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嫁良缘 第119章

作者:刀上漂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延和帝一手拄拐,一手拉着陈登,踱步至沙盘边,看着上面绘出的襄阳地形图,垂头静静思索,其余官员也纷纷围了过来。

  他首先询问陆诚:“子敬,你认为呢?”

  陆诚从容答道:“回陛下,襄阳城中粮草殆尽,士气低落,我军经过四个月的养精蓄锐,求战心切,士气正锐,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诚如陈大人所言,战机难得,可乘此锐气,联络城中饥民,里应外合,大举进攻,毕其功于一役,拿下襄阳城!”

  延和帝点点头:“粮草呢?”

  “回陛下,”湖广藩台方鸿绪答道,“刚从浙江运来了二十万石粮食,支撑上一月不成问题。”

  延和帝沉思片刻,眼中浮现出一丝毅然:“传令三军,三日后攻城,郭治,你攻西门!”

  他将一面小红旗插在襄阳城的西边。

  一名总兵应声出列:“是!”

  “牛霄,你攻南门。”

  “是!”

  “曹琛,东门由你来负责。”

  “是!”

  最后只剩下北边的拱辰门,这是最难攻的位置,因为这是襄阳城的正门,门外便是滔滔汉水,雷虎派了重兵在此把守,门后有夹城,如果真如梁潜所言,这个所谓的“无先生”是诱敌深入,那么一旦饥民放大军入城后,士兵们马上就会遭到围歼,被瓮中捉鳖。

  这关系着整场战役的成败,是重中之重,他必须安排一个可以放心的人。

  延和帝抬头看了眼众人,目光从陆羡脸上缓缓扫过,又移向旁边,忽然发现怀钰竟然不在其中,他皱了下眉,问:“太子呢?”

  陆羡硬着头皮回答:“已经派人去传了。”

  “都这么久了,人怎么还没到?你亲自去看看。”

  “是。”

  陆羡正要领命而去,这时大厅门口闯进来一个人,正是姗姗来迟的太子殿下。

  延和帝一见他这冒失样子就来气:“干什么去了?让这么多人等你一个,还不快滚进来!”

  

  怀钰一个箭步上前,扑通跪在他脚边,颤声道:“皇叔,襄阳不能打!”

  “……”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

  延和帝的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问:“你说什么?”

  怀钰道:“臣的妻儿都在城里,求陛下放弃攻城,招降贼寇!”

  说完一个头磕下去,再也不起来。

  延和帝闭了闭眼,失望、愤怒、伤心等情绪在他脸上滚滚而过,病腿疼得钻心,他险些支撑不住而摔倒,幸而身后的陆诚搀扶了他一把。

  他睁开眼,对上众人担心的视线,疲惫地摆摆手,看着跪在地上的侄儿,冷冷道:“把这个混账叉出去。”

第106章 请战

  经过商议, 延和帝已经决定于四月十五日上午攻城,大军分成四路攻打襄阳,最关键的北门由陆羡率领虎豹营全力猛攻,他与陆诚坐镇后方。

  决战之日在即, 晋军各个营地都忙得不可开交, 军需、粮草、辎重、马匹、攻城器械都要一一清点完毕,士兵们也被各自的长官召集起来讲解战术。

  营地里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但在经过中军帐前那杆龙旗时,都忍不住瞥去一眼。

  怀钰已经在旗杆上绑了一夜,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睫毛,到了正午时分, 太阳又出来了, 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毒辣,他被晒得头皮滚烫, 两颊发红,因为长时间未饮水,嘴唇也干燥得起了皮。

  但比这些更难受的,是士兵们向他投来的目光,他是一营主将, 让他在自己的属下前接受这样的屈辱,可以说圣上是懂怎么治他的。

  若是以前的怀钰,一定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可如今他满脑子都是沈葭,一会儿想她困在襄阳城里这么久, 会不会饿坏了?一会儿又想还没见过面的儿子,他长得像谁?像沈葭还是像他?多大了?

  算一下的话, 这个孩子只能是他去开封治河的前一晚怀上的,那岂不是三四个月大了?

  怀钰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傻笑起来,甚至还跟来来往往的人说自己有儿子了,弄得士兵哭笑不得。

  傍晚,延和帝过来视察军营。

  经过龙旗时,怀钰朝他激动地大喊起来:“陛下!求您放弃攻城,招降贼虏!”

  延和帝面无表情地进了中军帐,看都没看他一眼。

  随行的官员尴尬极了,顾不上向怀钰行礼,也匆忙跟进去了,只有沈如海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虎豹营已经交由陆羡掌管,他在做战前汇报时,中军帐外一直传来怀钰的呼喊声,主位上的延和帝脸色越来越黑,最终将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搁。

  “去让外面那个人闭嘴!”

  他并没有说让谁去,众官员面面相觑,谁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还是沈如海主动站起来:“我去罢,我去。”

  沈如海走出帐外,怀钰还在高喊“招安”,他头疼不已地跑过去,劝道:“你消停会儿罢,别火上浇油了,非要惹怒圣上么?”

  怀钰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觉得一向讨人厌的沈如海看上去都是这么的可爱:“岳父大人,你要做外祖了知道么?我有儿子啦!哈哈哈哈!我当爹啦!”

  “……”

  沈如海叹了口气,道:“总之,你别与圣上对着干了,你越忤逆他,他越不会如你的意,这事交给我来办。”

  怀钰正想问你要怎么办,沈如海就踅身进了中军帐。

  决战前夕,战争的氛围已经很浓厚了,大军在襄阳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部署完毕,北门的战线往前推了二十里,在汉水岸边扎营,士兵们在水上铺设浮桥,为第二天的冲锋做准备,投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械也已投放到位。

  隔着渺渺江雾,依稀可见对岸古朴巍峨的襄阳城,以及城墙上抱着武器的守军,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敌人的行动,经过长达四个月的艰苦抗战,这些人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与决心,只希望赶紧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

  十四日下午,雷虎派出使者,传达了他想要和谈的意思。

  在由陈适起草的信件中,他宣称只要朝廷肯放他一条生路,他愿率十万大军为国效力,驻守襄阳。

  看完信的延和帝气得把信纸拍在案上,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雷虎,欺朕是三岁小儿么?!他将天下弄得乌烟瘴气,还想捞个襄阳守备当当?简直是异想天开!陆羡!”

  “在!”

  “去外面,把那个使者的双手给朕砍了,装在盒子里送给雷虎!”

  “是!”

  陆羡按刀就要出去。

  众臣慌忙恳求道:“陛下息怒,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

  延和帝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才平息下那股怒气,叫回陆羡,看向众臣:“你们怎么想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即使内心有不同意见,经过方才圣上大发雷霆的那一出,谁还敢说实话?于是都不敢言,默默低头。

  一片无言的沉默中,沈如海忽然出声:“圣上,微臣以为,贼若是肯真心就抚,化贼为民,未尝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众人闻言,纷纷瞠目结舌。

  谁不知道圣上剿贼心切,雷虎既占襄阳,又杀晋室宗亲,称帝自立,一年时间内搅得天下动荡不安,圣上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最听不得这个“抚”字,沈如海是多年老臣,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怎么会挑这个时候去触圣上逆鳞?

  延和帝果然面色难看起来,险些没将那张信扔到他脸上去。

  “利国利民?你告诉朕,怎么个利国利民法?信上说了,他雷虎不裁撤军卒,不接受朝廷整编,这是想干什么?分明是想逼朕将襄阳这块地盘划给他,从此割据一方,一边吃着朝廷的粮饷,一边保存实力,待元气恢复,再卷土重来!哼,他想得倒是美,可朕也不是傻子!”

  他冷冷地看着沈如海,锐利的目光像要穿透他这个人:“你说利国利民,朕看你跟外面那个混账一样,都是只想着妻子、女儿,哪有什么利国利民,利的只有你们自己!”

  沈如海扑通跪倒在地,头上带着冷汗道:“圣上明鉴,雷虎造反谋逆,犯下杀孽无数,可以说诛九族也不为过,可他拥十数万众,流贼中不光有士兵,还有他从各地州县掳掠来的无辜百姓,这些人也是我大晋子民,受贼胁迫才不得已背井离乡,舍弃生计,辗转千里来到襄阳,若不问罪由通通处死,实在有违朝廷仁政。是以臣认为,要加以甄别,抚并非抚贼,而是抚流民中被迫从贼者,对于贼首要施以雷霆手段,或歼或杀,对于胁从者则要妥善安置,遣散乡里,使其复归农桑,如此一来,十万流贼不战自溃,百姓少受涂炭,朝廷可省粮饷。圣上是圣德明君,泽被苍生,伏惟圣上以天下生民为念,剿逆抚顺,曲赐生全!”

  延和帝看向其余人,问:“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有沈如海带头,众官员也陆陆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些人其实也是赞成招抚的,既然雷虎伏罪乞降,能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为什么还要出动大军征讨呢?

  要知道,现在可不是太祖、成祖朝时了,王旗一出,天下莫不望风而靡,打仗就要耗费银饷粮草,二十万大军,一日要花掉多少银子?

  去年和今年都不太平,先是洪灾,又闹饥荒,朝廷光是赈灾就花去不少帑银,国库已然空虚,就算能打下襄阳城,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座被战火破坏的空城,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实在是得不偿失。

  提到粮饷问题,沈如海又说:“圣上,国家财政艰难,军费开支浩大,谢氏商行愿无偿捐纳一年税银,资助朝廷,以度时艰。”

  延和帝吃了一惊,抬眼问:“当真?一年的税银,可不是个小数目。”

  沈如海道:“臣不敢欺瞒圣上,此话是谢翊亲口承诺,千真万确。”

  延和帝神色复杂,他自然知道所谓“无偿”并不是真的不要补偿,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谢翊愿意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无非是想用钱来买城内的外甥女平安。

  若按延和帝自己的想法,他当然希望踏平襄阳,亲自割下雷虎的人头,以告祭太庙。

  可他是个皇帝,既然是一国之君,处事便要受到多番掣肘,不能随心所欲,他第一要考虑的便是钱粮。

  自去年天灾频发,中原十室九空,许多村落尽成丘墟,被野草淹没。雷虎一把火烧掉河西务,百万石粮食化为灰烬,实如沈如海所言,国家财政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此次亲征襄阳,为了弥补军费开支,他还要在江浙一带增饷,长此下去,百姓不堪重负,又要逼出反民,实在不是个头,谢翊的这笔钱,可以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延和帝心念电转,忽而冷冷一笑,盯着沈如海道:“沈卿,难道你就没有半点私心?”

  沈如海一怔,浑浊的老眼充斥着泪水,摘下头上乌纱帽,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

  他跪在地上道:“回圣上,臣也有私心,臣今年五十有一,膝下唯存二女,却因识人不明,将长女嫁给一个狼心狗肺之徒,使她活生生被折磨而死,臣夜里多梦,总是梦见她的娘亲,问臣何以将好好一个孩子给逼死了?”

  说到此处,沈如海已经是泪如雨下,哽咽不能言。

  他擦掉眼泪,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圣上,臣前阵时日读《祭十二郎文》,始知韩昌黎说的不错,天下之事,最悲者莫过于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臣近来背疽复发,恐不久于人世,请圣上看在臣二十余年兢兢业业、几无犯错的份上,容臣得以保存这一点血脉……”

  一番话声泪俱下地说完,众人早已听得面露戚色,唏嘘万分,在座的除去陆羡外都是为人父母,岂不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延和帝听完那句“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就神情沉静下来,待沈如海说完,他也没有出声。

  帐中沉默良久,最终,延和帝道:“两件事,第一,朕要雷虎死,其余人视其罪行,始作俑者歼灭,胁从者归正。第二,沈如海,朕只给你一天时间,无论你使用什么手段,待天亮后,雷虎若未自缚出降,朕不管襄阳城中有谁,照样攻打不误,你听清楚了吗?”

  “谢圣上隆恩!”

  沈如海激动地叩了个头,脸上老泪纵横。

  -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霞光笼罩着汉水旁的营地,草叶静静地摇曳着,看上去竟有几分厉兵秣马的悲壮。

  怀钰在旗杆上绑了两日,但他的精神竟然还好,每到夜深人静,陆羡就会将他偷偷放下来,带去帐篷里睡,他们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有人汇报给延和帝,他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营地里的士兵走来走去,却没有阻碍怀钰的视线,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塑,他长久地凝望着对岸那座古老坚固的城市,想象着沈葭这时会在干什么。

  时隔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他从未与她如此近过,近到能看见同一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曾几何时,刻骨的思念几乎要将他逼疯,可如今他才知道,想见不能见的感觉才最折磨人。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有盔甲碰撞的声音,怀钰从回忆里抽身,回过头,看见延和帝一身甲胄,腰上悬着天子剑,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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