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酒
冯俊成却为了气她似的,也不?正经?作答,“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青娥举目瞪他,冯俊成笑了声,不?加遮掩道:“因为于我?而言,知道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就没法假装不?知道,她嫁给我?,将来我?和她都只会痛苦。”
青娥好一阵沉吟,仰脸瞧他,倒真像在劝他,“不?见得。你认识的人里,谁不?是盲婚哑嫁,日子久了就喜欢上了。就你天?生反骨,爱和家里作对,你有的哪一样不?是家里给的?”
冯俊成只是垂眼?将她凝望着,青娥叫他盯得无所适从,索性捧着他脸与他对视,他面庞总是刮得一点胡茬摸不?出来,细细嫩嫩,简直像个女?人。
她心生动容,指尖轻轻摩挲他耳后,目光渐渐交缠,青娥仰起下巴——
门?开了。
王斑捧着叠干净袍子,与门?里人三面相觑,尴尬不?过一个弹指,他一路从脖颈红到头顶,顺着来的轨迹,退了出去。
屋里静悄悄,青娥倏地笑弯了腰,“王兄弟真倒霉,替你背个私会的名?头,还要撞见这些?。”
冯俊成无所谓适才的小插曲,一手钳着着她两只腕子,按在自?己胸前,另一手扶着她腰身,垂首寻觅被?打断的亲吻,青娥刻意?左右偏脸,叫他两次都只亲上她的唇角。
“躲什么?”
他不?高兴地收起下巴瞧她,青娥得逞地笑,攀着他肩膀,雏鸟似的一下一下啄吻他下巴、面颊,只偏不?将吻落到唇上。
她将人推开,走出去,还能踅身撩闲,“这就是一百四十两的,不?许你说不?值。”
冯俊成眼?瞧她跑走,拇指在唇畔碰了碰,还有些?唇脂留下的黏腻,带着香气。
失神片刻,他忽而清醒,叫来王斑更衣。
在钱塘,青娥这桩案子是近五年来闹得最大的一桩,因此传扬开去,没多久杭嘉湖一带消息灵通的几个就都晓得了。
赵琪在赌坊不?分昼夜待了五日,身上都臭了,揣着赢来的几个钱,都是给青娥办的嫁妆。她不?是好事近了么,当?哥哥的总要为她准备点什么。正清点手上银两,就听旁边桌上有人讨论?钱塘的案子。
“钱塘那案子结了?”
“结了,那女?人是个娼.妇,还是个骗子,说受麟大官人欺骗与他相好,实际上是她想骗麟大官人的钱。”
“骗了多少?”
传到此地,早就完全是在以讹传讹,“我?记得是二百五十两吧?”
“这么多!秦家果真有钱呐,你说他们家这些?钱这么轻易就能给那女?人骗去,怎么就不?能分你我?一百二百的。”
那两个人给自?己说高兴了,摸牌笑起来。
赵琪听到这里,觉得“钱塘、骗子、麟大官人”三个词分外刺耳,皱着脸将银子揣好,扯扯裤腰走上前。
“小兄弟,你们说的那个麟大官人,是什么人?这又是个什么官司?什么娼.妇骗子的?”
那二人和赵琪同过桌,算相熟,随口道:“就是前段日子在钱塘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案子,那麟大官人是钱塘商贾秦家的儿子,叔叔是杭州知府,家大业大,让个采茶女?给骗了,那采茶女?倒打一耙,先上官府告状,说麟大官人串联地主没收她田地……嗳!你听是不?听?”
话未说完,赵琪捏紧拳头转身就走,他一个五大三粗须发杂乱的男人,走在路上不?顾旁人视线,眼?泪哗哗往外流,一面抹泪,一面越走越快。
当?晚他便赶回了钱塘,在茶庄寻青娥不?见,得知日前来了几个哥儿搬她家里东西,因为有徐广德的人在边上陪着,佃户们就只是老远看了一眼?,猜测那些?应当?是秦府的下人。
她走得不?久,院里还很整洁,只是菜地里冒出来的一茬韭菜郁郁葱葱,没有人吃。
赵琪在夜色里走一段山路,敲开山上佃户家门?,“老哥,我?瞧你家里镰刀真亮,我?借了替妹妹收个菜。”
他割了菜,进厨房搜刮出一小布袋面,做了糊糊汤吃。吃完抹一把脸,双目发直,楞柯柯坐着。
前不?久青娥就遭徐广德刁难,她说要走,看样子没能走成,他本来可以留下帮她的,可是他没有。
当?年他也可以戒了赌,和青娥成婚的,可是他没有。
说要金盆洗手,他没有。
时至今日,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割菜的镰刀还搁在手边上,那镰刀是新磨过的,刀背锈了可尖儿格外亮,透着一丝寒。赵琪抽抽鼻翼,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他使蛮力掰了刀把,抄起那镰刀片别在腰上,下了山。
这晚上秦孝麟喝得有些?醉了,下轿走角门?进府,门?刚翕开一条缝,右手边巷口窜出个黑影,扑上来,像头大黑狗。
秦孝麟下.身猛然剧痛,高喝一声救命,一截镰刀刀片正插在他大腿内侧,泛着月亮的寒光,喷溅出血液。
那“黑狗”很快让人制住,秦孝麟拔了刀,捂着下.身,借月色看个清楚。
那是个精瘦虬结的男人,一副流氓相,未入夏,气候还凉,他却光着膀子,浑身肌肉紧绷,像个临刑的刽子手,又像个赴死的死囚。
秦孝麟感到尿裤子般腿弯一片湿濡,垂首只见鲜血将他□□从暗黄染做深棕,他屏住气,退进门?内,对手下人发号施令。
“给我?打,往死了打!”
翌日,青娥又去冯俊成院里读那本《陶庵梦忆》。
挺有意?思的,讲的都不?是大道理,而是富家子吃喝玩乐斗鸡养鸟那点事。
其实她陪着冯俊成也不?过一个时辰,他结束公务,她还看得意?犹未尽,回去轻手轻脚不?惊动茹茹,一沾上枕头就着了,半点不?带含糊。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进门?见冯俊成不?理睬自?己,就不?打搅他,到书架边上看闲书去了,冯俊成反而抬眼?看了看她,一下倒不?知是谁在不?理睬谁。
其实冯俊成早就忙完了,他不?是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书要留到晚上……
他在纸张上默写诗经?,等?她看完那本《陶庵梦忆》,该是会有一大堆识不?得的生僻字要问他。他再等?等?。
门?外传来王斑火急火燎拍打门?板的动静,他闯进来,也顾不?上会不?会撞见看不?得的景象,“爷,大事不?好了,赵琪找秦孝麟寻仇,砍了秦孝麟一刀,现在人被?送到县衙,快要死了。”
青娥合上书,怔怔瞧着王斑,“谁快死了?”她顿一顿,扯出个笑,“秦孝麟快死了?”
“不?是,是赵…赵——”
不?等?王斑气喘吁吁地说完,她推开人跑了出去。
夜里风寒,削在青娥脸上像两把刮骨刀,她跑起来,满脑子浆糊,险些?被?门?槛绊倒。
冯俊成追在后面拉了她一把,摸到她手腕冰凉。她浑身都是冷的,也不?哭,像座石像,除了眨眼?,不?会做出反应。
冯俊成此刻心情复杂,赵琪竟不?顾性命为她报仇,他轻声道:“他大概以为你在秦府,我?代你去县衙,你还是留在这里,不?要去了。”
这五年间青娥和赵琪固然生了嫌隙,可对青娥来说,赵琪是师兄,是亲兄弟,是被?她辜负的未婚夫婿,她对赵琪有愧,正如?赵琪也对她心存歉意?,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弥补……
青娥抓紧了他袖子,“大人,琪哥不?能死,他不?能死,他死了我?在这世上就只有茹茹一个亲人了。”
冯俊成艰涩颔首,将她留在院内,披上王斑送来的薄衣,疾步赶往县衙。
第35章
秦府内, 秦孝麟两手架上椅背,口咬纱布,面无血色仰脸靠坐。
大?夫已将伤口处理过, 赵琪那一刀是冲着那儿去?的, 扎进大?腿根, 大?夫说,连是连着, 就不知道等?长好了, 还?有没有用。
要只剩个花把式,不就和宫里的一样了……
“大?夫是怎么说的?”秦家老爷太太得知秦孝麟让人?伤到了那儿,哪坐得住, 平日再不待见?这个儿子, 也?心急如焚恨不能手刃仇人。
推门?进去?就见?秦孝麟惨白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脚边是被鲜血染红的水盆, 大?夫换下的纱棉散落一地, 格外触目惊心。
秦老爷踹进门?内,火冒三丈也?要被怔在原地, “到底是怎么才?能弄成这样!”
任夫人?进屋便问大?夫还?能不能治好, 大?夫自然拣好听的说,可又不敢将话说死, 那样治不好可就要算到自己头上。
任夫人?凛然看向?秦孝麟,“那行凶者呢?”
秦孝麟缓缓抬高昏沉的脑袋,吐了口中纱棉,气若游丝道:“杀了。”
“杀了?”秦老爷倏忽皱眉, 而后闭了闭眼, “罢了,尸首现在何处?”
“县衙。”
秦老爷登时黑下脸, 怒火拍桌而起,“你将人?打杀还?敢送去?县衙?真?当我秦家?在这钱塘一手障天了不成?”
“那人?是李青娥的奸夫,我杀了他,不丢到县衙,她如?何知道我动起真?格的要叫她不能活着走出钱塘。”秦孝麟睁开眼,咬牙切齿,“爹,她眼下定然被冯俊成给?藏起来了,这二人?必有奸情?,那姓冯的不是什么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要是敢将茶税查到咱们家?头上,儿子定要让他身败名裂。”
“怎么又扯到了冯家??”任夫人?脸色骤变,“往常你在外惹事我不管,可冯家?,你断不能碰!”
秦孝麟吸气坐直了身体,“是郭镛和我说,冯俊成这几日在派人?暗查茶税,四处走访。”
“当真??”
秦孝麟颔首,秦老爷抬了抬手,“这事你不用管,你二叔自会处理,好好养伤,再叫我晓得你在外惹祸,我定将你扒下层皮。什么李青娥李红娥,为着报复个女人?,害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任夫人?望着地上染血的纱棉,转脸叫下人?拿赏银给?大?夫,叮嘱他千万将秦孝麟给?医好,他虽然早有子嗣,可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不比叫他死了还?难受?秦家?面子也?挂不住。
秦孝麟这下笃定江宁冯家?和秦家?有些私交,却又想?不通那会是什么样的私交。
等?冯俊成将赵琪从衙门?带出来时,天已经亮了。
晨雾稀薄,他走在前边,身后跟着两个抬人?的衙役。
赵琪躺在板子上,浑身上下都是青紫色的,肿得不辨人?形。大?夫说他肋骨、左腿、右臂都有不同程度断裂,活生生让人?给?打成这样,脸上连个人?样都找不见?了。
秦孝麟派人?将他丢到衙门?口,就没想?过后果,他无所谓后果,目的就是挑衅。
赵琪挨打时辱骂秦孝麟,叫他知道了他是青娥的哥哥,茹茹的舅舅,于是越发下起狠手,不打算留活口。
冯俊成不知该如?何向?青娥交代,大?夫说赵琪多半是活不成了,他只好说他有银子,要大?夫拿好药材来留他的命,大?夫却说,那不是钱的事,而是阎王要他三更走,谁也?留他不到五更天。
他将人?带回来,安置在青娥那间院里,叫钱塘家?里的老夫人?晓得,派了人?请他过去?,问他最近究竟是忙什么事呢,又往家?里带了个生人?。
冯俊成进厅里先见?了个礼,一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夫人?忧心忡忡上前来拉他近前,“俊成,我怎么听说你带了个死人?回来?将我吓都吓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什么人?啊?”
冯俊成沉默片刻道:“还?是为着上回同一桩事。大?伯母,那人?还?没死,伤得太重,不能丢在外边不管。”
刘夫人?惊讶,“还?是为着秦家?的事?那人?是让秦家?打成这样的?因为李氏的案子?”上回冯俊成为青娥搬进来的事解释过,刘夫人?其实是有些不情?愿的,可碍着这冯家?不是单单是大?房的冯家?,也?是冯俊成的冯家?,只得将人?收留。
这回又来一个,还?是个快死的,她说什么都不愿意了。
钱塘老夫人?也?跟着帮腔,“俊成啊,这没有断一桩案子放不下心就要将人?家?接回来的道理,照你这么下去?,咱们家?里还?不早晚叫外人?住满了?再者说了,秦家?如?此将人?针对,你明面上还?是不好和人?家?对着干。”
“老太太,我晓得您的顾虑,不过您放心,秦家?在钱塘再横,也?是他们儿子在外犯事,巴不得风波快些过去?,不敢生冯家?的事端。”
“说是这么说,可你瞧那秦家?小?儿子,眼里哪还?有王法?你将这两人?弄来,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老太太,案子虽不能重审,但?秦家?未必躲得过去?。要没有这桩案子我还?看不见?秦家?在钱塘只手遮天。如?此势力,究竟是如?何培.植起来的,背后又有何种交易,我都会调查清楚。这二人?还?只是一个开始。”
老太太一愣,“你还?要往家?带呢?”
冯俊成笑着打消她的顾虑,“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