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延和帝哦了一声,嘴角挂着森然笑容:“依你的意思,是让朕杀了自己的侄儿?”
“臣绝无此意!”
陈适叩了好几个头,磕得地砖砰砰作响,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经血流如注,鲜血顺着面颊往下淌,覆盖了他的眼睫,他咬着牙,泪水唰地流下来:“臣只求陛下秉公直断,倘若陛下一心偏袒亲侄,将此事一床锦被遮掩了,臣也无话可说!只是圣人云,士可杀,不可辱,发妻被夺,臣无颜面见祖宗,今日唯有一死而已!”
“大胆!”
延和帝一声怒喝,目露凶光,他不是深宫里长大的庸懦皇子,从十五岁起就跟着兄长沙场征战,死人堆里拼杀出来,养出一身杀伐决断的悍勇之气,此刻他眸中杀意毕现,殿上诸人无不毛发悚然,黑压压跪倒一片,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一人敢抬头。
“你敢以死要挟朕!陈适,你是想造反吗?!”
“臣不敢!臣只求陛下秉公直断!”
陈适又是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力度大到让人毫不怀疑那块砖都会被他磕碎,人人面露不忍神色。
内阁几位辅臣一直默不作声,一是因为圣上正怒气上头,不好犯颜直谏;二是性格老成,都在观望形势,想挑合适时机再出来发言,见了此幕,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其实这大殿上多半官员,对陈适的遭遇都是持同情态度,君夺臣妻一事,亘古未有,简直是对人臣的极大侮辱。
内阁首辅徐文简首先出列为陈适求情,认为他“以死相胁固然不对,但其情可悯,望陛下从轻发落”。
有他带头,其余官员也好说话了,纷纷附议,陈适的几名同窗好友甚至选择跪下,与他一同叩首:“求陛下秉公直断!”
延和帝看着这满殿跪着的臣子,脸色由青转白,气得一拍龙椅站起身,指着群臣,手剧烈地哆嗦:“你……你们……”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就是一晃,人软软瘫倒在地。
“陛下!!!”
整个奉天殿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所有官员一齐涌上前,又被锦衣卫们通通拦住,有的茫然,有的恐慌,有的震惊……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龙体康健的延和帝会突然晕厥,这意味着什么?大晋朝要变天了!
高顺离延和帝最近,也是第一个见到皇帝晕过去的人,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带着哭腔呼唤:“圣上!圣上您怎么了?您睁一睁眼啊!”
“让开!”
怀钰面沉如水,扯着高顺的后脖领将他拖开,先扒开延和帝的眼皮察看,又跪下去,贴在胸膛听心跳,最后将人扶起来,手掌抵着他的背替他推拿,输送内力。
不过片刻,延和帝幽幽睁开眼,醒转过来。
“钰儿……”
他的声音虚弱无力,眼中泪花打转,看上去像苍老了十岁。
怀钰将他打横抱起来,吩咐高顺:“去传太医!”
说罢抱着人转入后殿,也不管那些呆滞的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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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惊变可以说震荡了整个朝堂,延和帝正当壮年,还未立储,膝下只有九皇子一个男丁,今年才九岁,若他一旦出事,能继位的只有这位幼冲皇子,一名孩童怎能坐稳皇位,到时不是后戚干政,就是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朝廷政局将岌岌可危。
所有官员都胆战心惊,生怕出个什么变故,内阁四位辅臣更是一夜未曾归家,就宿在文渊阁的值房里。
陈适及他一众同僚都被锦衣卫押去了诏狱,倘若圣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总要有人背锅,他们当庭谏诤,为首的陈适更是以命相胁,气得圣上急火攻心,若出了事,他们就是头号凶手。
这一夜,几乎所有人都辗转难眠。
天明时分,乾清宫递出消息,圣上已经转危为安,高顺带来口谕,让诸位阁员都回府休息,关押在诏狱的陈适一干人等也都放回家去。
圣躬违和,朝廷宣布辍朝三日,在这三天工夫里,陈适寿衣死谏的事已经传遍京师,有人神通广大地弄来了他的奏章原文,印成状子到处张贴,老百姓围上去看,有些不识字的,就听说书先生讲解。
陈适确实写的一手好文章,他列的怀钰那八条罪状,每一条都鞭辟入里,老百姓素来怜悯弱者,又对小煞星没好印象,纷纷对这位可怜的状元郎饱含同情。
霎时间,群情激愤,扶风王府的下人出去买个菜都能被人唾骂,加上近日北京城又阴雨连绵,竟渐渐地传出“上天在示警,提醒圣上朝中有奸人”的离谱说法来。
迫于一边倒的舆论,九月初六,延和帝不得不明发诏旨:责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协同审理此案。
第72章 升堂
这一定是大晋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要案, 原告是朝廷六品翰林小官,被告则是延和一朝的天字一号宠臣、皇帝亲侄——扶风王怀钰。
以臣告君闻所未闻,又是“夺妻”这样的桃色丑闻,此案一经开审就吸引了无数人视线。
平头百姓、乡野士绅、勋臣贵戚无不密切关注此案动向, 坊间专门为此开设了赌局, 赌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小小蚍蜉撼动大树, 圣上究竟会秉公处理, 为臣子做主,还是会一昧偏袒侄儿?
众人针对此事讨论得不可开交, 茶馆酒肆每日都有客人因此斗殴拌嘴,甚至演变为群架。
九月底, 相关人证都由锦衣卫解送入京, 录好口供后,刑部衙门挂出放告牌, 宣布于十月初三正式会审结案。
这一日,北京城里的居民闻风而来,刑部大堂门口称得上万头攒动,乌泱泱地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连树上、屋顶上、石狮子座上都爬得是人。
辰牌时分, 刑部尚书吩咐放炮升堂。
但闻辕门外三声炮响,几十个衙役们手执水火棍“威——武——”地喊叫开来,三名绯袍官员自后堂签押房鱼贯而出。
为首一人胸前绣着锦鸡补子, 正是刑部堂官胡世祯,也是此案的主审官, 与他并肩同行的是都察院都御史王子琼。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名青年官员, 身穿云雁补服,是大理寺少卿蓟青,此人不过三十来岁,在此次会审官员中年纪最轻、资历也最浅,当初他巡按浙直、湖广,在任上破获不少奇案,当地百姓路不拾遗,盗贼为之一空,政绩斐然,因此被超品提拔到北京,任四品大员。
胡世祯是主审,谦让一番后,在居中的大案后坐了,王子琼陪坐在左侧,蓟青在右,堂下“肃静”“回避”牌旁还有小案,是专为几个负责笔录的刑名师爷所设。
待众人都坐定,胡世祯宣布带原告入场。
衙役们一声递一声地传下去,陈适从容而入,他面色虽苍白憔悴,但风采不减,尤其是那通身宠辱不惊的气度,让围观的百姓们不禁暗自折服。
陈适是六品小官,见了六部九卿的堂官,理应行下级对上级的庭参礼,他跪下行了一礼,自行站起,递上早就写好的状纸。
一名师爷接过去,双手呈给胡世祯。
胡世祯一目十行地看完,又递给两旁的王子琼和蓟青阅览,三人小声交流一番,先由胡世祯讲了一套官样说辞,然后宣布传被告。
大人物登场了,百姓们兴奋得直搓手。
在衙役们源源不断的传唤声中,不知谁喊了句“来了!”,众人纷纷扭头看去,一个个地脖子伸得老长,你推我搡,险些酿成踩踏事故,人群里叫骂声不绝。
怀钰这次没有骑马,乘着一抬八人大轿迤逦而来,轿子在仪门前落地,一柄高丽折扇挑开轿帘,怀钰施施然下了轿,却不急着进入大堂,而是弯下身,冲轿子里的人说了句什么。
百姓们被军士们拦着,踮脚翘首去看,也没看清轿子里坐着谁,只看见一幅红罗马面裙,似乎是名女人。
轿帘放下,轿夫们重新抬起暖轿,通过旁开的角门进入衙门后堂。
怀钰大摇大摆走进正堂,百姓们往两旁避让,潮水般让出一条羊肠小道。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位恶名远扬的京城霸王小煞星,并无畏惧或心虚神情,坦然得仿佛来这刑部大堂是作客,而不是受审。
怀钰一进来,所有堂官、师爷齐刷刷起身。
这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按理怀钰是亲王,在座的人都要向他行跪拜大礼,然而他又是以被告的身份来的,审官向嫌犯行礼,这像什么样子?
胡世祯与王子琼、蓟青交换一轮视线,都拿不准是否需要下跪。
怀钰看出了他们的为难,手一抬道:“都坐罢。”
他发了话,三名堂官都松了口气,大家拱手一揖,就算行过礼了。
胡世祯扬声喊了一句:“来人,给王爷看座。”
一名衙役正要下去搬椅子,陈适突然出声:“且慢。”
胡世祯一愣:“你有话要说?”
陈适立于堂下,抬眼淡淡道:“请问胡大人,你审的是王爷,还是案犯?”
胡世祯一听就知道,这位闻名京城的“强项翰林”要挑他的刺儿了,他眼皮不祥地一跳,然而人家当面问了,又实在躲不过。
胡世祯只得强打精神应付道:“王爷虽前来受审,但他是亲王,我等是臣子,尊卑有别,上下分明,臣节不可废,国礼不可慢,岂有王爷站着而我等坐着的道理?”
陈适冷笑一声:“按《大晋律》,凡刑堂之上,人人一视同仁,只有原告被告之别,无尊卑上下之分,胡大人是此案主审官,若眼中只有扶风王这个身份,还怎么公平审理此案?”
他这话得到了堂门口绝大多数百姓的附和,几个胆大的叫嚷了起来。
“就是!一碗水都端不平,还怎么审?”
“部堂大人怕开罪上面!”
“我看这案子也不用判了!直接勾无罪得了!大家散了散了!”
无数道叽叽喳喳的人声混杂在一起,让森严的刑部大堂顿时成了菜市场,有些人仗着躲在人堆里看不见,话越说越过分。
胡世祯一拍惊堂木:“大胆!无知小民,这是让你们乱嚼舌头的地方吗?所有人退后三丈!”
衙役们拿着水火棍上前,结成人阵,挤在最前面的人急忙往后退,不慎踩中了后面人的脚背,一时间骂声一片。
“肃静!肃静!”
胡世祯又拍着惊堂木吼了两声,这下彻底安静下来了,静得堂前针落可闻。
胡世祯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尴尬,在负责审理这桩案子之前,他就知道此案有多棘手,可没想到这案子难办到审都还没开始审,在该不该让怀钰坐着受审这种小事上就产生了分歧。
胡世祯不免内心怨恨起陈适来,真是个刺儿头,动不动就拿《大晋律》说事,到底你是刑部尚书,还是我是啊?
胡世祯扭头问王子琼:“王大人,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办?”
王子琼是都察院长官,也是正二品大员,与胡世祯平级,在所有三法司审理的案件中,刑部负责审判,都察院纠劾,大理寺驳正,说到底,都察院只是起个监督作用。
王子琼如今五十来岁,被多年宦海沉浮打磨得滑不溜手,他深知此案的难办性,偏向陈适,皇帝不高兴,偏向扶风王,民意会沸腾,根本不存在秉公办理,有的只是明里暗地各种力量的博弈,接手了这案子,就等同于一只脚踩进了泥地里。
言多必有失,王子琼从进入这刑部衙门开始,就抱定主意做个泥胎菩萨,不开口不说话,反正陪审嘛,走个过场就行。
听见胡世祯的问话,王子琼笑眯眯道:“胡大人是此案主审,你做主就是。”
胡世祯:“……”
胡世祯暗骂了声老狐狸,又扭头去问蓟青:“蓟大人觉得呢?”
蓟青却是个实心眼子,有问必答:“不如给原告也加把凳子?”
胡世祯一听,好嘛,大家都坐着审,像什么话?
可仔细一琢磨,还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总比站着审好些罢?不然朝廷体面何在?威仪何在?
胡世祯清清嗓子,正想吩咐手下人给陈适也看座,怀钰就不耐烦地开口了:“商议完没?完了就赶紧开审,我赶着回家吃午饭。站着就站着,就这么点破事儿也值得你们讨论半天。”
胡世祯擦着满头冷汗,心想:得,那大家都站着审好了。
怀钰似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你们坐。”
无一人有动作,怀钰又冷冷道:“怎么?椅子上有针,不敢坐,要我请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