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他倒耐得住,只等到晚上宴席散,告辞的时候,娴月作为女主人,站在云夫人身侧,笑着问各位士子道:“都说榜下捉婿,各位贵客要是起了先齐家的心思,可要跟我说呀,我好收谢媒礼呀。”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云夫人故意道:“你这样直剌剌的,诸位都是新科进士,腼腆书生,怎么好意思说得?就问也是白问呀。”
娴月立刻笑道:“是我失算了,这样吧,横竖端午节后,我再办一宴,诸位客居京中,不如来赏赏端午,要有什么要紧的话,那时候再说也不迟。”
言下之意,是如果有看中的,或是想娶亲的,就那时候来赴宴,要是另有人拉拢定亲,被榜下捉婿捉走的,或是没有看中的,就不必来了,到时候人也少了,目标也定了,就好说话了。
娴月和云夫人两人一唱一和,就把事情给定了,本来是做得极妥帖的,探花郎卢鸿却忽然道:“婚姻是人生大事,哪能匆匆一瞥就定下呢,就定,也要父母之命才行。
若依我的意思,若有个名门淑女,能与我共谈杨朱就好了。”
众人都当他是傲气,好好的相看,哪家小姐不是深居闺阁,读的是圣贤书,谁去读先秦诸子,还是那么偏的杨朱。娴月也不懂,转过身,等四下无人了,骂道:“偏他另色,是来定亲的还是求学的,去哪找个小姐,能和他谈杨朱的。可见三甲里最磨人的就是探花郎。”
凌霜当时在旁边,听了便看着蔡婳笑。道:“卢鸿倒是聪明,知道他去找是没用的,茫茫人海,况且小姐深居闺阁,哪里问得到呢,不如他抛出话来,传扬得天下人知道,小姐在暗,他在明,要是中意了,自然会找他去。倒也有几分聪明。”
蔡婳听了,只微微笑,不言语。等到两下私下独处了,才道:“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和他论的杨朱?”
“你别逗我笑了,满京的小姐,除了你,谁会那么刁钻,圣贤书读了不算,还能论杨朱。”凌霜立刻就点破她的筹谋:“我既然知道,赵擎也会知道,春闱进士如今炙手可热,一句话就能传得满京知道,何况探花郎,咱们只等赵擎的反应罢了。
不过你也厉害,怎么就知道探花郎会和你谈杨朱?三甲卷子我都看过,也看不出来呢。”
“你天天和秦翊骑马,不读书,荒废了也正常。”蔡婳笑道。
凌霜立刻不干了,道:“好啊,就这样讽刺同学的?你要是学堂里读书,一定被大家围起来打。”
蔡婳这才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他卷子里露出了杨朱的影子,贺家的藏书又多,你没发现,贺令书大人打了个字谜的,杏子林放的是儒家的书,取的是孔子杏坛讲学的典故,燕子梁放的是道家,那地方又有桥,正是庄周论鱼的典故。
那杨花阁自然放的是杨朱了,道家儒家书都多,只有杨朱难得,探花郎一定想看看贺令书藏了哪些杨朱的书,有没有他没见过的,我在那守株待兔,他哪有不来的?”
凌霜立刻感慨道:“唉,可惜这世道就是不让女子考学呀,不然以你的学问,跟他们正面厮杀就是,哪用得着这样处心积虑只为了吸引他们注意力呢!真气死我了。”
蔡婳顿时笑了。
“你呀,有时候也不能这么想事情,我固然是不能科举,失去了许多机会,但男子中也有许多人因为命运捉弄不能发挥才能的,比如秦翊和贺南祯,不是照样有志不能伸?”
“但他们不是所有人都不能科举啊,女子却是所有人都不能考,无论才学高低,贫富贵贱……”
“那女子也有自己的上升方式啊,比如娴月,她不必刻苦读书,就可以拥有许多人考中状元也没有的权势和财富,虽然是假贺大人之手,但男子就没有这条路。”蔡婳笑着劝她:“万物负阴而抱阳,盛极则衰,阳尽阴生,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坏呢?”
“我就不信这个,照这样说,这世上的人都没有在干事了?”凌霜不买账道:“京城几十万人,就建成这宏伟的都城,我不信男子掌握天下的权力和财富,没有建成一个偏向他们的世界。
当然,我相信用道家的说法,天道循环,阳尽阴生,迟早世道会轮转回来,女子也会和男子一样拥有权力和财富,不必假手任何人。”
“只可惜那天可能我们都看不到了……”蔡婳笑道。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想想也不错嘛。”凌霜也笑道。
两人向来聊得来,晚宴后住在娴月这里,也是一直说个不停,把娴月都看醋了,道:“当初出嫁时那样舍不得,我还以为真是一刻都离不开我呢,现在住在我家,还整天黏着蔡婳呢……”
凌霜也故意气她,道:“你不是有探花郎了吗,还记得我们啊?”
娴月吵架没输过,立刻道:“你放心,蔡婳也迟早有探花郎,看你怎么办,到时候可别又回来找姐姐了。”
她到底不懂蔡婳,不明白,蔡婳等的哪里是探花郎呢。
其实依凌霜的意思,这时候就算赵擎回头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见机行事罢了,还不如一意孤行走下去,这天下男人多得是,谁不能谈杨朱呢?
但蔡婳只是笑着不辩解。
第163章 我们
赵擎也确实沉得住气,娴月的晒书宴后,满京城都知道新科探花要找的是能和他论杨朱的女子了,赵擎那边只石沉大海。
蔡婳也还算沉得住气。
五月初,崔老太君家孙儿洗三,按道理,闺阁小姐是不用去的,但崔家近年败落,婚丧嫁娶常有人借故不去的,卿云感激崔老太君性格刚正不阿,把她当成自家长辈来尊敬,连娴月也给卿云面子,亲自道贺。
蔡婳和凌霜自然也都去了,蔡婳还好,凌霜一去,秦翊也去了,倒把崔家少爷弄得不知怎么接待才好了,好在他只是露了个面就走了。
崔老太君为人正直,倒也不把这事当成是什么了不得的荣耀,对蔡婳和凌霜也是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接待。
崔家和赵家是姻亲,赵夫人亲自道贺,但赵擎显然是不会来的,所以凌霜也没觉得有什么事,去崔家的外府逛了逛,看到了崔老太爷当年的下马石,还有先帝御笔亲题的一块匾额,崔家虽然败落,旧日的架子还在,下马石都生了青苔,当年的正堂虽然收拾得整洁,但东西都眼见着破败了,真有种碑沉汉水沧海桑田的感觉,凌霜手摸着正厅的柱子,京中大小宴会她参加了三四十场,唯一比得上秦家的柱子的,也就只有崔家了。
她想和蔡婳聊聊这沧桑感,过去找她,却见到玉珠碧珠面有得色地从画堂里面走出来,进去一看,蔡婳眼睛都红了。
“怎么回事?她们又欺负你了?”凌霜问道:“要不要我去教训她们一顿。”
蔡婳勉强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随便让人欺负了,别傻了。”
“那你哭什么?”凌霜问道。
娴月看不下去,过来把凌霜弄走了,等到了没人地方,才悄声告诉她:“赵家向三房提亲了。”
“赵景?”凌霜惊讶地问:“求的玉珠还是碧珠?”
娴月被她气笑了。
“你笨起来也是真笨啊,赵景怎么可能求娶三房,他要看得上,早求了。哪会等到现在。这些小姐里除了卿云,他看得上谁?
如今卿云退了婚,他更加憋了一口气在心里,不找个比卿云出色的,怎么会甘心?他们母子俩眼睛都长头顶上呢,亏你想得出来。”
“那是哪个赵家?谁提亲?”凌霜满头雾水。
“当然是赵修啊,难不成是我?”娴月嫌弃地道:“赵修是好美色的,自然是看中玉珠了,他爹反正不管他,他看上谁就让赵夫人来提,赵夫人巴不得恶心咱们家一下呢,自然屁颠屁颠过来提了。”
“诶,虽然也知道他心性未定,但这移情别恋也太快了。你成婚才多久,他就释怀了?”凌霜嫌弃地道:“怪不得呢,上梁不正下梁歪。”
娴月顿时笑了。
“谁移情别恋了,哪有情,他单相思而已。你可别在这败坏我名声。”娴月把她额头点了一点,道:“行了,别在这歪缠了,还不去安慰下蔡婳,她心里可难受了。”
“这有什么可难受的?”
“听听,这也是圣贤书读出来的。”娴月笑她:“要是赵修真和玉珠订了婚,赵擎和蔡婳更没可能了。
虽然赵擎续弦也多半是娶年轻小姐,但要是和自己儿子娶了一家出来的,又是同辈,岂不被人笑死了?做大官的更忌讳这个,一辈子的把柄呢。你快去宽慰下蔡婳吧。”
其实凌霜也不知从何宽慰起,进去在蔡婳身边坐了一会儿,总想不到话头,反而蔡婳自己苦笑,道:“都说道然自然,冥冥中自有天意,该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亏我自诩道家,却勉强到这地步,实在是可笑。”
她这句话一出来,凌霜就知道她是放下了。
果然,这次娴月再策划端午宴的时候,蔡婳就认真参与进来了,认真出主意道:“从来京中聚会只知道曲水流觞,要我说,不如认真做个诗会,正好端午也适合作诗,屈子的现成典故都在……”
娴月虽没全部采用,但也觉得耳目一新。
两人商议了许久,这次卿云却没提什么意见了,只是等凌霜和自己独处时,认真问她:“你觉得崔老太君如何?”
凌霜不解:“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崔老太君为人自然极好,值得敬重。”
“你不是一直想找个人让蔡婳认亲吗?
咱们家老太君那边是不太可能的,她一直说愿意,其实也只是敷衍你呢,蔡婳虽好,但嫁去别人家里,从媳妇做起,也要至少十年才见成效,她未必见得到,又怕蔡婳不回报,白出一份嫁妆,所以敷衍你。”卿云条缕清晰地道:“所以我认真在心里筹谋了一下,太妃娘娘那边只怕不成的,嫁赵擎她还有可能做个顺水人情,嫁别人是不成的,只有崔老太君,又正直,又怜贫惜弱,只是崔家如今也有些萧条,不知道蔡婳是否乐意?”
凌霜一听,眼睛都亮了:“我问蔡婳去!”
卿云连忙拉住了她,责怪地道:“你别这样见风就是雨的,事缓则圆,这事是个尴尬事,你想想,要是事还没做成,先说得双方知道了,但凡没成,双方都要疑心是对方看不上自己。多伤人?
依我看,我们先旁敲侧击套套她们的话,要有九成把握,才好开口。不然结亲不成,反成仇了。”
凌霜嘿嘿笑了两声,想起了自己当初劝娄老太君认蔡婳不成,两人反而大吵一架的事。
“行,就按你的方法来,不过时间还是紧点,我看那探花郎卢鸿,也有点骄矜,只怕势利。”
“大家子弟都有点骄矜的,是习惯了这腔调。
他们自己习以为常,常常提及身份,有时候伤触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呢,未必就是势利,你先别下定论了。”卿云又劝道。
“行,我先不下定论,横竖这次端午之后就知道了。”凌霜道:“我先替蔡婳谢谢你了。”
“你呀,别老替蔡婳谢来谢去的,你这样说话,蔡婳不介意,是她大气,但你自己有时候也得体谅她的处境,她如今窘迫,你宽裕,正该你体谅她的心情才对。
你们是要做一辈子朋友的人,多留点余地总没错。”卿云又认真教她。
“知道了。
我不替蔡婳,就是我自己谢谢你,多谢夫子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实在受益颇多。”
凌霜故意逗她,还特地朝她揖了一揖,这才跑了,留下卿云无奈笑着,看着她跑开了。
端午节很快就到了,娴月的端午宴办得非常妥帖,毕竟已经有了经验了。
唯一不太圆满的,是贺大人这几天都忙得很,官家对这个门生比自己皇子显得还亲近点,凡事都带着他,蔡婳看着,有点担忧,私下跟凌霜道:“圣上春秋已高,天下迟早是东宫的,你多劝着点贺大人,要留抽身退步的余地,不可和东宫结仇,要敬东宫,但又不能在圣上面前显出来。这话我不好说,你千万说给娴月和贺大人。”
凌霜和她结识许久,仍然会被她的通透惊讶到,这番话,连朝堂上的老大人都未必说得出来,毕竟人性贪婪,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谁会想到抽身退步的事呢。
她收起了嘻嘻哈哈的神情,认真道:“你放心,我一定找个时间劝诫他们,就是他们不听,我也会替他们筹谋呢。”
蔡婳这才稍微放心下来,倒不是因为凌霜,而是知道凌霜身边就有位抽身退步的高手——秦家和官家周旋数十年,整整几代人,手段是没得说的。
可惜凌霜正经不了半刻钟,立刻又笑着开玩笑道:“话说回来,真正难抽身退步的还有一位呢,贺大人倒好撤退,他是能臣,不是权臣,真有那么一天,捕雀处还是捕雀处,只怕听宣处,是要天翻地覆了。”
说她不正经,其实她也懂。贺云章是天子的利刃,利刃总没有错。
赵擎却不同,听宣处是棵大树,根深叶茂,层层叠叠,在朝堂中盘根错节,真到了改换天子的时候,一定是要连根拔起,换自己的亲信上位的。
蔡婳听了,便不言语,许久才道:“赵大人那么厉害,自然早就筹谋过了,又何须我班门弄斧呢。”
其实赵擎这人,倒真是个标准的权臣,连子弟都不怎么培养,一个独子赵修,养成了京中王孙里少有的毫无心机的家伙,倒真有点“但愿吾儿愚且鲁”的意思了。
谁能想到呢,看起来最沉稳持重的赵大人,行事却是最极端的一个。
早早勘破富贵传不了子孙的道理,索性连管也不管了。
也难怪蔡婳斗不过他。
凌霜自觉上次夜访已经是把自己能用的招数都用了,实在是黔驴技穷了,可能正应了蔡婳的话,不是她的,强求也不来,还不如怜取眼前人,好好看看新科探花郎吧。
可惜探花郎也不堪大用,再怎么用卿云的道理来看,也太过于在乎门第了点,看得出新科有些寒门士子已经被他们惹恼了,自觉团结在状元周围,探花郎反而和京中王孙走近了点,赵修脸皮也是够厚的,前脚刚跟玉珠提亲,后脚又来参加娴月的宴席了,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盯着娴月目不转睛地看,凌霜看着都好笑,只可惜贺大人不在,不然只怕身上杀气都要出来了。
她也知道蔡婳心中对卢鸿这言必称门第的模样看不上眼,索性叫来秦翊和贺南祯,道:“卢鸿那样子我都看不下去了,你们上去,震吓他一下,一个晋地士族,什么五姓七望,说了几百遍了,贺南祯你祖上不是晋地的吗?”
“贺家在秦晋确实是大家。”秦翊只说了这么一句。
凌霜立刻就知道贺家厉害了,秦翊这家伙,血芝在他那,都只有一句“不太常见”,能说贺家是大家,那贺家只怕是真厉害了。
“贺侯爷祖上可是军功起家,”秦翊的小厮立刻忍不住道:“前朝末年的时候,五姓七望都跟着狄王在关陇起兵的,潼关一战,贺将军把前朝的王侯都杀得绝了种,还说什么五姓七望。”
贺南祯只是微微笑,一副老实模样,道:“哪来的话,说得这么恐怖,我可不杀人。”
“行了,叫你去震吓一下卢鸿,别在这扮老实人了,你们素日欺负赵景和姚文龙的威风呢。”凌霜也知道他是无利不起早的,道:“放心,一定有好处给你。”
“什么好处?”贺南祯笑着问道。
“你想要什么好处?”凌霜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