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那么娄家这种早就退出权力中心的中等家族,也只能用揣摩上意的小心翼翼,来揣摩权臣了。
怠慢固然是错,但一厢情愿地舔着脸上去簇拥着,也有惹怒的风险。最好是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娄二奶奶虽说胆比天大,但要见这威名赫赫的贺阎王,还是心中犯怵的。
一面急忙打发人去衙门赶娄二爷回来,一面自己赶紧换衣裳,也不敢换礼服,怕巴结得太过。换了身家常的新衣裳,匆匆出来了。
那边贺云章倒是礼贤下士,轻装简从,只带了个穿着侍卫衣裳的随从,和个在外面候命的小厮,贺大人施施然坐在客位上,见娄二奶奶进来,还起身行了个子侄礼。
真不怪世人都不传颂他的相貌出色——谁还敢看相貌,连娄二奶奶这种最爱点评年轻王孙相貌的也不敢多看,虽然知道他给了娴月那封信,知道他是会客气相待的,但还是难免心生畏惧。
经商的人,看人更准,年轻小姐们大概只觉得贺大人气质森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娄二奶奶看着却更惊心。
都说有权的人身上都有威,像赵擎赵大人,那次远远在桐花宴看见,在一堆文官里都脱颖而出,像一件重器。
而贺云章身上的气质,更藏而不露些,也更锋利。
几乎带着杀气,没有了结过数百官员的性命,哪来这样的杀气?
所以连官也怕他,他是官员中的官员,古话说官员称牧,是牧百姓的人。而贺云章则是替圣上牧官员的人。
娄二奶奶自然也畏惧他,她知道娄老太君和娄三奶奶就在内堂听着,故意不说出娴月和贺云章的事来,好好吓一吓她们也好。
“贺大人来拜访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可惜家里二爷不在,怠慢大人了……”娄二奶奶十分小心地道。
“伯母言重了。”
贺云章难得如此谦逊,估计也只有官家能享受这态度了,剩下的宗室王公都未必受得起,他直接说出了来意:“晚辈前来,是受安远侯府云夫人之托,来送一件药给二小姐的。我等会还得进宫办事,就不劳烦伯父接待了。”
娄二奶奶虽然不敢因为他说得随和就拿起长辈的款来,但听在心里,还是熨帖的,恨不得堂后的娄老太君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也让冯婉华那等势利小人好好听听,真是现说嘴就打嘴,她们刚刚说死了二房以后没有三品以上的往来,百官中最得势的贺云章就亲自过来拜访,还叫起伯母来。
她心中得意,面上当然还是谨慎的,谦道:“些微小事,还劳烦贺大人亲自送来,实在让我心中不安……”
“事关二小姐平安,就不是小事。”贺云章淡淡道。
可惜就可惜在里面那两位不知道娴月和贺云章的交情已到了哪步,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
娄二奶奶心中如同衣锦夜行,实在遗憾得紧,但念头一转,又冒出个好主意来。
她仍然笑眯眯接待贺云章,道:“大人盛情,实在让我惭愧,可惜家中地方狭窄,招待不周,害得大人的轿子都停在巷外,实在该死。”
“伯母言重了。”贺云章淡淡道:“巷子狭窄影响通行,是工部的问题,也不是伯母的错。我是晚辈,步行也是分内事。”
都是人精,贺云章这种能在御前当心腹的,窥一斑而知全豹的能力自不必说。
娄二奶奶听到他把轿子停在巷子口,就知道他猜到了端倪——不然捕雀处的贺大人,轿子哪里过不去?从娄府穿过去都是给娄府面子了。
他停轿,是因为看见娄二奶奶的马车也在大道上,略一询问,就知道娄家如今二三房斗法呢,他下轿,是帮娄二奶奶的忙,帮她加个筹码,不然此刻内堂里,娄老太君和娄三奶奶怎么会如此忐忑不安呢。
可惜贺大人也确实是忙,话刚过三句,只见等在外面的小厮匆匆过来,探了个头,跟着贺云章的随从眼尖,立刻过去,听了小厮的传话,又过来在贺云章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就说我马上过去。”贺云章对随从低声道。
贺云章说完话,就站起身来,娄二奶奶也知道多半是宫内急召,耽误不得,连忙谢道:“贺大人日理万机,还来替小女送药,实在让我于心不安,等小女醒来,我一定亲自照看她用药,不辜负贺大人的辛苦。等好了,我还要去向贺大人府上道谢呢。”
“伯母客气了,不敢。”贺云章道:“不过这药丸是小姐大愈后才能服用的,是固本培元的药方。”
“知道了。”
娄二奶奶有些奇怪,怎么痊愈后才能吃的药,要这样快送过来呢?
不过她也只是猜了一下,就把这疑问抛到一边了,反而眼珠一转,心头又生出一计来,问道:“贺大人,这药丸是水丸还是蜜丸?既然珍贵,这几日又梅雨,不知如何储存才是?”
贺云章隐约察觉了她的意图。
“是胶丸,用的是鱼胶,避光避湿收着就好了。”他淡淡道。
其实他的回答也不重要,娄二奶奶心中计谋已成,不过是要他一句话罢了。
贺云章正是看出了这点,见娄二奶奶眼神闪烁,和某个二小姐要用计的时候一模一样。
都说娄二奶奶不喜欢二小姐,但三个年长的女儿里,只有娴月继承了她的攻击性,其余人都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好斗的人,其实也好赌。
赌徒都是爱冒险的人,不然也做不成这么大的生意。
“伯母稍等,我去把药拿来。”
贺云章转身出了门,娄二奶奶正认真算计中,也没意识到他为什么不叫随从去拿,而是亲自出了门。
今日贺云章带的随从是贺浚,贺三哥跟他从探花郎走到贺大人,宫闱争斗都见过不少,娄二奶奶眉梢眼角的心思贺浚自然也全程看在眼里,他深知这就是乱局的开端,而今日的药丸实在珍贵,连丽妃娘娘知道了血芝的事,都说过两句酸话,在官家面前嗔道“到底探花郎是天子门生,官家喜欢,臣妾的父亲也病着,臣妾想求几钱血芝和云上参,都被父亲训斥了呢。
谁知道全给了探花郎了,到底你们是自己人,臣妾是外人了……”,官家都笑了,赏了整整几支老参赐给丽妃娘家。
血芝甚至不是年年有,今年的份额全在这了,要是出了意外,就是官家再偏心大人,也是没有的了。
所以他一转出门,就低声道:“大人。”
他跟了贺云章多年,彼此一个眼神就知道意思,贺云章也知道他的担忧,但贺大人向来是惊涛骇浪尤弄潮,神色仍然不动,道:“知道了,拿笔来。”
他从怀中取出放药丸的匣子,整个天下都找不到第二份的珍贵药物,各色奇珍,最终也不过炼就这十二颗小小药丸。
小厮趴在地上,贺云章写了几个字,将匣子用蜡封上。重又进门去。
娄二奶奶满面喜色,立刻伸手来接,口上还道:“多谢大人了。”
贺云章对她始终尊敬,是子侄礼,双手递东西,还微躬身体。
“这药丸事关二小姐的身体,是云夫人花了心血制成的。”他最终也只说了这一句,道:“伯母要谢,就谢云夫人吧。”
“她我自然要谢的。”
娄二奶奶对云夫人仍然是有点醋意在的,这样答道。
贺云章于是不再多说,匆匆告辞,娄三奶奶哪里还敢锁南门,早在娄老太君的训斥下把四门全部敞开,又派了管家早守在二房院子外面,十分谄媚地要伺候贺云章上轿。贺云章连眼睛都没瞥一下,只朝贺浚道:“久睡伤神,等晚上宫里药赐下来,你走一趟。”
“是。”贺浚答应道。
他们配合默契,贺浚自然知道,自家大人口中“久睡伤神”的哪还有别人,自然是娄家的娄二小姐了。
娄三奶奶提了一句娴月在睡觉,大人就想得这样周到,让贺浚一拿到宫里的药就送过来给小姐养神,可见用心。
看来府中的喜事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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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娄二奶奶这边,她开开心心拿了贺云章送的药,满脸得意,却故意一脸淡定地走到后堂,朝着还神色忐忑的娄老太君和娄三奶奶抱怨道:“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云夫人给娴月送药,不知怎么,央贺云章带过来了。倒吓我一跳。”
她说得云淡风轻,娄老太君却惊魂未定,她刚才也是让丫鬟在帘后偷听过的,也听了传话,仍然心有余悸,道:“没想到贺大人倒还客气,还执子侄礼呢。”
“他这点倒好。”娄二奶奶故意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云夫人面子。”
“要是看云夫人面子,岑家的案子就不会拖那么久了。”娄三奶奶急于刺探的心思溢于言表了,道:“云夫人怎么对娴月这么上心?怕不是为了贺侯爷吧?”
她说到“贺侯爷”三个字的时候简直有点咬牙,心中暗恨,偏偏二房这样的狗运气,走了一个秦侯府,又来一个贺侯府,贺南祯虽然名声颇坏,但京中王孙狂嫖滥赌的又少到哪去了?
贺家的家底和秦家几乎是并驾齐驱,就是贺南祯名声比现在坏十倍,也仍然排在赵景前面呢……
偏偏就便宜了她这个商家女!
娄二奶奶却难得谦虚起来,道:“三妹妹说哪里的话,贺侯府什么家世,我们哪里敢高攀。再说了,不是说贺侯爷跟岑家有婚约吗?
老太妃也露出点风声来了,云夫人多半是感激卿云之前为教坊司求了老太妃的事,所以投桃报李,格外疼爱娴月罢了……”
她就是不肯承认云夫人和娴月确实是有真情在的,黄娘子在旁边听着,都觉得好气又好笑。
“莫不是太妃娘娘的意思?”娄老太君仍不死心地道:“莫非卿云最后是要落在贺家?”
“哎唷,老祖宗你这可是乱点鸳鸯谱了,卿云为人端正,贺侯爷风流浪荡,怎么成呢?
我看,还是云夫人看上娴月了,这还有几分可能呢,不然能请动贺阎王来送药?多大的面子?”娄三奶奶笑着说道。
娄三奶奶刚刚在暖阁一场大胜,虽然输了南门,但娄老太君说话间都和她站到一边去了,娄二奶奶俨然已成了外人,也难怪她得意忘形。
还是用平时凑趣讲笑话的语气和娄老太君说话,还亲密地拉着娄老太君的手臂,一时竟忘了娄老太君随风倒的本事了。
娄老太君立刻就皱了眉头,一抖手臂,把她的手甩了下去,斥责道:“你又都懂了?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就说我是乱点鸳鸯谱?
太妃娘娘一直想找个世家小姐带在身边教养,安排婚事,你知道是为什么?
娘娘为的是拉拢朝中的新贵权臣,为圣上分忧,其中最看重的就是贺云章贺大人,之前卿云和赵家订婚时,她就说过可惜的话。
贺云章是权臣,要替官家办事,不能尚公主,不然早尚了。
想笼络他,婚事就得从王公贵族中出,娘娘找了这么久,没一个端庄识大局,又有才干能做贤内助的好女孩,我说卿云落在贺家,是落在小贺,不是大贺,你懂什么?你只知道贺侯府位高,不知道贺云章如今权重?再等十年,我看小贺大贺还要倒过来呢?
整日里学了些妇人闲话,就在这叽叽喳喳,还不一边去呢。”
娄老太君这样发怒,娄三奶奶的脸上顿时如同被人扇了两巴掌似的,火烧般红,立刻就退下去了。
身后的玉珠碧珠也露出惊愕神色来,玉珠眼神阴毒,碧珠则是愤怒,都有些不服。
锦绣怕场面不好看,也怕娄三奶奶面子被扫得太过,连忙劝道:“老祖宗息怒,三奶奶也是好心,不知道这事事关重大,才说笑的,不是故意顶撞老祖宗的,我替她给老祖宗赔礼,三奶奶,老祖宗也是一时心急,是我们下人伺候不周,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娄三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勉强答道:“我哪敢和老祖宗记仇呢。”
话是这么说,嘴却紧闭了,一副一句话也不想再说的样子。
娄二奶奶哪里不知道娄老太君是在挽回之前在暖阁里对自己轻视太过的事,但当时三房骑到脸上来,老太太都一句话没有,如今这时候再训斥,又有什么用呢。真以为彻底寒了心的人,这样还能挽回来吗?
她心中冷笑,表面上仍然笑盈盈地,故意也随着她乱点鸳鸯道:“要真能如此,那倒也不枉了卿云的人才了。只是捕雀处到底凶险些……”
“凶险什么?”娄老太君立刻反驳道:“是糊涂人才会觉得凶险,以为伴君如伴虎,其实有权才是最安全的,官场上倒下的人,是失权的多?还是有权的多?赵擎不也煊煊赫赫十多年了,有什么凶险?
贺云章青年才俊,又是正经功名出身,只会比他更稳些,权势不论,单是高中探花就了不得了,这人才,不比赵景好了十倍百倍?”
锦绣怕娄老太君说得太生硬,连忙伸手拉住娄二奶奶的手臂,笑着弥补道:“二奶奶,你还听不出老祖宗的意思呢?
都说该你的总是你的,咱们家大爷当年也是高中探花,也许命中咱们家还是该着一个探花郎呢……”
她实在是一张巧嘴,把娄老太君都说得笑起来,娄二奶奶却仍然只是谦道:“哪里的话,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没听见,贺大人只匆匆坐了半刻钟不到,就要进宫了,这哪是奔着我家的女儿来的,我看就是帮忙送个东西呢……”
“是不是送东西,谁知道呢,反正贺大人来了就是荣耀,听说之前桐花宴上,他也才坐一刻钟,萧大人巴结得那样,他还没一个笑脸呢……”锦绣笑着凑趣道。
“对了,贺大人说是替云夫人送药来,到底什么药,值得他亲自来送?”娄老太君有点好奇地道。
娄二奶奶这才坐下来,把那匣子拿给她们看,连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的娄三奶奶也不由得看了过来,却见药匣子并不起眼,只是寻常锦匣,上面有寿星花纹,像是宫里出来的。上面用蜡封着,娄二奶奶道:“我拆开给老祖宗瞧瞧?”
“罢罢罢,何苦拆它,走了药力怎么办?”
娄老太君阻止道,只是把盒子拿来,仔细看了看,道:“像是宫里的东西,只是不知道是个什么药名……”
“说是丸药,云夫人花了大心血弄到的。”娄二奶奶在旁边不紧不慢地道。
“多半是宫里赐药吧。”娄三奶奶终于在旁边阴阴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