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酒
青娥愣了?愣,不清楚他?这算威逼还是利诱,两?手在身前绞,“…那租地文书?查到了?吗?只?要能证明?徐广德有罪,秦孝麟和他?相互包庇,自然也跑不脱。”
“查到了?。”冯俊成走到屋外房檐下,回眸睇她一眼?,“多的不和你说,明?日公堂上见。”
“查到了?就好,查到了?就好。”青娥掐腰深呼吸好几轮,笑脸盈盈走上前,“大人,雨天路滑,我打伞送送你。”
闻言,冯俊成回首睇她一眼?,要说眼?里没有幽怨是不可能的。他?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变化,为何还是五年前那样。
为何面目全非的,只?有他?一个。
王斑在厨房煮的沸水都变温了?,也没有端出去给冯俊成。他?晓得自己这会儿最该做的就是人间蒸发,好将那间屋子留给他?们两?个。
让他?们两?个爱说什么说什么,大吵一架也好,大吵一架才?能解冯俊成的相思之?“恨”。
这会儿见到人出来,王斑才?端着水碗上前,“爷,喝点水暖暖?”
“好。”
出屋后,寒气?裹挟着衣物上的湿气?直往冯俊成骨头缝里钻,焉知探手一摸那水碗,凉的。
想问问王斑刚才?干什么去了?,扭脸见他?笑得十分尽在不言中,冯俊成眉心一拧,说了?声“你自己喝吧”,拔腿便?下山去了?。
第27章 (一更)
钱塘的衙役在徐府根本没费什么功夫, 查到了当年青娥和徐广德签订的租契,徐广德自以为背靠大?树,便没有在书面上做出更改,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李青娥租地三年, 今岁才到第二年而已。
县衙里也开始了第二轮的听?审,这次拉长调子的“威——武——”刚一喊完, 衙役就将物证呈了上来, 证明了徐广德切实有罪,他?擅自更改文书内容,欺压佃农, 罪名成立。
本来徐广德的妻子也答应在堂上作证, 只要她将秦府的人来在她家里送银子的事和盘托出, 证实二人是为共犯, 合谋凌逼佃户李氏, 便可以给秦孝麟定罪。
可她走上公堂却临时改口,“我那日是没有?证据瞎说的, 哪能当成呈堂证供, 污蔑了麟大?官人,望麟大官人海涵呐。”
秦孝麟多有?礼数, 薄唇浅笑,“无碍,今日当着冯大?人的面澄清了也就真相大?白了。”
莫说冯俊成,就是青娥和堂外?百姓都嗅到了猫腻。这徐家要么是受了秦孝麟的好处, 要么是受了秦孝麟的胁迫, 总之徐广德妻子不愿作证了,就此也无法证明徐广德欺压青娥是受了秦孝麟指使。
青娥却不担心, 秦家人那日在庄上带走茹茹,有?老秀才?一家的证词,这件事总是板上钉钉。
“大?人,虽不能证明徐秦二人勾连,但单说秦孝麟威胁我,我也拿得出证据,案宗上写得还不清楚么?那日若不是他?带走我女儿李茹,我也不会?主动去他?府中寻他?!”
冯俊成却道:“案宗上的确记录了那日你?去到秦孝麟家中的前因后果?,可上面说你?出自自愿,主动提出在二更天之前回家。李氏,这些证词你?都是按了手印的。”
栅栏外?的百姓窸窸窣窣说起小话,青娥只觉泰山压顶,迟疑道:“是他?抱走了茹茹,我才?不敢反抗……这叫自愿吗?大?人…大?人,他?抱走了我女儿在先,我怕他?伤害茹茹,才?顺从?了他?……”
郭镛在旁担心风向再度发生?调转,提高声调说道:“李青娥,在公堂上要拿出证据,麟大?官人可没有?伤害你?的女儿,从?头至尾你?女儿李茹都被秦家婆子带在街上玩乐,我初审的时?候不就传了三五个路人证实了此事?你?这会?儿又因何叫嚣?”
法不容情,界限分明,如同四四方方的格子,看似严丝合缝,可若被颠来倒去,反而漏洞更多,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李氏,他?的确没有?伤害你?女儿。”
冯俊成话音从?高处远远传来,比法还残酷。
青娥跪在堂下两耳嗡鸣,她本以为今日便能靠着租地文书翻案,怎知秦孝麟这惯犯,从?最开始就封死了她后路。
冯俊成说罢,自官椅起身?,款步走下高台,帽翅轻颤,步履稳健,“这案子关?键便在于秦孝麟从?始至终没有?想过伤害你?的女儿,因为他?晓得他?不必做到那一步。”
青娥猛然抬头,恍有?强光照进视野。
“你?是母亲,任何人从?一个母亲身?边带走她的孩子,还妄想她剩多少冷静?她会?想到最坏的结果?,秦孝麟便是藉着这一点挟制了你?,对吗李氏?”
“对!”青娥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了浮木,“我没上过学读过书,说不出这些道理?,可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秦孝麟笑里藏刀看向冯俊成,“冯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断案。”冯俊成侧目向他?,“你?来这里不也是为着这桩案子?”
冯俊成行至秦孝麟身?前,二人身?量一致,气势却大?不相同,若说秦孝麟是头在山林称霸的老虎,那冯俊成则是那凤骨龙姿,于飞的神?鸟。既降临此地,便要照拂照拂此地生?灵。
秦孝麟笑道:“是李青娥做局骗我钱财反悔在先,我不上衙门告她,她倒反过来告我。大?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青娥高声道:“我没有?做局骗你?!你?不要再血口喷人了,还收买证人泼我脏水,做这么多不过是你?做贼心虚!”
秦孝麟笑看向她,“怎么?那晚上不是你?自愿的吗?”
“不是……”
“不是?是你?亲口说要留到二更天,伺候好我。”
栅栏外?的百姓一听?这话,霎时?炸开了锅,就像往一网半死不活的鱼里撒了一把盐。鱼尾溅起的水花咸腥地拍打在青娥身?上,那都是洗不清的脏水。
秦孝麟道:“你?最初画押的证词还白纸黑字摆在堂上,现在改口可太迟了。”
青娥垂下眼?帘,哑口无言没了斗志,她扭脸看向栅栏外?指指点点的围观百姓,只看得见他?们七嘴八舌,却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觉得自己错了,她错在争取本就不属于她的清白。
她罪有?应得,这都是迟来的报应。否则为何是冯俊成来审她?
她不想告了。
“大?人。”青娥缓缓举目向冯俊成,脸色煞白,嘴唇嗫嚅,“大?人,我,我不告……”
不等她说出全句,冯俊成箭步朝她走来,蹲身?扶住她两肩,紧盯她双眼?,“李氏,我要你?现在回想,李茹被带走的晚上,你?与秦孝麟二人进屋以后,你?可曾反抗?”
青娥恍恍惚惚望着他?澄明的双眼?,“我……”
“李青娥!”
“那晚上你?可曾反抗?”冯俊成锲而不舍,“任何举动,任何一句话,你?仔细想想,再仔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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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娥一下子被他?晃醒,清明地与他?相视,颤声道:“我…我怕他?伤害茹茹,劝自己不要反抗,可是喝多了酒不受控制,我不让他?碰我,他?生?气,推了我,我摔在地上,倒在碎瓷片里。”
“你?摔在碎瓷片里?”冯俊成倏忽攒眉,“之后呢?”
“之后,来了大?夫,剩下的我都说过,他?关?了我三日,我一逃出去,就来报官了。”
“李青娥,你?真是……怎么不早说!”冯俊成咬牙切齿,脑袋轰隆隆涌上热血。
青娥还纳闷,恍惚喃喃,“…少爷?”
冯俊成倏地站起身?,踅足与郭镛道:“李氏的证词你?可听?见?她不是自愿,身?上还有?伤情作证,传个可靠的妇人上来,带她下去验伤!”
青娥听?罢缓缓睁大?了眼?,黑眼?仁圆溜溜还在放空。
她没想到这伤还能作为证明。从?没有?人问过她那晚发生?的细节,仿佛全都默认那是男女之间讳莫如深的“龌龊事”,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带上公堂。
究竟是谁潜移默化制定?了这规则,似乎只要点过头,进了秦孝麟屋子,她就再也不配谈论清白,即便她受人胁迫,即便她身?不由己。
就连她自己也默认了这一不公平的规则。
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她是清白的。
青娥神?情错愕被带下去查验伤势,那妇人是县衙师爷的妻子,看过之后出来与堂上众人道:“是有?伤,看着是瓷片伤的,在右侧腰上,两个巴掌那么大?的一片伤势,数了数约有?十来处疤痕,刚长出新肉,时?间也对得上。”
好大?一个疙瘩就这么凭空在冯俊成的腔子里长起来了,里头装的却都是她的伤痛,他?竟也迟来的感?同身?受了。
冯俊成坐回堂上,背靠气势雄浑的江牙山海图,断续吐出长气,坐稳后才?道:“秦孝麟,你?可还有?话讲?”
秦孝麟冷笑连连,其实他?大?可继续狡辩脱罪,可事到如今,纠缠下去没有?意义,“我无话可讲,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即便那晚她的确反抗了,可她骗我的钱,骗我感?情,而今似乎连大?人你?…”秦孝麟笑了笑,“都要被她给骗了。敢问大?人昨日,去了哪儿啊?”
“徐家茶庄。”
冯俊成俯瞰他?道:“李氏不满证人口供,我便上报衙门走访了茶庄佃户,他?们所言和那三人证词出入极大?,李青娥从?未从?事皮肉交易,至于日前的三个证人为何空口污她清白,我会?调查那三个证人近日在钱庄的流水,背后真相要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
秦孝麟陡然阴冷看向郭镛。那厮收了钱担保会?将此事压下来,这巡抚一来,竟生?出这么大?的变数。
冯俊成扭脸一并对郭镛道:“还有?那晚查看过李氏伤势的大?夫,也要传讯。先将秦孝麟收押大?牢,免得他?再收买人证,待五日后与徐广德一并定?罪。”
“啊?”
“退堂。”
见冯俊成振袖离去,郭镛快步想跟上,后脑又被秦孝麟的视线紧盯,他?左右为难,最后奋力甩手,“哎唷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一番有?惊无险,青娥从?衙门两腿酥软回了家,与在家中等候的茹茹相拥,喜极而泣。
青娥一下一下亲吻茹茹的小脑袋,用手抹开她的发际,高兴得没头没尾将她叮嘱,“茹茹千万要用功读书,别像你?娘,傻了吧唧被人构陷也不能为自己脱罪,平日里标榜多机灵,遇上事就不顶用了。”
茹茹睡个午觉不见娘,在邻居家待了一下午,这会?儿难过极了,只顾得上哭,“青娥又被坏人抓起来了,我以为青娥又回不来了。我想舅舅,我想要舅舅。”
青娥倏地收敛笑意,“你?想他?做什么?他?待你?好?”
茹茹言之凿凿,“舅舅是我爹,我想要舅舅。”
青娥扬手轻拍她屁股,“胡说,他?和你?说的?他?才?不是你?爹呢,你?没有?爹,别信他?的。”
茹茹急了,“我有?爹,我有?爹。”
她压根不知道爹和娘的关?系,见别人有?,还总嘲她没有?,就格外?想有?一个,凶一点的,保护她们。
青娥不会?与她争辩这个,随她去了,“好好好你?有?爹,你?要认他?做爹就认吧,横竖等你?长大?了,也看不上他?做你?爹。”
青娥撑腰抱起茹茹,到厨房掀开灶台看了一眼?,用手背抹干眼?泪,淘米做饭,单手也操持得有?模有?样,好像适才?大?哭的人根本不是她。
才?下公堂又怎么样,孩子要娘,也要吃饭。
冯俊成去到她家院外?,透过厨房大?开的窗户,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青娥一手抱着趴在她肩头碎碎念的茹茹,一手掰着南瓜,眼?眶还是红的,却已忙忙碌碌在灶间打转。
冯俊成也不知对谁说,“她拿我一百两,就过这种日子。”
王斑在旁问:“爷,还去吗?”
冯俊成带王斑走下了山,他?本就不打算露面,只想远远看一眼?,看她是哭是笑,不成想她哭完了也笑完了,正忙着投身?日常琐碎,根本无暇也无处诉说这段日子的遭遇。
王斑试探着看向冯俊成,揣测了一会?儿,喟叹道:“大?嫂子而今过得好难。”
冯俊成侧目一眼?,“没成婚怎是大?嫂子。”
是没成婚,可孩子都有?了,还差个婚仪?叫大?嫂子也没错。
王斑不可能计较这个,笑道:“青娥姑娘而今过得真苦,这世道也真是,待她这样出身?贫贱又天资貌美的女子格外?不留情。”
说完,赶紧拿眼?梢观察冯俊成的表情,见他?冷脸不语,心道自己没说错话,暗暗鼓劲儿,往后就照这样一节一节给爷递台阶。
其实冯俊成不知道,就在他?转身?刚走的一瞬,青娥不堪重负掩面啜泣,又喜又悲,往茹茹脑袋顶滴了许多眼?泪。
茹茹伸小手往头顶摸,就见青娥又哭起来,“青娥不哭…茹茹用功读书。”
“好。”青娥苦笑了笑,“的亏生?了个懂事的。过几日我带你?搬家,咱们不在这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