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闻蝉
“小心点,这有门槛,别摔了。”
门口的女人轻轻抱住她,只?一摸她的身子,就觉出不对劲。
“让我看看。”何平安捧着小丫头的脸,见她跟小渔儿是一个 ?模样,当下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你是雪娘?”
小丫头刚才吃过午膳,满嘴油光,一对黑眼?珠子溜溜转着,嗯了一声,扭头就喊道:
“娘!有人。”
九娘一听?,将药放下出来看情况。
十年不见,再相逢,当年那个?平平无奇的丫鬟,现?今似乎变了模样。
她明明要比何平安小上一两岁,但如今看着,反倒像是老了十岁。
“少奶奶?”
九尺望向门边立着的女人,刹那间竟忘了先前想好的说辞。
在她印象里,少奶奶可不是这样的打扮。
她乌漆漆的发?髻上永远是金灿灿的,粉浓浓的脸上也总挂着笑。
她的脾气更?是好极了,待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不会像今天?这样。
“我女儿呢?”
何平安嗅到这里的药味儿,手指微颤,想起?了顾兰因方才的话?,有些慌乱。她拨开九尺,到了内室,便瞧见床上的小丫头精神恹恹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都是药汁,还弄脏了亵衣领口,看着邋里邋遢的。
何平安怔怔地转过身。
一窗之隔,顾兰因的影子单薄极了,映在透亮的高丽纸上,轮廓分外?清晰。
何平安拣着案上摆的茶具,用力砸了过去。
啪——
琼珠院的丫鬟听?到声响,心肝一颤,低着头,能躲的都躲着。而九尺尚不清楚这里头的曲折,跟进来一看,迎面又?被人撞开。
少奶奶竟是不曾多瞧她一眼?。
屋里的闷热感散了一二,九尺呆在原地,抬头看着窗纸上的破洞,便见外?头的大雪如尘埃一般。
少奶奶穿着宝蓝色的袄子,在屋檐下跟人打了起?来。
少爷脸上挨了一巴掌,左边的脸颊都被划破了。
未几,两个?人都滚到了雪里。
顾兰因在雪地里按住了何平安,竟也不生气,反倒是笑着问她:
“一个?月不见女儿,怎么先动了气?”
“你个?畜生!她才五岁,为什么要把?她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是人吗?她把?你当亲爹,我回来这些日子,小渔儿都不曾说过你一个?坏字!谁知道你背地里就是这样对她……”
“她们姐俩儿前日在外?头疯玩,小渔儿身子骨弱,隔日染了风寒,这干我什么事?何平安,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别找错人了。”顾兰因摸着她冰冷的手,见她此刻是追悔莫及的样子,不由得低下了头,轻声道,“有你在,我是不会害死她的。”
“可你若是弃她而逃,那就说不准了。”
何平安被他大半的重量压住,脸上泪水似都凝成了冰。
“哭什么?别哭。”顾兰因伸手替她擦拭,“你要是对冬郎也这样用心,那就好了。十月怀胎,他才是你的亲儿子。”
何平安恨道:“亲儿子又?如何,我原先也不想生,都是你们逼的!”
“既然?生下了他,就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
“弃之不顾?你们害我害得这样惨,我顾不了他,我也不想要他!”
顾兰因攥着她的手,见何平安是下定决心要一条路走到黑,他闭了闭眼?,雪地里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顾兰因极有耐心,在眼?皮子底下,忍了小渔儿三天?。
三天?之后,一日清早,小渔儿就被人送到了京畿的庄子上。
等到何平安察觉之时,他将身后的冬郎又?推了出来。
这意思不言而喻。
离着除夕还有半个?月,何平安如何待冬郎且按不表,只?说九尺那里,因顾兰因的吩咐,她带着女儿也一起?到了庄子上。
趁着小渔儿病了,雪娘在庄子里玩疯了。
庄子里的农户认不出她跟小渔儿,她便狐假虎威,但凡惹了祸,就说自己是小渔儿,这样过了几天?,庄子里人都烦死她了。
等九尺知道时,何平安那头也知道了。她赶在何平安来之前,把?雪娘打了一顿。
“你个?蠢货!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你跟娘说,抢人家?的算什么本事!”
“小翠说那一包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是城里买的,咱们庄子上就她家?有,我也就想尝尝味儿,咬了那么一口,哪知道她就到处说我抢……”
九尺拿着棍子就抽下去,怒道:“你就缺这么一口吃的?”
雪娘呜哇大哭,周围人听?着,都劝九尺,九尺怒上心头,打得更?狠。
她这个?女儿,自小就跟他爹一样,笨笨傻傻的,大抵是娘胎里争不过另一个?,出生后就爱吃,现?如今吃得圆圆胖胖,像个?棉花球。她到顾家?之后,已?经好好些天?没打她了,没想到现?在也跟小渔儿一样猖狂。
九尺打够了,把?哭晕过去的女儿抱回去,希望明天?少奶奶来了,少受些责罚。
隔日,庄子里把?何平安先前住的地方收拾好,等了半天?,却只?见到六尺带着小少爷来了。
“少奶奶这是有事耽搁了?”九尺伸头朝她身后看去。
六尺笑了笑:“这到年底,少奶奶走不开,便让我来看看小姐。”
她话?说完,拍了拍脑袋,说道:“瞧我这记性,咱们在府里也听?说了你这儿的事,女孩子皮了些到也没什么,少奶奶这会在咱们的糕点铺子里,将各样的糕点,都包了些,你拿回去,给小姐和雪娘分分。要是吃不了太多,快到除夕,就分给这些庄户人家?。”
九尺连连点头:“说的是。”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何平安买来的糕点,家?家?都有份,先前雪娘的事,这之后就再没人说什么,就是提起?,那也是夸她,一改先前的嫌弃态度,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今日六尺过来,跟九尺客套过后,便去了小渔儿那里探望她的近况。
九尺难得跟冬郎单独相处,她看着他现?今的模样,抱着她去了自己那儿。
“娘给你缝了冬衣,一直想给你,谁知小渔儿这丫头病了,少爷把?她挪到这里,连累我跟你妹妹也搬了出来。娘有好些天?不见你了,少奶奶对你可好?”
冬郎穿着枣红的圆领袄子,这会儿坐在床上,双手撑在后面,半天?也不说话?,性子跟从?前比,愈发?沉闷了。
“怎么了?”九尺压低声音,“少奶奶不喜欢你?”
冬郎摇摇头。
九尺叹了口气:“自小养大的,那感情总归不一样。咱们家?冬至那天?把?你从?水里捞起?来,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如今你认祖归宗了,说实话?,我真有些不舍得。前儿我做梦,梦里梦见你那个?死鬼爹了。”
陈三郎最喜欢冬郎,小时候给他用木头做了好多玩具,出去刨地也给冬郎做小锄头,在村里的时候,到哪都带着他。
“你那个?死鬼爹,也死了快一年了,他给我托梦,叫我给你缝衣裳,他担心你回了顾家?,亲娘不疼你。”
冬郎捂着眼?,往后一躺。
“顾家?不缺钱,我有好多衣裳。”
九尺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冬郎如今是少爷了,可怜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这庄子外?有座观音庙,我改日去庙里给你祈福。只?要你过得好,吃喝不愁,我也就放心了。”
她把?衣裳重新放回柜子里,见冬郎静静看着她,她眼?睛一亮,似想起?什么。
“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桂花酥,娘上次去外?头给小渔儿买药,路过一家?卖酥的,正好有桂花酥,我想着你爱吃,就买了。”
“你来的正好,我藏在这里,你妹妹是个?贪吃的,自小就喜欢跟你抢。你要再不来,就让她找着了。你试试看合不合口味,喜欢就多吃些。”九尺把?桂花酥拿出来,看着冬郎心疼道,“你这脸好像又?瘦了,少奶奶对你究竟好不好?”
冬郎望着桂花酥,渐渐地,吃着吃着,终于舍得说话?了。
“太太好得很,谁当她儿子都一样,她眼?里只?有那个?丑丫头。”
九尺故作叹息,替何平安解释了几句,末了,拿着袖子擦了擦眼?角,细看,她眼?眶已?经红了。
“你在太太那里受了委屈,也不吭声,我说你怎么近来变了性子。”九尺伸手抱了抱冬郎,见他没有推开自己,又?抱紧了些。
“等小渔儿这丫头病好了,娘回去,太太不疼你,我疼你。你是我自小养到大的,我也是你娘。”
冬郎嗅着她身上的皂角香气,这一刻,心里的委屈才有了发?泄的地方,九尺问了他好多事,得知少奶奶跟少爷似乎感情不合,九尺想了想,心跳不觉加快。
她摸着冬郎的脑袋,嘴角翘起?,尽量放缓了声音:“你是少爷的嫡子,老爷的嫡孙,你如今在顾家?的地位,无人能够取代。改日就算少奶奶不在了,你也还是一样的过。他们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少掺和。”
冬郎隐隐觉得她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但九尺这会儿又?变成了从?前那个?疼爱他的娘亲。他叹了口气,懒得去想太多,吃饱了就去找雪娘。
雪娘已?经吃得胖乎乎的,如今雪地里穿着白色袄子,就像是个?棉花球。
“喂,你怎么胖成这样?”冬郎捏了个?雪球砸过去。
雪娘吃着丸子,看都不带看他的,只?骂了他一句手欠。
“你哥问你话?呢,说话?!”
雪娘舔着嘴巴,把?自己的腕子扭了扭,傲气道:“我这一腕子,比那个?豆芽菜两只?手还要宽,我一拳就能把?她抡倒。她原先总是欺负你,你放心,我都给你欺负回来了。”
冬郎抱了抱她,满意道:“有良心,这才是我妹妹。”
兄妹两人打归打闹归闹,但自小睡在一起?,感情自是没话?说。先前冬郎也住在这里,如今闲来无事,就带着雪娘到处玩。
快到离开的时候,雪娘舍不得他,在九尺房里紧紧抱着冬郎,哽咽道:“我也想跟你一起?回去。可惜我不是太太的女儿。”
冬郎站住不动,垂着眼?帘,伸手捏了捏她脸上的肥肉,嘲笑道:
“你瘦下来就跟那个?丑丫头一个?模样。”
“她这次要是病死了就好了,我跟她长得像,太太说不准还会认我当女儿嘞。”
雪娘开玩笑似的将这话?说了出来,而后愣住,眼?珠子左右转了转,连忙捂住嘴。
她抬眼?看着冬郎,像是说错话?的小孩。
“谁教你的?”
雪娘摇摇头:“我开玩笑的。”
“那就好。”冬郎听?着,亦有几分胆战心惊,“她要是病死了,太太怕是要疯,你可别告诉别人。不过她要是真病死了……”
冬郎捧着妹妹的脸,半晌,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病死了那也好。”
雪娘噗呲一声笑了,她依依不舍跟冬郎分开,心里就此藏了一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