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酒
青娥举目瞧她,没有言语。
冯知玉架起腿改换坐姿,“其实你要是真能就?此走了,再不回来也好,十年八年过去,他也就?把你给忘了,带着茹茹好好生活,仍是他光风霁月受人敬仰的冯大人。”
青娥眼珠动了动,这也是她的设想。
冯知玉却话锋一转,道?:“可你对他了解多少?他又对你了解多少?他会不知道?你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高举他在?亮处受人追捧?会不知道?你不可能走得心甘情愿?那时他怎么做?”
不等青娥细想,冯知玉道?:“依我看,轻则辞官,重则和冯家就?此断绝来往。”
青娥也是个心思有些轴的,此时更是困在?一条死胡同里走不出去,满脑子都是冯老爷盛怒之?下的模样?,以及秦孝麟那日贪狼虎视的奸笑。
“…我要不走,他马上就?要丢官,转天?和冯家闹得人仰马翻。二小?姐请放心,我会说清楚,我也怕他做傻事。”
“罢了,你们两个傻得各有千秋。”冯知玉言尽于此,起身拉门?出去,“今晚上你就?住在?这儿,会有沙弥给你送来膳食,只有素的,将?就?些吧。等俊成回府,我会让他到这山上来找,届时见不见他就?在?你了。看在?你也是诚心为他好的份上,我只能帮你到这。”
青娥道?了声谢,目送冯知玉离开。
入夜山顶上星光熠熠,她推门?出去,秋风萧瑟,披衣来到山门?外?,往山下望,便是灯火旖旎的秦淮。青娥忽然手持油灯飞快地转了转身,她惊觉自己来过这个地方?。
是五年前的上元夜,她和少爷在?这儿有一场没看成的焰火。从那时起,一切都早有定数。
青娥往山腰走,想去看看那座亭子,下去却见亭子已被?圈进一小?间院落,和她当年的酒铺一样?,早已改头换面,哪怕从门?口走过都认不得了。
青娥看向逶迤向下的山路,在?想该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心里还?有个声音留她,劝她不能再不告而别。
再爬上山,瞧见两个僧人正往山下张望,见她回来,与她行礼。说夜里树林有野猫捕鼠,有过扑人先例,还?是不要趁夜走山路下山。
青娥找到借口似的点头答应,跟他们走回寺里。山里月朗云疏,抬头看得清云彩,远眺也数得清峰顶。
听身后?两个僧人道?:“嗳,你瞧,这都三更天?了,怎么那小?路上还?有人点灯上山?”
“去看看。”
青娥也跟着回首,就?见山门?下的小?径上悠悠荡荡一豆灯火,正缓缓朝寺里走来。
青娥比那两个僧人站得远些,因此看得不够真切,只能听他们说:“那位施主穿得什么衣裳?怎是大红色的?”
大晚上着红装上寺庙,的确有些离奇,青娥也忍不住跟着朝那方?向望过去,却见那不是一身红装,而是赶路太急尚未来得及换下的绯红公服。
灯火隐隐照亮他胸前的五品白鹇补子,修长白净的手中提着一只摇晃的灯笼。
冯俊成走上山来,也没想到一眼便望见她。
她披着件山上的麻衣,脸被?山风吹得发白,唯有眼圈和鼻尖是哭过的浅红色,眼睛圆睁着,盯着他几乎忘了眨眼。
她应当是在?惊讶,为他此刻出现在?这感到意料之?外?,因为她说等他五日,所以便以为他会赶在?第五日回来。
可正是因为她说等他五日,他才会赶在?第四?日晚回到家中。进门?却没有想像中柔情蜜意的场景,有的只灯火通明的正厅,神色阴沉的父亲,掘地三尺寻人的仆役,啼哭不止的孩子,还?有因为嫌疑最重,只能让白姨娘代为传递消息的冯知玉。
“不是说,等我五日吗?”
冯俊成走到她身前,低头捕捉不到她闪躲的视线,只能瞧见她额前随夜风轻颤的发丝,“为什么?”
那两个僧人见这二人相识,退到远处,青娥想跟着走,一把被?冯俊成扼住了腕子。
“你就?这么把茹茹丢给我,你知道?她哭得多伤心?”
青娥根本听不得这个名字,一行眼泪登时落下,“你是她爹,把她留给你是应该的。”
他拉着她要走,“跟我下山。”
青娥赖住脚步,拿手背抹掉泪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别傻了,你先下山,我的确有话和你说,可我眼下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你先下山去,给我一晚上,明早再来。”
冯俊成却笑,“你定的期限我遵守,你呢?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拿我当什么?”
青娥从他手里把腕子抽回来,“你知道?我在?这儿,定然是从你家里来的,你爹没和你说起么?他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将?来会毁了你,他说的对,你有时也该听听家里人的话。”
她顿了顿,“其实我早就?知道?瞒不住,只是盼着这天?晚点来罢了。眼下你要回顺天?府去,正是个分别的时机,好也好过了,再往后?过下去,相看两生厌也说不准。”
她越说越轻,最后?别开眼,连最擅长的看着人眼睛撒谎都不会了。
冯俊成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心里话,原来她从来就?不曾看好过彼此,认为这一天?或早或晚,总要来到。
他虽未来得及在?冯府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她是被?赶出去的,因此所有的火都只能闷在?胸中烧,不可能对她撒气。可他一样?失望,想不通她为何从未相信自己。
“好。”冯俊成在?夜色里踱步思忖,几番盘桓,总算重新在?她面前站定,“你说得对,是瞒不住,可也尚不能分别。李青娥,你是我在?钱塘茶税案的重要证人,你必须跟我回顺天?府。”
青娥颦眉望向他,眼神路过他胸前的白鹇补子,来在?他灼亮明净的双眼,却恨不能上去咬他两口。
“你就?是油盐不进!”
他就?是油盐不进,“李氏,本官命你现在?随我下山。”
第56章
“我不去, 你要下刀山是你的事,我畏缩了?,我不陪你, 你别白费功夫。”
青娥扭身要走, 觉得他不讲道理, 腰上横过来一条臂膀,箍起她扭转身就走, 远处两个小沙弥见状大惊, 见男人着官服,不敢轻举妄动,一个在?原地?守着, 一个回去搬救兵解围。
“我逃出来了?, 不想再回去, 我不喜欢住在?你家里, 我要离开江宁!”青娥腰上让他臂弯紧扣着勒起来, 单手抱在?身前?,和他的腰一边高, 因此青娥脚触不到地, 只?得胡乱踢打挣扎。
冯俊成另一手打着灯笼,怕烧着她, 提得远些,“你有包袱没有?”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受你家里冷眼,你爹恨死我了?,他恨不得抽我的筋, 扒我的皮, 我不跟你回去!”
“有包袱也等白天我再叫人来拿。”
冯俊成提溜起她往山下走,身后?围上来几个僧人, 青娥连忙收敛起那张牙舞爪的“凶相”,挂在?他怀里道自己认得他,不是被人给挟持了?。僧人与她双手合十,波澜不惊地?回进?山门。
“还不放我下来?”青娥挣一挣,拚命拿脚点地?,再不情愿,也跟他下了?山,沿着山路二人一言不发。青娥晓得冯俊成生气,却也气他天真。
青娥一开口,带着哭腔,“你早晚有一天要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届时你要怪我,我就骂你。”
冯俊成也不示弱,走在?前?头,头也不回,“我现在?就想骂你。”
青娥手一甩,撒起泼,“你骂我呀!我倒要听听你读这么多书,骂人能?骂出什么花来!”
冯俊成扭脸瞧她,月下头戴乌纱身着补服,当真仪态翩然,嘴唇上下一碰,冷冷道:“骂你要骂出什么花?只?要三个字就贴切。”
“你说啊。”
“负心人。”
他瞧她,“贴切吗?”
青娥陡然噤声?,心里涌上好大的委屈。是,她辜负了?他的心意,她只?想着保全他的声?誉和功名,唯独忽视了?他的真心,成了?个始乱终弃薄情寡义,彻头彻尾的负心人。
“负心人”委屈巴巴呜呜咽咽跟着冯俊成往山下走,一面掉眼泪,一面跟得紧,走到半山腰被他拉开一截子去,有些跟不上了?。他在?山脚马车前?站定了?等她,那马车边上还站着王斑和车夫。
青娥三步并两步追上去,掣着他衣袖,将他拖住,“我跟你去作证,可我不想回你家去,你带我到琪哥那儿,我想见他。”
冯俊成垂眼瞧她攥着自己的手,“你见他做什么?”
“就是想见他。我不跟你回家,你带我去。”
这理由显然没打动他,青娥迫切道:“你爹真恨不能?活剥了?我,你要回去说什么我都不奉陪。你是他亲儿子,回去认个错,说和我断干净了?他也不能?真拿你怎么样?。”
见他漠然觑过来,青娥急了?,扒着他,“你晓得我昨日?在?你爹书房门外瞧见谁了??秦孝麟!你爹今日?赶我走,要我上他备好的车,我怎么敢?他定然收了?秦家好处要将我送出去,我要是不跑,这会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还说我是负心人,我要走也是为了?你…你不能?说我是负心人!”
冯俊成听罢果?真将整个人转向她,见她拒不“认罪”,也不言语,想的是另一件事。青娥对冯老爷了?解不深,不知道他向来严以律己,以清廉著称,即便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也绝不可能?为了?几个钱将人转卖。
青娥见他脸孔阴沉,递上句好话,“我跟你去顺天府还不行么?你总要让我跟琪哥话个别。”
冯俊成回神祇?是道了?句上车。等到了?客栈门前?,二人还在?马车里吵,吵两嘴,青娥屈得落泪,就被拉进?他怀里,没软声?说上几句,又吵起来,吵得青娥点他鼻子骂他傻,结果?被按在?车壁上亲得说不出话。
等她热血上涌不管不顾地?勾上他脖子回应,又被他拉开,冷眼瞧着,不依不饶损她,“你这张嘴,也只?有在?不说话的时候诚实。”
青娥抹一把嘴皮,又气又泪,呸了?两声?下车。
冯俊成在?马车上放了?她下去,又叫王斑跟上去守着,不能?让她跑了?。他太了?解她,她嘴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须得抿一抿才知道。她眼下这态度,根本就没有放下想跑的心思。
青娥不跟他回去,一来的确是怕了?冯老爷,二来也怕激化父子间的矛盾。她的担心不多余,冯俊成出门找她前?便被冯老爷掴在?脸上,但那一下还算轻,他偏脸躲闪,因此没有留下痕迹。
眼下他刚回进?家门便被冯老爷叫去祠堂。
天光转亮,冯府还是灯火通明,冯俊成起先说要回房换衣裳,再看一眼茹茹,冯老爷不好对朝廷官员动用家法,允他先换了?官服,但他一去没回来,只?是进?凤来阁命人收拾行装,等天大亮就要带上茹茹动身。
冯俊成失约,只?叫人代为传话,说今夜里父子二人都不能?冷静,还是等明早再去给老爷请安。冯老爷听罢在?祠堂手执藤条坐了?一个时辰,回屋心口绞痛,一夜未眠。
昨夜里,董夫人本来还在?劝父子两个不要争吵,又张罗着派人出去寻李青娥,却突然得知她身份不简单,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眼看儿子不听劝阻出门寻人,她两腿发软险些没栽倒过去,躺在?床上缓到今早。
一睁眼见冯俊成来在?床畔,装束俨然要出远门,董夫人捂着心口摇头,半晌说不出话,张开嘴都是沙哑的,“这都叫什么事儿,俊成,你怎能?明知她的来历,还领她进?家门呢?”
“娘,这件事先不提,等我到顺天府去,您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你这说得什么话!”董夫人支着胳膊坐起来,“我见你会烦?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儿子,你说我是见了?你烦还是见不到你烦?我怕你受人蛊惑走了?歪路!她要只?是个与人有过婚约的妇人倒也罢了?,可她是个骗子,俊成,抛开咱们家脸面不说,你就不怕受她欺骗么?”
董夫人掏心掏肺一番话,冯俊成根本无法作答。一个人重?感情,便不会只?重?男女之情,定然也看重?亲人朋友,事已至此,他对董夫人的歉意更深。母子两个又说了?几句,冯俊成只?当没有找到青娥,不将她提起,免得惹董氏在?这离别当口焦心。
“娘,您好好休息,我去跟爹辞行,过会儿施妈妈会把茹茹带来,叫她再陪陪您。”
“你这就要把茹茹带走了??我看你索性将孩子留在?江宁,我帮你照顾着,你在?那儿忙公事都来不及,茹茹谁来关照?”
冯俊成却道:“总有办法,茹茹年?纪还小,这么早和我分别,将来只?怕要认不得我。”
“说的也是,是我想少了?。那我叫岫云跟你一起回京?”
“带上她做什么?她和我一般大,早就该嫁了?,娘还是将她留在?身边,替她寻摸一户人家。”
“当我没提过?是她自己说错过年?纪,嫁不了?好人家了?,只?想跟在?主家身边伺候。让你带去也不为别的,一个施妈妈一个红燕,再加上岫云,起码我不用担心茹茹没人照顾。”
如此一来冯俊成也只?好默许。
见他郁郁不乐,董夫人满心以为青娥是被冯老爷给狗血淋头训斥一顿,一气之下这才走了?,劝慰道:“找不到就不找了?,说明她未必对你上心,她要真心待你,又怎会不告而别,连句口信都没给你留下?”
冯俊成只?道:“您歇着,我去见爹。”
董夫人握住他手,怕他为个不值当的女人和亲爹生出嫌隙,“你爹那人你是知道的,眼里融不进?沙子,估摸着骂得狠了?,叫她无地?自容,因此没脸再见你。他是你爹,总是为你好的。”
冯俊成只?往上提了?提董夫人的丝绵被,没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屋外头比先前?进?屋时又亮堂了?些,冯俊成来到冯老爷所在?屋外行礼问安,进?屋果?真他还穿着昨夜里的一身衣裳,端坐小厅的太师椅上。
“爹,您昨夜没睡?”
冯老爷掀起眼皮瞧他,“你还睡得着?”
“睡得不好,茹茹清晨醒过来一次哭着要娘,哄了?一阵才消停。”
冯老爷昨夜里已然想清楚了?整件事其实无关利害,也不愿意为着一个招摇撞骗的女人和冯俊成大动干戈,于是主动求和,“只?要你别再与她往来,我就也当没发生过。”
冯俊成却道:“倘若与她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