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酒
青娥两腮让他温热的手掌托着,眼瞧他眉心渐渐蹙拢,眼尾浮现淡淡红痕,青娥心疼不已,起身将他按到罗汉床上,床矮,他两只膝盖顶得?高,青娥挤到他腿间站着,捧过他的脑袋,贴上自己小腹。
“少爷,要不是我,就牵扯不出秦家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冯俊成只是环紧了?她?的腰,埋首在她?柔软的腹部,话?语沉闷,“不是你的错,即便没?有你,有些事也一样?会发生?,还是注定。”
他哭不哭她?不晓得?,青娥却是潸然泪下,“我好难过,我只想着五年前我就该跑得?更彻底,跑到你绝不会涉足的地方……但?现在我会陪着你,不叫你觉得?选我是件错事,你有我,你到哪儿,我就在哪儿,就是要到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冯俊成闷声发笑,两手扶着她?腰肢,抬起头来,“听着怎么像是要随我去流浪了?。”
青娥泪濛濛的,“就是流浪也行,我擅长?。”
冯俊成轻笑,“这下轮到我说?你傻了??何至于连个住得?地方也没?了?,这宅子是买下来的,即便我穷得?叮当响了?,也没?人将我赶出去。”
青娥一想也是,抽抽鼻翼,玩笑道?:“你不过是‘德行有亏’,衙门还不至于给咱们家也抄了?。”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抄家,冯老爷要真如秦孝麟说?的那般以权谋私,兴贩丝织物,那江宁冯府定然就要面临抄家的劫难。
她?晓得?有的话?不问,也是不会就此?蒙混过去的,因此?坐到他身边,挽着他胳膊,将他瞧着,“你预备答应秦孝麟么?”
见他看向自己,青娥蹙眉道?:“其?实即便你答应了?,又?能怎么样?呢?辜负的不过是朝廷的律法,那朝廷的律法又?可?曾善待你了??”
“别这样?说?。”
冯俊成知道?她?是想给他递个台阶,只是道?:“一码归一码,我总不能公报私仇。不过,我当真又?体会了?一次万念俱灰的感受。”
不必明说?,青娥也知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定然是她?不告而?别的那次。
青娥甩甩手,“没?准秦孝麟说?的是假的呢,是为了?骗你帮他们,他做得?出这事。”
冯俊成并不这样?想,他心里清楚,在江宁时冯老爷的确有诸多异常之?处,这不是秦孝麟能编出的假话?,况且他能帮秦家的也有限,若是假的,犯不着和他说?这些。
“你就是心地太好了?!心肠也软,做不了?恶人。”青娥故作生?气地拧起眉毛,转而?又?压低声量,“罢了?,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种人,也就是遇上我这个不称职的骗子,但?凡遇上个尽忠职守的,早就背上你的全部家当跑了?!”
冯俊成总算大笑起来,青娥见状也笑,缠着他晃晃胳膊,“我说?的有假?”
“不假,我就是心肠软。”冯俊成缓缓垂眼,转而?觑向她?问:“若我真的帮秦家造假呢?”
青娥一愣,随后道?:“那就造假,你做什么都好,你做什么都是你,我都向着你。”
不管是为了?冯家,还是为了?于家卫国的大义,她?都能明白他的苦衷。
青娥越想,越觉得?难过,“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你眼下还是光风霁月的小冯郎中,即便江宁家中突生?变故,也游刃有余……又?怎会因为我,因为我被停职查办。”
冯俊成只是摇头,“傻话?,这两件事半点关联也没?有,不是你的错。”
二人面朝房门静坐着,青娥脑袋枕着他肩,身边不远处就是小几上的一豆灯火,轻盈饱满。她?话?音懒散,没?有目的地叫了?他两声,他都应了?。
翌日天不亮冯俊成就起了?,他打算往吏部去一趟。
这几日他随都察院和刑部协理办案,从来身着常服,今日起来,却叫青娥拿了?身整理好的公服出来。
那身公服让她?熨烫得?平整,冯俊成见她?端着那身衣裳,绯红的料子衬着她?白嫩的脸,不由?感到可?惜。
她?吃过的苦,比他见识过的还多,本该将她?捧在手心里,为她?挣来功名,裹在软缎当中呵护,偏偏这两件事,最难两全。
青娥见冯俊成噙笑瞧着自己,也笑起来,“做什么这么看我?”
“我在想,要是能保住个一官半职好像也挺好。”
“可?不是?谁嫌官做得?大?”
冯俊成笑着将她?手上的公服接过去,青娥便绕到他身后,替他整理装束,这里掸掸,那里扯扯。
“今天怎么要穿这身出门?”青娥忍不住带着点期待,“可?是曾大人给你透了?口风?真能保你留在吏部?”
“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冯俊成扣上腰间玉带,微弯下腰,让青娥捧来乌纱为他戴上。
青娥自是照做,满心以为是有什么好消息等?着她?,笑盈盈送了?他到院门外。
这个点茹茹也起了?,被施妈妈裹得?严严实实,嘴里呵着白气朝二人跑过来,花将军紧跟在后,眼看着小狗不再长?了?,孩子却一天大过一天。
茹茹小时候断奶早,身量比同龄孩子小些,可?到底是一天一变样?的年纪,在顺天府好吃好喝无忧无虑的这段日子,她?越长?越快,青娥都有些抱不动她?,抱她?起来都得?憋一股劲,也只有冯俊成还能轻松把她?抱起来。
父女俩面对面说?着话?走在前面,茹茹抱着他脖颈在他脸上香了?两口,这才被冯俊成放到地上。青娥带着茹茹十八里相送,将人送到府门口,花将军送得?最远,摇着尾巴追出去,等?马车出了?长?街才又?跑回来。
马车一迳往吏部去,冯俊成现今停职,虽被没?收职权,但?也能够出入吏部,他呈上一纸文牍,让同僚转交曾侍郎。
曾亭光下了?早朝还真往吏部来了?,他这几日忙着打听茶税案的进程,静待一个时机为冯俊成上疏求情。
眼下二人前后脚进出吏部,曾亭光打开那信封一看,登时眉头紧锁,“他人呢?”
“刚走,就在一刻钟前。”
曾亭光快步追出去,心中不可?能在大街上将冯俊成追上,因此?径直去往他家中。
青娥听闻曾侍郎造访,还有些怔然,心道?莫不是真有好消息,连忙迎出去,将人请进家门。
“曾大人,俊成他今晨便出门去了?,还未归家,您可?是有要事找他?我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不然您先进来坐会儿,吃盏茶。”
曾亭光没?好气地甩甩手上信笺,“正事都办好了?,我看他就要到家了?。”
青娥不解,正要发问,身侧茹茹早就说?尿急,这会儿扭扭捏捏在她?边上蹲着,小脸憋得?发红,她?赶紧叫施妈妈将茹茹带去小解。
“曾大人请随我来,到正厅等?他。”青娥走两步不自觉看向他手上信笺,“这是什么?是给俊成的?”
“这是他一大早送来的!”曾亭光摇摇头,好生?无奈,“他写这东西给我,你自己看吧。”
青娥接过去,摊开来瞧,她?识字不多,因此?只得?先将信纸收起来,吩咐丫鬟给曾大人看茶,自己去找来王斑,让他给念念。
她?想着快点听一耳朵就赶紧回厅里招待客人,因此?在外间长?廊催促王斑快些念,可?等?他说?出第一句来,她?就全然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王斑一字一句道?:“下官言:我少在官宦之?家,父母之?慈爱,成我反叛之?心。我爱慕李氏,绝非一过,知不能容,故辞仕,感念侍郎知遇之?恩,不论结果,自辞以请罪。”
王斑念罢,小心翼翼看向青娥,果真见她?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爷这是……自请辞官了?。”
青娥叫他一句话?喊醒,好生?错愕,却又?觉得?情理之?中,只是意料之?外。难怪曾侍郎怒气冲冲,这段日子他一反常态,没?少为冯俊成的事卖头卖脸,只等?秦家的事了?结,为他上疏陛下,留他个一官半职。
而?今冯俊成却自请辞官,非但?让曾侍郎百忙一场,还辜负了?他的赏识。
可?青娥知道?他为何辞官,他是为了?冯老爷的事……
只有熟悉冯俊成的人,才知道?他骨子里强硬,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他这是不打算包庇任何一人,不论冯老爷是否切实有罪,他都放弃了?为官权力,和冯家共进退。
青娥堆起个不怎么真切的笑,踅足进厅,给曾亭光添茶。
曾亭光摆摆手,“你看了??”
青娥颔首,“看了?。真对不起啊曾大人,这都是我的缘故,我…要说?我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是假的,我知道?我会害了?他,却还是害他走到这一步。”
曾亭光固然生?气,心中也确实觉得?有她?一层缘故,却不至于全然迁怒于她?,“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也知道?自己未必就要被罢官,或许只是下放,却还是递上辞呈,我想不明白。”
“这便是了?,未必罢官,却也要付出代价,下放要想调回来,只怕比登天还难。”青娥淡淡说?罢,笑了?笑,“曾大人您应当还算了?解他,他这是疲了?,不想再困顿下去。”
曾亭光倒没?想到这一点,侧目看向青娥,微微蹙眉,“那他要什么?放着大好前途不要,他要什么?”
青娥笑意渐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天真无畏的小少爷,他眼中从来没?有人和人之?间的悬殊,只有跋山涉水历经艰辛也要给她?安定的决心,他要的不过是一粥一饭,一段自己选择的终身,一个有她?有茹茹的将来。
功名不是他的全部,若成累赘,也可?以随时丢弃。
青娥豁然开朗,顿觉一身轻松,欠身见了?极为隆重的一礼。
“他要辞官,就请曾大人准许吧。”
“你,你这是?”曾亭光一怔,正要上前将人扶起,王斑从外头进来,说?是冯俊成回来了?。
他出了?吏部衙门也是一身轻松,因此?还绕道?酒楼,买了?青娥爱吃的炙鸭子和酒,也给茹茹带了?豆沙粉糕。
曾亭光瞧见他提溜着纸包和酒壶进门,当即脸都皱起。
辞了?官就这么高兴?
冯俊成一下也有些错愕,转而?笑了?笑,请曾亭光一起用饭,曾亭光冷哼了?声,没?有再从青娥手里将那纸文牍要回来。
他道?:“这信我不收,你想得?倒好,不等?都察院的判罚下来,就先自请辞官。”
冯俊成道?:“不论都察院怎么判,我都自请辞去。”
“就是要辞,也等?都察院的先判了?你再说?!”
“曾侍郎…”冯俊成无可?奈何,只好如此?,将鸭子和酒递给王斑,亲自送了?曾亭光出府。
二人又?在门口说?了?几句,曾亭光临走才发觉自己根本忘了?劝他。见完李青娥,总觉得?劝已经不管用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两个全都看不清利害!
曾亭光叹了?声,还是舍不下这后生?,其?实他和冯俊成都清楚,都察院即便重判,也不至于将他罢官。
要想罢免他,文书早就下来了?,何至于拖到这时候。
越到这关头,冯俊成面上看起来倒越轻松。他打开纸包,将鸭子移到盘中,炙烤过的鸭子皮酥肉嫩,一撕开直往盘子上淌油汪汪的汤。
酒香鸭子香,一上桌,茹茹和花将军就被勾过来。
“吃鸭子!茹茹喜欢吃鸭子!”
青娥给她?扯了?条腿,她?那点食量,一条腿就饱了?。
青娥道?:“琪哥想开的就是鸭子铺,卖炙鸭,他说?南京的是老味,和北京的不一样?,没?准真能赚钱哩。”
冯俊成这会儿已换回轻便的常服,见她?对辞官之?事一字不提,反倒有些在意。
“他留在顺天府也好,也不是没?有谋生?的手段,只要不沾赌,以他本事,不愁赚不到钱。”冯俊成落座给二人倒酒,瞧她?有条不紊地分鸭子,“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青娥摇摇头,“都说?了?,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你,只要你是你,我就死心塌地的跟你。”她?哼了?声,故作玩笑,“不就是个官,自己辞了?,总比人家不让你做了?强!”
冯俊成笑起来,但?也谈不上如释重负。
冯老爷要是得?知此?事,将作何感想?这个唯一的儿子,宁肯辞官,也不愿为秦家所用,掩护父亲曾犯下的过错。
要是早个几年,冯俊成或许会动一动念,可?事到如今,他深有体会,躲是最下策,一个谎要用更多谎来圆,即便动用手段,度过这一遭,秦家更觉手握冯家生?杀大权,届时冯老爷如何自处?他又?如何自处?
青娥与他碰一碰杯,瓷盏发出轻微脆响,唤回他的思绪。
“你在担心你爹?”
冯俊成饮酒默认。
“你怕他怪罪你?哼,他什么时候不怪罪你,他总在怪你。”
冯俊成叫她?情态逗笑,搁下酒盏,淡淡道?:“怕,但?错了?就是错了?,我能承担所有我做下决定带来的后果,他一样?可?以。”
青娥此?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或许就连冯俊成自己也想像不到,这句话?背后可?能隐藏什么样?的可?能。他只是期冀着父亲的敢作敢当,不成想几日后会收到家中来信。
信上说?,冯老爷于一月前自行往应天府刑部衙门投案,检举秦家兴贩私茶,此?时正随囚车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