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要说真切地担心娴月的前途,她其实是没那么担心的。
丫鬟是跟着小姐走的,小姐的命运就是丫鬟的命运。
就如同月香以后一定在赵家的侯府过日子一样,娴月的选择,也决定了她的未来。
她对自家小姐很有信心,从小跟着她过来,从来没有一件事,娴月会让自己吃亏的。
永远是狐狸般的狡黠,孔雀般的张扬,再厉害的人,也逃不过她的算计去。
张敬程也好,赵修也罢,只要是小姐的选择,桃染都不担心。
但唯独有个人,让她觉得害怕。
与其说是对捕雀处的害怕,不如说是超出掌控的不安感,想到那晚在马车里的对话,小姐和贺云章之间暗流涌动的气氛,她仍然觉得惊心动魄,有种站在悬崖边的感觉。
是张敬程,是赵修,哪怕是别的什么人都没关系。只要不是贺云章。
也不可能是贺云章。
太多事情了,文郡主是贺府的老太君,荀文绮是贺云章名义上的表妹,捕雀处,过继的嗣子,官家的宠臣,风口浪尖的权力,那些黑暗的传闻,和让人捉摸不透的性格。
那个俊美的探花郎,浑身都是危险,处处都是悬崖,随时跌个粉身碎骨。小姐绝不会这么傻的。
但自家小姐偏偏几次在悬崖边跳舞。
她像小时候听的故事里,那只最聪明,最自命不凡的小狐狸,一次次在虎口边试探,光是想想,桃染都觉得头晕目眩。
这次自然也一样。
娴月没让马车走鹤荣街,也没去安远侯府,家她也不想回,真好笑,偌大京城,竟然没个地方能去的。她索性叫车夫:“去东河渡吧。”
所谓东河渡,其实是京城的东渡口,没什么好看的,桃染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什么要去这里,等到了才知道,原来东河渡口地势高,马车停在渡口,挑起帘子一看,就能远远看见云夫人举办桃花宴的桃花坞,这时候桃花落尽,只能看见山影重重。
“下雨了,小姐。”桃染提醒她。
“正好。”娴月道:“把马下了,把帘子打起来吧,给小九点赏钱,让他和车夫去渡口小店喝杯酒暖暖身子,远远守着就行了。”
桃染依言吩咐,小九和车夫都走开了,渡口寂静无人,马车朝着河,桃染打起车帘子,主仆三人坐在马车里,娴月不说话了,只是安静看着雨幕中的远山。
桃染虽然从小看着娴月画画,却不懂画,倒也不怪她,哪怕是闺中小姐,学画的都少,多是学琴学诗,哪怕是下棋呢,也是用得着的,可作为闺中和夫婿的游戏。画画却是一个人的事。
谁能想到呢,在外人眼中最会卖弄风情的娄娴月,学的却是画画。
她有时候就有这样傲气,就像云夫人,就连京中普通世家的小姐,都要会执掌中馈,会管家,想做贵夫人,这是最根本的能力,云夫人十八岁连一桌宴席都安排不明白,坐实小门户出身,仍然嫁得所有人都艳慕的贺明煦。
遇见对的那个人,什么规矩都不是规矩了。
这是她想教会张敬程的事,但榜眼郎什么诗词一听就懂,却偏偏学不会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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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是个机灵的小厮,要说起来,他妹妹是二小姐的贴身大丫鬟,娘又是二小姐的奶妈,他们一家子都是跟着二小姐走的,到时候到了姑爷家,他就成了二小姐手下的一把手了。
他在小厮里声望很高,交游广阔,据他观察,虽然大小姐和赵家小侯爷的婚事已经是十停有了八停,但二小姐的前程,也绝不会在那之下。
所以府里车夫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开玩笑叫他“九哥”,他也很有领头的风范,带着车夫和小厮在渡口边的小店里买酒,都是他出钱,道:“店家,打二两酒来,菜要多,酒要暖的。”
“何爷还要赶车,不好喝烧酒,喝两杯黄酒驱驱寒吧,等回头没差使了,我再请你喝好的。”他很老成地对车夫老何道。
“哪能让九哥请呢。”车夫笑道:“小姐赏我们钱喝酒,是小姐体恤下人,我们哪能不懂感激呢,当着值,可不敢喝烈酒。”
“何爷这话说得大气。”小九招呼店家:“切一盘鹅脯上来,再来两只烧鸡。
让他们两个痛快喝去,我陪何爷喝黄酒,吃点汤面避避寒。”
他机灵就体现在这些地方,拣了个靠近小店门口的位置坐着,让何爷背朝着炉子好喝酒,他自己则是朝外坐着,随时看着小姐的马车,虽然已经栓了马,也落了桩,还有桃染守着小姐,但到底是在外面,又是渡口,小姐千金之躯,可要时刻照看着,不敢大意。
小九看了一会儿,见没发生什么,也不由得松懈了点,又进去看了看里面喝酒的小厮,再出来陪何爷喝了两杯,抬头一看,灰蒙蒙的雨幕中,马车边忽然多了个人。
他吓了一跳,连忙打了伞过去看,快走近了忽然反应过来——还是和上次一样的事。
马车边单独站着一骑,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几骑,不远不近地守在渡头边,清一色的披风斗笠,严整得如同铁铸成的一般,不是捕雀处的人又是谁。
世人都怕捕雀处,小九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外面,不知道听了多少捕雀处抄家灭族,抓捕朝廷官员用重刑的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打着伞到马车旁,看也不敢看贺云章一眼,问道:“桃染,小姐还好吗?”
“没事,我看雨呢。”娴月淡淡答道:“你去喝酒吧,这里没事。”
小九只得又回去店中,远远看着马车,不由得有点担忧。
虽说贺云章也是京中有名的王孙,也是权臣,但齐大非偶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捕雀处何等凶险,小姐不要与虎谋皮才好啊。
贺云章会来,娴月并不意外,捕雀处的消息何等灵通,京中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眼睛。
贺云章身为捕雀处的首领,想知道任何一个人的行踪,都是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清清楚楚的。
哪怕是娴月一时兴起想去渡口边看雨,他想见她,自然就会跟来。
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事,她幼年多病,常卧床,有时候一病就是一个春天,扬州衙门里有棵很大的梨花树,一整个春天,看着花开花落,结了满树的小梨子。
扬州常有黄莺儿,雄鸟通体嫩黄,雌鸟偏灰,只有额头一撮黄毛,春暖的时候,常在枝头跳跃,雄鸟筑窝追逐雌鸟,上下纷飞,在枝头上上下下,如同跳舞一般。
看那小小黄鸟为了得到雌鸟的心仪,真是花样百出,又是唱,又是舞,叼来新鲜嫩叶果子,又筑好安稳的鸟窝,才能赢得青睐。
然后看着它们组成小小家庭,下蛋孵小鸟,小鸟长着大嘴,整天要吃,父母忙碌着叼回虫子喂养,小鸟又长大离巢……一个春天就这样过去,仔细想想,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看到京中花信风的追逐,她也常想起扬州的小鸟。
不知道扬州的琼花开了没有。
姐妹中,她是早早适应了京城的一个,花信宴似乎只是她大展拳脚的戏台,她也确实在其中如鱼得水,引得无数人艳慕……
但她也有许多不明白的道理。
云姨说,她年轻时也有许多不如意,许多愤怒,听起来像她和凌霜合在了一起,但后来遇见了她夫君,他解决她的困境,安抚她的焦躁,平复她年少时的伤痕,和他在一起之后,世界都渐渐明亮起来。
日子都是闪着光的,一树花,一场雨,一个夏日宁静的午后,都显得无比有意思。她说这就是情的意义。
娴月这样聪明,什么都会,却不知道情为何物。是张敬程在她面前的心虚气短吗?还是赵修那一掷千金的豪气呢?
赵修那执着的追逐,不惜代价的势在必得,和贺明煦对云姨的爱,有什么不同呢?如果有,那如何得到那样坚实可信的爱呢?
如果没有,那她为什么心中就是觉得总差点东西呢。
而她在这里看雨,贺云章就来,只要想见她,就穿越小半个京城。这和赵修的执着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没有,她为什么不肯留在赵家见赵修,偏偏要来这看一场雨,见一个世人都畏惧的人呢。
她自己想不明白,也许贺云章明白。毕竟她找不到的那块石头,他也许能找到。
雨下了半晌,娴月才终于开口。
“探花郎钓鱼回来了?”
她第一句话就故意气人,贺云章穿着避雨的披风,带着捕雀处的斗笠,她是在笑他像江上打鱼的渔夫,穿戴着斗笠蓑衣。
“是啊,”贺云章也笑着回她:“刚散了朝,来和小姐请教钓鱼的心得。”
她说钓鱼,他也说钓鱼,只不过他说的鱼是他自己,娴月这样子,不是等他愿者上钩是什么。
娴月直接打起马车窗户的帘子,瞪他一眼。但探花郎眼中带着笑意,显然是在逗她玩。
外面雨并不大,他穿的大概是宫中赐的避雨的披风,随从都穿油绢衣,捕雀处随时要行公事,披风并不华贵,像是和错羽缎相似的工艺,水鸟毛拈在一起织成的,青灰色,那些雨滴从上面滑落,他见娴月看他,也侧过头来,笠帽的帽檐齐眉,他微微低头,从帽檐下露出一个笑容来。
娴月立刻就把帘子摔了下来。
她也是怪,常常故意引他来,见了他却又发脾气。
贺云章也知道她不是真生气,好在雨不大,下午也没有事,正好陪她看雨。
渡口春深,柳叶如丝,雾气蒙蒙,远远看见城郊的青山,在雨中错落着,像梦里的场景。
其实他人一来,娴月就没什么气了,要是不来才生气呢。
尤其在马车里坐着,裹着狐肷,看外面春雨蒙蒙,知道贺云章就在外面,陪自己看着同一场雨,心也渐渐静下来。
“可惜这渡口全是石岸,没有长草。”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探花郎诗词精通,遇到官家也能谈几句,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五年前修东渡口,把河岸两边都换了石砖,这边的人家也迁走了。”他说两句实务,却又聊起诗词来:“岸边春草如丝,配春日的细雨,是要好看些。雨中的草色朦胧,像在纸上染开的一样。”
他什么都懂,却不卖弄,是认真在陪她聊天了。
娴月这才心平下来,认真道:“其实我以前刚开始学画的时候,一直不懂画的是什么,怎么山那样高,那样重重叠叠,墨色那样浓,那样重,明明春日踏青,到处都是山花,树木青翠,怎么到了画里,都失了颜色。
直到有一次去山居游玩,宿在山中,早上起来,看见满山云雾笼罩着,那山色就跟在画里的一样,是水墨晕开的颜色,这才明白。你看那雨中的山,是不是和画里的一样……”
贺云章显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山水写意,写的不是普通人日常所见的景色,就像唐诗中的景色,初看时想象不出来,到某天忽然看见和诗中一样的景色,才发现原来如此贴切,一字也不能改。
有年秋天我因公事留宿在周南驿,天色蒙蒙亮就动身,外面打了大霜,山林一片寂静。从此我每次想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一句,都能感觉寒意侵人,那景色就好像在昨天一样。
也许这就是诗的意义,也是画的意义,过了百年千年,诗人和画家都不在了,那一瞬间的感受却留了下来。”
不愧是探花郎,这份灵性,简直是万里挑一,连桃染都听得若有所思。
但娴月偏要惹他。
“什么公事要跑到驿站,披星戴月的,抄家吗?”
贺云章顿时笑了。
娴月也许是故意气他,所以往最坏的地方想。但那最坏的地方,恰恰就是探花郎的本行。
“是啊。”他平静告诉娴月:“是前年裴元逆案,我去抄家。”
娴月顿时不说话了,气氛像是一瞬间冷了下来,裴元逆案,是裴尚书和元侍郎的案子,跑到洛阳的庄子上躲着,仍然被捕雀处逮了回来,全家百余口人,都押解归京。
娄三奶奶都提过,说那场大案真是惨烈,处死的、流放的、发卖的,整个裴家直接从京中被抹去了。
而贺云章就是抄了裴家的人。
再多的诗情画意,也无法冲淡这份血色,怪不得京中人人怕他,连桃染此刻也一言不敢发。
娴月不由得又有点生气,论怕她是不怕的,贺云章喜欢她,她知道,但既然喜欢,为什么又要提起抄家的事,就算是她失言,他不能模糊带过吗?
这样的如丝春雨,朦胧远山,偏要提他抄家的事,生怕谁不知道他贺阎王的好名声似的。
“累了。”
她一生气语气就特别硬,也不和他说话了,只叫桃染:“去,叫小九过来,这破雨有什么好看的,回家了。”
贺云章无奈笑了。
看起来像是多老实一样,像自己在飞扬跋扈欺负他,其实娴月心里清楚,他就是故意提起来的。因为这个,所以才更加生气。
他知道桐花多半开不到最后,这一场关于诗与画的对话,许多年后,也会沦为无关紧要的一段回忆,张敬程已经派人提亲,赵修也势在必得,娴月会出现在这里,已经是在任性了。他偏还要提起抄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