎还别开生面地创造了一条律法,鼓励百姓互相揭发检举,一人出逃,全家连坐,连街坊邻居也要获罪,襄阳城笼罩在一片恐怖氛围中。
约莫一顿饭工夫后,百姓们都聚集在了昭明台前的广场上。
昭明台在城中央,是一座三层高的钟楼,本是为纪念南梁昭明太子萧统而建,现在成了雷虎处决逃兵的场所。
雷虎站在钟楼上,身穿明黄团龙袍,他身旁的护卫拖长嗓子道:“跪——”
所有人齐齐跪下,俯首贴地,山呼万岁。
雷虎抬手示意平身,距离太远,他的脸看不清,但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是自鸣得意的表情。
犯人们被推到广场上,每个人都五花大绑,痛哭流涕,背后插着亡命牌,牌子上用朱砂圈出一个血红的“斩”字,提刑官大声述说着这些人的罪行,随后一声令下,刽子手大刀砍下,七颗人头骨碌碌滚了满地。
沈葭闭上双眼,这种血腥场景,无论她看多少遍都适应不了。
陈适眼也不眨,只是抬手捂住了怀中孩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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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襄王府不久,蒋兴找了过来,色眯眯地盯着沈葭瞧。
不知为什么,这女人分明没什么姿色,甚至称得上丑,但他就是觉得她别有一番韵味,她虽然脸黄,手却白皙如玉,可以想见衣服底下的身子该是多么销魂的景致。
“嫂子,请问无先生在家吗?”
沈葭正在搓洗脏衣服,累得满头大汗,她用胳膊抹了下汗,道:“在屋子里。”
乞活军的人都把她当成陈适的妻子,她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个身份能给她减少点麻烦,要知道,这一路上他们可没少奸.淫.妇女,不管美丑,抓来就上,比如眼前这个蒋兴,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淫.虫,若不是看在沈葭是“军师夫人”的份上,说不定她早遭了他的毒手。
沈葭十分厌恶这个少年,起身抱着木盆去晾衣,蒋兴假模假样地要来帮她,一双爪子却摸上她的手背,趁机揩油。
沈葭像被虫子蛰了一口,迅速甩开他,手里木盆一摔,怒斥道:“你干什么?!”
女人柳眉倒竖,俏脸涨红,更有几分风情。
蒋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半张着嘴,像看傻了。
陈适本来在逗孩子,听见声音,他把孩子交给二丫,从屋里出来,不动声色地挡在沈葭前面,问:“蒋将军,找我有事吗?”
蒋兴这才回神:“哦……那个,无先生,陛下找你。”
陈适点点头:“那走罢。”
两人离开后,沈葭立刻用清水洗手,洗了很多遍,可还是洗不去手背上那种恶心的触感,她烦躁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进盆里,打算重新再洗一遍。
二丫抱着孩子过来,吃惊地指着自己的脸比划。
沈葭蹲在木盆前一瞧,水面上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故意点的七颗痣不见了,脸也被汗水冲刷出一道道痕迹,被她刚才用胳膊一抹,露出原本的肤色。
易容是陈适要求的,但她也没有反对,虽然回家很重要,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清白与性命,所以她一直用姜黄粉让肤色变得黯沉,与人说话也刻意垂着头,尽量不惹人注意,但天气越来越炎热,她的妆也很容易脱掉,方才就在蒋兴面前露了马脚,他会不会生疑,跑去告诉雷虎?
不等沈葭想出个子丑寅卯,狗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二丫怎么也哄不好。
沈葭擦干净手,将儿子抱过来,这孩子打从娘胎起就很安静,出生后也不吵不闹,只有肚子饿和不舒服的时候才哭,沈葭摸了下他屁股上包的尿布,是干燥的,便知道他是饿了。
她月子里营养不良,奶水不足,孩子一直是喝米汤,有时陈适也会端来一碗乳汁,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两人走入厨房,本想熬点米汤,然而揭开盖子,她们却傻眼了,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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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下襄阳那天,知府自焚而死,雷虎看中了襄王府,便将襄王和他的一干妻妾赶了出去,自己鸠占鹊巢,后来他又杀死襄王,自立为帝,襄王府便正式成了他的宫殿,他在城中广选美女,充入后宫,终日饮酒作乐,不理政事。
襄阳被围后,他又变得极端偏激,城外每日都有人喊话招降,直言只要交出雷虎,其他人既往不咎,只诛首恶,这更加剧了雷虎的猜疑心,看谁都想要杀他,连睡觉都不忘抱着刀。
陈适进入大殿时,雷虎一如既往地在饮酒,欣赏着歌舞,令人惊悚的是地上竟躺着一具鲜血横流的尸体,舞伎们也不敢停下,绕着尸体瑟瑟发抖地甩着水袖,轻摆腰肢,舞步纷乱杂沓,显然是吓坏了。
雷虎手执酒壶,自斟自饮,撑着太阳穴看得入神。
“陛下。”
陈适出声,轻唤了一声。
雷虎如梦初醒:“无先生,你来了,来得正好,看看她们新排练的舞。”
他冲陈适招手,舞伎们停下动作,让出一条小路。
陈适面不改色地跨过尸体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雷虎疲累地摆摆手:“此人乔装成舞伎想刺杀我,被我识破了诡计。”
陈适沉默地看着地上那具尸体,知道这不过是个普通的舞女,雷虎是疑心病又犯了,他没有针对此事说什么,只是问:“陛下找我来有何事?”
雷虎手一抬,乐工与舞伎们鱼贯而出,大殿重新恢复安静。
雷虎的口吻略有些沉重:“突围又失败了。”
陈适没有接话,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晋军在襄阳四周建筑堡垒,围得铁桶一样,唯独在城东南角鹿门山一带留出一个缺口,这当然不是为了放城中人一条生路,而是预设好的陷阱,城外有精兵设伏,一旦城中人突围而出,立马就会陷入重重包围,这样既能打击士气,又能一点点地蚕食敌人的有生力量,是围城战中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打法。
雷虎从没读过书,不通兵法,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之前脆弱得如同一盘散沙、一打就垮的朝廷官兵怎么突然这么能打了?
“朝廷出了员猛将,那小子不知什么来路,打起仗来有些邪门儿,老子困在这孤城里,消息不通,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无先生,叫你来,是想请你走一趟,一是打探消息,二是告诉那些当官儿的,我雷虎要的不多,一座襄阳城而已,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别逼老子鱼死网破!”
陈适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让自己去跟官府磋商,让他能划江自治,这无疑是雷虎的另一个美梦,合围之势已成,攻守形势大异,现在是朝廷处于上风,怎么可能答应他这种无理要求?
但陈适没有拒绝,只说了句自己会量力而为。
他走后,雷虎叫住蒋兴:“你跟他一道去,记住,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在心里,回来说给我听。”
蒋兴硬着头皮问:“老大,您怀疑军师是奸细?”
雷虎皱眉道:“老子最近太倒霉了,仔细想想,就是因为听了这个人的话,我才一步一步混成如今这个鬼样子。”
蒋兴忍不住道:“如果他真的是奸细……”
他没有问完,因为雷虎眼神里的杀气告诉了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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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陈适回到居住的小院,沈葭正坐在院中,膝上抱着孩子,二丫手中端着陶碗,正拿着汤匙,一匙一匙地喂狗儿吃东西。
孩子看见他,竟然咯咯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陈适的面色柔和了些,肩膀也跟着放松下来,走到她们面前,摸了摸孩子光滑的脸蛋,问:“吃的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碗里浑浊的肉汤上,登时勃然色变,猛地打翻陶碗。
二丫吓了一跳,手没拿稳,碗摔到地上,汤汁泼溅出来,险些烫到孩子。
沈葭尖叫一声,赶紧起身避开。
狗儿被这一出意外吓得大哭起来,沈葭一边哄着儿子,一边愤怒地瞪着陈适,骂道:“你又是发什么疯?要发疯去外面!”
陈适目光冰冷地看着她:“谁让你给他吃这个的?”
“这怎么了?”
沈葭以为他误会了她给狗儿吃肉,解释了一句:“我没喂他吃肉,只喝了些肉汤,家里没米了,不吃这个,难道要饿着他吗……”
每次雷虎杀人后,都会杀猪犒赏全城百姓,排队就能领一盆肉汤,但是陈适从不允许她们去,宁愿吃家里发霉的陈米,沈葭不明白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