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卿云听她语气,显然是在责怪自己,但卿云向来性格忠厚,倒也不生气,她是大姐,也照看惯了妹妹,见娴月显然是累极了,坐也坐不住了,脸上又带着饮酒后的醉意,只怕又勾起她的病来,所以劝道:“不是急不急的问题,凌霜跑出去,自然有她的理由,想通了自然会回来,就像上次一样……”
“凌霜为什么跑出去,你不是最清楚的吗?”娴月截断了她的话,言辞锋利地问道:“怎么,老太妃点名赴宴太开心了?你失忆了?”
“小姐。”
月香担忧地想拉住卿云,要论厉害,其实阖府里都有点怕这个二小姐,凌霜虽然爱闯祸,但性格其实是光风霁月,二小姐却不一样,她对自己人极护短,对外人却是雷霆手段,是多亏生在二房,要是三房,实在是劲敌。
要换了个心虚胆怯的,也许就装作没听到了。
但卿云向来坦荡,听了她这话,虽然脸上火辣辣的,但还是虚心正气地回道:“娴月,你要是对我生气,大可以挑明了,咱们是姐妹,不必这样拐弯抹角的。”
说拐弯抹角其实是她宽容了,娴月的语气,何止是阴阳怪气,简直是字字如刀。
听她这样说,娴月更是冷笑一声。
“姐妹?别逗我笑了,你有当我们是姐妹?
凌霜和娘置气,故意在众人面前和荀文绮辩驳,惹老太妃惩戒她,你不帮着描补,大事化小,反而背后刺她一刀,帮着老太妃教训她,坐实她发疯失言,她要不是对你和娘彻底失望了,会离家出走?你还有脸,腆着脸过来跟我说什么姐妹?”
娄二奶奶其他的功夫,开铺子赚钱,治家,掌中馈,治蔬食,几姐妹里谁学得最好都难说。
但娄二奶奶骂街的本事,娴月是学了十成十的,字字尖刻,句句诛心,如同涛涛江水排山倒海而来,卿云被骂懵了,半天都反应不过来,缓一些后,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但她到底是最正的娄卿云,这样的曲解和攻击下,仍然维持得住不和她针锋相对,尽管眼睛也红了,但还是定了定神,站起来,认真看着娴月眼睛回道:“你当时不在场,误会也是难免的,这里有两层,一是大事化小不了了,当时凌霜就是想要把事情闹大,让娘后悔,我为了咱们家的名誉,不能再顺着她描补了,只能出来挽回。这是一层。
二是凌霜说的话确实不对,你没在场,当时全是未嫁的女孩子,要是都信了她的话,个个都去学柳子婵,不是害了人家一生,我必须站出来纠正她,否则不仅对女孩子们不好,对她也……”
她还在试图娓娓道来,那边娴月已经嘲讽地大笑起来。
“我和你认识十多年,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嫉恶如仇的人啊?
这可巧了,你既然这么关心女孩子们,怎么以前不见你出头呢?
姚文龙拿着手帕来质问女孩子们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告上老太妃,治他一个轻浮浪荡调戏闺阁小姐?
书中怎么说的,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她人。
你要真这么在乎这些女孩子们,早该跟三从四德挑战了,凌霜几句话对她们的伤害难道会比这世俗对她们的更大?
咱们上一辈里,哪个夫人过得苦,是因为太自由了?
女孩子苦,恰恰是因为没有自由,由父亲,由丈夫,甚至由儿子决定了她们的命运。
世俗伤害她们的时候,你无所谓,凌霜几句话,你就跳出来出头了?你听听,这话你自己信吗?”
卿云被她尖锐言辞刺了一顿,但还是道:“君子律己不律人,凌霜是我们自家人……”
“自家人,自家人就得成你的垫脚石?你给自家人捅刀子,给老太妃看是吧?”
“你要这样曲解,我也没有办法,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心就够了。”卿云脸色也板起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护短才是为凌霜好,要计深远才是……”
她认真解释娴月尚且生气,现在还挑战起娴月护短的事来,娴月哪里饶得了她。
“本来不想说破的,没想到你还真当我是傻子呢?”她也站起来,藐视地看着卿云,骂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呢?云姨的谣言哪里传出来呢?
不就是赵夫人的那帮跟班里传的,你整日里嫉恶如仇,凌霜几句话你就忍不了,要出来划清界限,怎么不见你像教训凌霜一样教训赵夫人呢,你说我护短,其实最护短的是你,只不过赵家才是你心中的家人,我和凌霜,都不过是你的外人罢了。”
卿云被她的诛心之言说得脸色苍白,道:“凌霜丢了,我知道你着急,但咱们姐妹,要互相扶持,不要在气头上说出无可挽回的话来……”
“互相扶持?
现在大家平安,你就这样对凌霜捅刀子,我落了难,还敢去你家?你当我忘了赵景的事?
我不说,是给你脸,你还真当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要是真有那天,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会登你家的门。”娴月冷笑道:“还互相扶持?可别让我恶心了,姐姐!”
她一整天对着卿云只说你,这时候偏叫姐姐,姐姐两个字是重音,卿云听着,如同被人扇了一个耳光似的。
赵景的事,她对娴月始终有愧,否则怎么会天天去云夫人府上找娴月?
娴月目光锋利地看着卿云,与其说是对她说话,不如说是连带着对娄二奶奶的愤恨,也一并朝她发泄了。
“听着,我留在咱们家,跟你们好好的,是要看着凌霜有好结果,你和娘偏偏逼得她安身不住,她要是平安,咱们大家好过。
要是凌霜这次不回来,或是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你们且等着,看我饶了你们哪一个!”
放完这句狠话,娴月直接拂袖而去,连桃染也跟了上去。
她也不和主家告别,也不知会娄二奶奶,径直上了云夫人的车,直奔云府而去了,连家也不回了。
只留下卿云,站在原地,面如死灰,月香哪里见过这场面,担忧地叫“小姐。”
娴月那些话,她身为旁人,听着都觉得字字如刀,直戳人心,如同被人劈头盖脸打了一顿。更何况小姐呢?
月香懦弱,也没经过事,想去找娄二奶奶,却被卿云叫住了。
她的声音很虚,不像只是伤心,倒像是看破了什么,整个人都有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月香顿时害怕起来,连声叫“小姐,你怎么了,你别吓人……”
“我没事。”卿云只是垂着眼睛道:“娘还要操心凌霜的事,咱们不要去打扰她了,先回去吧。”
月香无法,只得跟着卿云回去,主仆大多齐心,她心中也担着事。所以也知道,卿云回去之后,其实一夜未眠。
第117章 卿云
尽管如此,崔家的洗儿宴,还是得赴宴才行。
卿云自己并不觉得什么,仍然是一样地过,早上也照常早早起来,因为凌霜的事,家里兵荒马乱,也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仍然和每天一样,先去给娄老太君请了安,娄老太君问清她今天要去赴崔家的洗儿宴,还是老太君亲自邀请的,心中就好受了不好,道:“还是卿云稳重,可见世人福祚都有定数,让你父母不要折腾了,还嫌咱们家在京中不够丢人的吗?能守成就不错了。”
“父亲母亲也是为我们操心,是我们几个不听话,才让父母担忧。老祖宗放心,卿云一定会劝他们的。”
卿云照常宽慰了娄老太君,她天生擅长做维系关系的人,说的话句句妥帖,又陪老太君说了一会儿话,辞了老太君的早膳,回来给父母请安。
娄二爷是最担忧凌霜的,一夜没睡,早早就出去了,娄二奶奶也在预备出门了,对着镜子梳头发,见卿云进来,道:“我要出去了,凌霜一夜未归,传扬出去不是好事,咱们对外都说是在云夫人家,你记得呀。”
卿云答应了,见她显然是连早膳都没心思吃,劝道:“到底身体要紧,娘吃点东西再出去吧。”
“那也得我吃得下才行啊。”娄二奶奶叹道:“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小冤家,她闯下弥天大祸,一走了之,我们还得找她去。”
她在卿云肩膀上按了按,道:“娴月昨晚又去云夫人家了是吧,真是一个比一个折腾。还好有你,不让娘操心,不然娘真要累死了。
今天景家宴席,我不能陪你去了,你自己要小心,有事问云夫人,可惜崔老太君不在,也没个照应。唉,还是我家卿云听话。”
卿云于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答应着,娄二奶奶果然早膳也来不及吃,匆匆走了,临走时还道:“对了,听说凌霜在出城门时用了印的,但文书早被捕雀处拿走了,估计又是娴月在捣鬼呢,你要是见到她,叫她把文书弄回来。
贺云章虽然厉害,但又无婚约,又没下定,这样私相授受,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
卿云坐在桌边,早膳陆续送过来,黄娘子不在家看着,早膳也马虎了,一道竹荪鸡汤,上面油封着,鸡汤滚烫,她自己也确实是木然,喝了一口,把上颚烫掉一层皮,也不觉得什么,只是有点麻木。
用完早膳,家中已经空无一人,连探雪都去找小朋友玩了,卿云让外面套了车,让马车去景家前,去贺家府上去一趟。
月香以为她这样了,还去接娴月,有些不平,道:“小姐,咱们自己去吧。二小姐昨天说了那样的话,何苦再去找她。”
卿云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到了贺府,递进话去,一会儿,云夫人的丫鬟红燕出来了,笑道:“实在不巧了,二小姐昨晚回来就说头重,今天躺了一上午了,夫人说怕去赴宴,她留在府里孤单,就辞了景家的宴席了。”
“知道了。”卿云淡淡道,让月香把东西递给红燕:“这是她常用的药,我都带过来了。
劳烦姐姐传句话,就说娘想看一眼凌霜在城门画的押,请她看完了能不能送到家里来。”
姐妹俩昨晚那场大吵,或者说是娴月单方面的痛骂,红燕也是有所耳闻的,她虽然是和娴月关系更好,但看卿云这样温良忠厚,也心中不忍,劝道:“大小姐也不必太灰心,等夫人多劝劝二小姐,她迟早能想开的,姐妹间哪有隔夜的仇呢。”
卿云只是漠然答应着。
要说伤心,其实也不是伤心,就跟烫了那一下似的,受伤的地方是木的,尝不出酸甜苦辣了。
她从贺府偏厅出来,远远又看见牡丹亭,贺南祯这几天是不在府内的,她知道,说是官家有个什么事,遣他去山寺祈福,昨天就听说了。
不知道他和他那金屋藏娇的小姐怎么样了。
那日匆匆一瞥,看不见面容,只知道声音是极温柔的,想必也是般配的。
“小姐。”
月香见她在假山石边站住了,像是累极了,忽然靠在了石头上,她从来端庄持重,少有这样的时刻,月香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酸。
“没事,我歇一下就好了。”卿云只淡淡道:“等会还要去赴宴呢。”
就算累极了,赴宴也是不成问题的,都是从小训练到大的,如何叫人,如何称呼,如何行礼,如何嘘寒问暖,如何和同龄的女孩子们在一起玩,什么时候该去长辈边上凑趣,被打趣该如何回答,如何不失时机地插一两句话,但又不要太喧闹。
她理应一直在旁边微微笑着,做所有长辈都喜欢的卿云。
但娴月说她给凌霜捅了刀子,说她踩着凌霜的背往上爬。
她骂得太狠了,以至于卿云都没有机会问她一句:如果你说的那些,是我本来就会做的事呢,如果我就是一个会站出来维持秩序的人,如果我说的都是我发自内心的话,还算不算捅刀子呢。
如果所有人都认为她娄卿云就是一个这样无趣的,古板的,没有心的小姐,怎么又变成了有心捅刀子的人呢。
世人能接受凌霜的真性情,却不能接受她这种。
没人信有人生来就是喜欢维护秩序,生来就是认同世上的规则,就是心甘情愿做最标准的世家小姐,没人信她也有一颗真心,都宁愿相信她只是庙中木雕泥塑的木头人。
云夫人登上楼阁,今日风倒不大,她把一枝紫藤花连同娴月的一缕头发挂在楼角上,是京中风俗,紫藤花是象征病痛,高高挂起,是送祟的意思,对孩童尤其管用。
她小时候见母亲给其他姐妹这样做过,不记得有没有用了,但多少求个心安。
“夫人,你看。”红燕眼尖,指给她看。
芍药圃边,向来端庄持重的卿云靠在假山石上,用帕子捂着脸,而她的丫鬟在旁边急得手足无措。
不怪娴月喜欢往贺府跑,这府里是有点特别之处的,仿佛什么人到了这都比较容易展现真实的自我。
连向来端庄大气到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的娄卿云,也在贺府的四下无人的芍药圃边,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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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论富贵,景家其实算不得京中一流世家的。
但毕竟出了个老太妃,像其他妃子家中,虽然也贵气,比如丽妃和良妃的娘家,父兄官职都不低,但毕竟宫闱森严,妃子别说出宫省亲,就是赐点东西都会弄得阖宫知道,前朝也有话说。
哪比得上老太妃如今身份尊贵,又来去自由,像景家长孙的洗儿宴这种场合,她老人家大驾光临,又体面又尊贵,满城的世家命妇都来恭贺,怎一个热闹了得。
因为是洗儿宴,来的都是夫人们,小姐反而少,只有老太妃点名的卿云,和与景家有姻亲的黄玉琴,以及跟着文郡主来的荀郡主。
卿云稳重,只和黄玉琴寒暄几句,就坐在暖阁里饮茶,和主家的几位小姐说话。
卿云如今订了亲,又端庄娴雅得出了名,被夫人们拿来当自家女孩子的榜样,景家的女孩子都比她小几岁,对她隐隐有点崇拜,都围在旁边看她指点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做针线,倒也安稳。
但荀郡主可不管这些,等大人们一走,她立刻道:“听说你家那个疯子丢了,找回来没有呀?不会死在外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