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但秦翊向内,凌霜向外,秦翊对这世界有种彻底放弃的冷漠,而凌霜仍然没放弃这世界,她身上有那种无可救药的热情,也正是这热情让她今晚遭受这场大败,即使英雄盖世,也败走麦城。
都说娄家姐妹窝里横,不如说她们只在信任的人面前表露真实的自己,就比如现在,凌霜听了这话,顿时就怒道:“那不正好,荀文绮对你这样情深义重,生怕你着了我的道,你还不体谅她的好意,离我这疯子远点。最好今晚就跟她双宿双飞,才算如了她的意呢。”
“娄小姐还说我,怎么自己平白无故开始诅咒人呢?”秦翊淡淡问。
凌霜顿时被气笑了。
她一面又是气,又是忍不住笑,又是为自己刚才那番败下阵来而恼怒,握紧了拳,道:“我是真不懂了,为什么世上就有荀文绮这样的人,真是油盐不进,道理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她为什么还是一心只想和女孩子斗,斗赢了又如何,不过是你们男人赏的残羹剩饭而已,为什么不掀翻这桌子,随我去外面打下一片天来……”
“外面的天要是那么容易打下来,自然人人都去了。”秦翊淡淡道。
他一面说话,一面走下台阶来,毕竟这里是内院,是夫人小姐待着的地方,他守礼,自然不会多待。
但凌霜急着说话,也跟着他一路走。
“就是因为不容易打,才有意义啊。
这世上真正值得奋斗的事哪有容易的,十年寒窗也不容易,但打下来了,后面就容易了。
如果不拼一场,顺着别人安排的路往下走,现在看似容易,以后呢?
赵夫人,梅四姨,哪个不厉害,哪个不是才貌俱全玲珑心肝,但她们的才能只能用在内宅里勾心斗角,就是才能通天又如何?这时候还有机会让她们打出一片天吗?
早就因为娘家,因为子女,和男的一辈子都绑死了。
一个个人,一代代人,就是这样重复下去,个个都觉得自己聪明,自己擦亮了眼睛,个个都跳不出这轮回……”
秦翊一面往前走,一面问凌霜:“世人愚钝,娄小姐偏要度化她们?”
两人已经走过内院的庭树,夕照之下,树影憧憧,像穿行在水藻密布的湖底。凌霜对他的问题,只略一迟疑,立刻答道:“怎么能说我是为了度化她们?
我在里面就说过,她们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女子的地位高低,也直接影响到我,多一个过得好的女子,世上女子的境遇就更好一分。
况且卿云刚刚也说了,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像我一样幸运,能拥有家人的支持,能有自保的能力,大多数女孩子都身不由己,那作为拥有了优渥条件的我,就有责任,去为她们奋斗。
否则低者没有能力,高者不担起责任,天下女子的境遇不是越来越差了吗?迟早也反噬到我自己。”
秦翊当然不是不知道凌霜的责任心从何而来,过去许多次,他甚至是凌霜的同谋。
他这样问,与其说是想知道答案,不如说是在引着凌霜和他辩驳。
打仗的人才知道,真正上了战场,什么伤口都忘了,常有打完之后发现早受了致命伤,不知道怎么撑下来的人。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战士,只要不停地战斗下去,反而会激发出最耀眼的一面,也无暇顾及身上的伤口了。
所以秦翊走过院门,穿过内庭,这地方是一大片竹林,世上文人多爱竹,找出许多名目,宁折不弯,虚心谦逊,其实武人也爱竹,看着就觉得锐利,像一支支指向天空的利剑。
秦家三代居于京城,不再征战,这片竹林也在这生长了整整三代。
走过竹林的时候,他问凌霜:“但她们都不这样想,你怎么办呢?”
“我管她们怎么想,要是人人都跟我想的一样,不也太无趣了。只打顺风的架有什么意思,要打就打最难的。”
凌霜也不用人劝,自己慢慢就恢复了精神了,她跟着秦翊一路走,原来从竹林穿过去,就是秦家的马厩,想必当初建这马厩时秦家先祖满以为日后有的是战马需要养,所以比一座殿阁还大,又挨着秦府内的校场,如今一大半都荒废了,只留下靠近外院的十几间,用来养秦翊的马,那些拉车和随从的马,都在外面的新马厩里了。
秦翊打开马厩,马夫见他过来,又带着个世家小姐,都远远行礼垂手,不敢过来。
凌霜跟着他,看秦家的马都一匹匹安静站在马厩里,就只有乌云骓脾气坏,又想叨她的衣服。
“你再叨,把你打一顿。”
凌霜挥着拳头威胁乌云骓,秦翊偏打开乌云骓的马厩,把它牵了出来。拿下挂在壁上的刷子,给乌云骓刷毛。
“就你另色,别的马早换完毛了,你还一身毛。”凌霜在旁边逗乌云骓:“还要人给你刷毛,真是难伺候。”
马通人性,乌云骓立刻就觉察到了凌霜的嫌弃,拧过马头,有点挣扎的意思。秦翊倒熟练,安抚地顺了顺乌云骓的鬃毛,道:“乌云骓是马王,体壮皮厚血气足,所以换毛换得最慢,比别的都晚半个月。”
“好像狼群也是这样,狼王最后换毛,别人都换完了它还一身浮毛潦草的,我在书上看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凌霜用手肘推一下秦翊,是问他的意思。
“我又没见过狼王。”秦翊刷着毛道。
“是哦,你也是在京城出生的,没去过塞上。”凌霜道。
她于是不再说话,抱着手看秦翊刷毛。
娄二奶奶常说,人生百种,有人就是天生的伶俐人,做什么都厉害,黄娘子就是,纺织绣花,描画弹拨,下厨治蔬食,出铺子做掌柜,样样比人强。
就看她收拾东西,样样有归纳,又快又好,什么东西放在哪,她样样记得,一天到晚精力充沛,把家里家外收拾得整整齐齐。
秦翊大概就是天生该上战场的人,刀枪剑戟,他样样擅长,连刷个马毛,都看起来赏心悦目,桀骜不驯的乌云骓,到了他手里,也是服服帖帖,享受得很。
凌霜看着他一下下从乌云骓身上梳下厚厚的毛来,原本因为争辩而浮躁的心也渐渐平稳下来。
原来爹平时说要静心治学,是真有道理,她脑中忽然豁然开朗,如同灵犀一点,澄澈清明。
“对哦!我想到怎么反驳卿云了。”她从马厩的栏门上跳了下来,道:“卿云说,叫我不要去苛求她们,要去要求男子们,我被她绕进去了。道理才不是她说的那样。
男子压迫着女子,便宜占尽,怎么可能会因为我几句话就收手?
就像程筠,被我驳得无话可说,也仍然会给我戴一个疯子的帽子,让自己心安理得。我要求男子,有什么用呢?
就比如打仗,哪有去求着对方怜悯的,是自己团结起来,才能打赢对方。“
她站在满地泥草的马厩里,脸上却神采飞扬,道:“我应该回卿云说:我不是要求女孩子们,我是要大家团结起来,男子们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就是因为东家不行可以娶西家,如果花信宴的女孩子都团结起来,不嫁吃喝嫖赌的,不嫁家中长辈刻薄虐待媳妇的,不嫁打老婆的,男子没有办法,自然会改。
这样谁都不用落在后面,被挑选剩下,不得不嫁给那些纨绔子弟了!”
“卿云说风筝,但人不是风筝,人是活的,今天没有翅膀,不代表明天没有,明天没有,不代表这辈子都没有。
没有人生下来就勇敢,我也不是生下来就这么硬气,我连进京时都还是迷茫的,元宵节过后还在和娴月讨论接下来的路呢。
我对着女孩子说那些话,不是逼着她们学我,是告诉她们世上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像卿云这样,笃定她们一辈子只能做风筝,只能任人摆布,才是看似怜悯她们,实则害了她们一辈子呢!
就算她们老老实实成婚出嫁,日后也会有许多磨难,只有相信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勇敢面对一切困难,捍卫自己,永远不放弃,才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她说得激动起来,马厩昏暗,她眼睛却发亮,整个人像发着光,秦翊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喝彩道:“好一番雄辩!可惜了,便宜我和乌云骓了。”
凌霜也长叹起来。
“是呀,我刚刚在里面怎么忽然就懵了呢,要在她们面前也能像在你面前说得这样清楚就好了。”她懊恼地道。
“没关系,打马球也有发挥不好的时候呢,娄小姐哪能次次都夺得头魁?”秦翊淡淡道。
凌霜被他气笑了。
“你拿打马球做什么比喻?这可是大事,我自己都下了好一番决心呢。”她道。
秦翊仍然平静地刷他的马毛。
“就是你辩得再好,老太妃也能让你的话出不了口,皇家要是这点手段都没有了,也就不是皇家了。”
凌霜也听得叹一口气。
“我也知道是你说的这样,但总要试试嘛。”她道:“况且我也不是要说服谁,不过是让我娘死心罢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忽然凑到秦翊面前,盯着他的脸看,秦翊刷着马,被她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
“干什么?”
“秦翊,我问你件事。你给我说实话。”她认真盯着他道:“我娘跟你母亲悄悄给我们订婚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怎么了?”秦翊坦荡得很。
凌霜立刻重重给了他两拳。
“好啊,你知道也不告诉我?什么意思?”
“你会因为你娘私下给你订亲,就嫁给我吗?”秦翊问道。
“当然不会。”凌霜理直气壮地道:“我才不会嫁到别人家里去相夫教子,更不会因为我娘想把我配给谁,我就顺着她来。
我才不要他们在那把我当一个物件一样安排我的婚事,我要我能决定我的人生,我和谁成婚,不和谁成婚,我成不成婚,都由我自己决定。我今天闹这一场就是要打消我娘的念头。你肯定也一样,不会被摆布。”
秦翊只是勾了勾嘴角,他摸着乌云骓的头,没有说话。
凌霜只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又说不出来,她疑惑地打量着秦翊,心中思索着。
秦翊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受人摆布,但他为什么不反抗呢?
难道他漠然到这地步,也反抗也懒得反抗,不对啊,那如果自己也不反抗的话,事情不就顺其自然下去了,难道他真要和自己成婚不成?他为什么会把决定交给自己来做呢?
凌霜心中闪过一念,忽然惊讶地看着秦翊。
“秦翊,你不会喜欢我吧?”
秦翊刷马的动作终于停了一下,他转过脸来,也平静地看着凌霜。
“如果我说是呢?”
凌霜的脸刷地红了。
马厩里灯火昏暗,只有悬着的一盏油灯照在壁上,四周都是干草的气味,马匹在不安地喷着气,这一刻似乎变得有一万年那么漫长。
如果不是外面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叫“侯爷”的话,大概这一幕还要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说话的显然是秦家的随从或者下人,是知道秦翊和凌霜在里面的,也不敢贸然闯进来,只敢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叫秦翊。
“什么事?”秦翊冷冷地道。
“开宴了,郡主娘娘让我请侯爷去前院,”随从的声音顿了一顿,才小心翼翼地道:“外面也在找娄三小姐呢。”
“知道了。”秦翊道。
那人又识趣地退下去了,马厩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凌霜有些尴尬,自嘲地道:“可能老太妃准备好藤条了吧,听说宫里规矩,说错话是要掌嘴的……”
但秦翊却没接话,而是直接拿起一边的马鞍,放在了乌云骓背上。
凌霜以为他这时候还要骑马,惊讶地看着他,但秦翊却是调短了乌云骓的脚蹬和缰绳,看起来,倒像是,为自己准备的?
秦翊上好了乌云骓的鞍辔,又打开一边的马厩,把火炭头也牵了出来。
“秦翊?”凌霜不解地道。
“我喜欢你,就跟你母亲给你安排亲事一样,是与你的本心无关的事,你仍然是自由的,我不希望影响到你本来的决定,所以不说。因为我不想做你的锁链。”
他伸出手来,凌霜迟疑地伸出手,被他握住,如同托起一片羽毛一般,骑术京中第一的秦侯爷,连扶人上马也这样熟练。
“京中容不下你,老太妃也容不下你。
不过我很感激,你今天说了那些,我母亲听到,心中应该会轻松一点…”他忽然停下话头,站在马前,将缰绳交给凌霜,仰头看着凌霜的眼睛,有点自嘲地道:“太多事了,不知道从何说起,我送你走吧。你不是一直想见一见天下吗?”
凌霜惊讶地看着他,道:“可是。”
秦翊没有给她可是的机会,他解下佩剑,是凌霜眼馋了许久的那把,身上的大氅也取下来,原来是能避水火的海龙皮,娴月说过的,征南诏赏赐的海龙皮,整个京中也只有秦贺两家有。
“五花马,千金裘……”秦翊淡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