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 第49章

作者:贞观女史 标签: 江湖恩怨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到?门口下车,两老?携手走进院子。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亮,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只见庭中几树梅花尽皆开了,老?树虬枝,逸趣横生,红梅衬着残雪,分外精神。

  蒋毅笑道:“刚我?还跟他俩说?呢,先?生这里?,正是‘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如今这景色,还要加一句‘雪点寒梅小苑春’了!先?生端的雅人深致,就?你庭中这几支梅花,也比我?家开的多三分清韵。”

  虞先?生笑道:“弘之兄可?是谬赞了!梅花得暖才?开,冒雪而开,实无奈也!只因乡下地方寒窘,不及城里?气?息融合,所以花开清冽,到?你这儿,反成多出来的清韵了!”

  蒋毅摇头笑道:“先?生差矣!梅花喜暖,我?岂有不知的?然冒雪而不败,才?显高标逸韵,此好?比‘君子固穷’,先?生说?,我?这话是也不是?”

  虞先?生呵呵大笑:“弘之兄当?真会夸人!我?索性就?说?是了!只可?惜,这会儿雪都化了,若是昨日?你来,雪挂梅枝,更是有趣的紧……”

  说?着话,进了明间。二人叙礼相?见,蒋铭和允中都拜见了,跟从人等也都过来行礼。拜毕了,童儿奉上?茶来。陈文等人把车上?带的年礼并攒盒等物抬进屋里?,告辞回去了。

  虞先?生道:“弘之,咱们到?里?间叙话,把外间让给几个后生坐吧。”

  原来先?生住着三间房子,一明两暗,一样?的间量。明间是客坐,东间做了卧房,西屋里?摆了几排桌案椅凳,是平日?用来训蒙的地方。

  这虞先?生单名一个显字,字慎卿,比蒋毅大几岁,原有个老?妻,数年前亡故了。他本是□□开宝七年殿试第二名榜眼,在翰林院做过中书舍人。□□崩逝不久,他辞官不做,只在江湖上?飘零。蒋毅回乡后,四处寻访,费尽周折找着他,请来教儿子们读书。

  虞慎华在蒋家一住就?是七八年。后来蒋铭允中都大了,要走,蒋毅一力挽留。先?生道:“孩子们如今尽可?以自授了,况且还有你教导。难不成教了几年书,叫你家供养我?一辈子么?”

  蒋毅道:“先?生说?的见外话!当?初咱二人倾盖如故,这么多年相?交,倾心吐胆,先?生乃是我?平生第一知己。我?的儿子就?如你的儿子一般,你我?之间,岂是世俗人情忖量的?若你另有家人骨肉悬望,我?也就?不留你了,实在又没有。你在我?这里?,难道不比去别处自在?”

  虞先?生见他意诚,便说?:“既是这样?,府里?我?住不惯的。不如让我?到?乡下去,一者我?爱那一方山水乡情,二者村里?清净,我?也好?做些读书人的事,你闲了便来会我?,孩子们时常来看看,我?也欢喜。”

  自此,虞先?生就?在乡里?居住,又不肯住在蒋府老?宅,只捡了个村舍住着,办成个学馆,附近农家子弟都来读书识字,此外时光研注五经。一应柴米用度都是蒋府供给,派个小厮服侍。平时雇了村里?一户家人媳妇过来洗衣做饭,若是农忙没空,虞先?生就?叫童儿凑合将就?,自己有时也下厨煮粥,以此为乐。

  知道蒋毅今天要来,早在厨下收拾了汤水,备了饭菜。

  当?下将桌椅移到?里?间,二老?坐在上?首,兄弟俩打横。李劲把带的攒盒打开,现成的肥鹅烧鸭,熟肉火腿,细巧蒸酥,俱都拿到?灶上?热过,端来摆在桌上?。

  虞先?生叫童儿去下屋取酒,道:“还是去年秋天铭儿带过来的,说?是地里?埋了十?年,我?饮了一回,的是好?滋味。就?等弘之兄今日?共饮。”

  蒋毅笑道:“这是专给您先?生的,我?们都吃过了,你怎么还没吃?留到?这时候!”

  虞先?生笑道:“你还担心我?没酒吃?跟你说?,我?这儿好?酒可?一直没断过。每次他们下来都带,学生家里?也有拿的,我?倒不怎么吃,有时还叫他们拿回去。”

  一时间斟杯递酒,两老?两小吃喝叙话,其乐融融。李劲宝泉几个在外间也支了个桌儿,摆下饭酒菜吃喝起来。

  因说?起兄弟俩去应天的事,讲些路途见闻。虞先?生夸赞道:“我?说?呢,看允中比前气?质硬朗些了,行动也舒展许多,倒有些男子汉的模样?了。”

  蒋毅笑道:“中儿这孩子,只是外头看着柔弱,他心里?自有个刚强劲儿,是我?最喜欢的。”向允中道:“你跟先?生说?说?,走了这一路,有什么不一样?风景,什么感受。”

  允中笑说?道:“可?能路上?赶的太匆忙,我?看各地的风土人情,也没觉出什么大不同。就?是越往北走,平原多了,风景粗犷,到?处都阔朗,山川田野一眼看不到?边,还有,冬天冷的比咱们这儿早了许多,下了雪,几日?都不化,漫山遍野都是白的,真的是茫茫玉宇,湛湛乾坤。北边人讲话,也不似咱们这里?绵软。”

  虞先?生道:“中儿头一次出远门,还只是走马观花。等以后出去多,就?能分辨出滋味了。不管南方北方,山水自然,总能怡养性情,消人鄙吝。”

  蒋毅颔首道:“先?生说?的正是,他们弟兄三个,就?他出门少。这次要出去,他母亲还舍不得呢,要不是我?说?,又留家里?了。”

  蒋铭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寻思?道:“那日?听韩世峻说?,父亲上?过北伐战场的,还曾与皇子一同议事,不知经历了多少重大的事,却一句也和我?们不说?。”

  便试探道:“三弟说?南北差别不大,还是走的不够远。要是再走远些,到?大名府那边,风景又是一样?了。若是到?幽州那边,辽国的地界看看,指定更不同了。刚我?还想,当?年太宗皇帝把那燕云十?六州拿下来就?好?了,咱们也好?随意走走,见识见识。”

  两老?听他这话,互相?看了看。虞先?生笑了,道:“你这说?的孩子话!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燕云十?六州…”顿住叹了口气?,接着道:“咱宋人一说?起十?六州,都是心有不甘。奈何打了这么多年仗,越来越往下风走了。收复燕云,如今也就?说?说?罢了。”

  蒋铭道:“我?就?不信了,咱大宋以武立国,能征惯战的人才?也多。要是像当?年周世宗、□□皇帝那等雄风,早就?收复燕云了,还签什么澶渊之盟?如今朝廷畏战,平白给辽人那些钱物,真也太憋屈了!”

  却听蒋毅在旁“哼”了一声:“说?你是孩子话,你越发来劲了!好?好?儿的,谁盼着打仗?攻城略地,你道那么容易的?”

  虞先?生笑说?道:“他们年纪轻,血气?盛,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哪像咱们都老?了,心气?也衰落了,只想着苟安。”

  向蒋铭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先?不说?燕云十?六州,就?说?太原城,从□□皇帝初伐北汉开始,到?后来太宗帝拿下太原,整整过了十?五年。这十?五年,真正对局的也不是北汉,而是北汉的援军契丹。再后来,太宗北伐幽州,到?两年前签下澶渊之盟,这又是二十?五年。两下加起来,就?是四十?年。这四十?年间,边境何曾消停过?你打我?,我?打你,受苦还不是老?百姓。如今虽是纳些岁币绢匹,换得边关?和平,百姓能过安宁日?子,朝廷也可?修生养息。要我?说?,这盟约也算签的值得。”

  蒋毅道:“他们小孩子家,没经过离乱,哪里?晓得兵凶战危的厉害。谁家没有父母妻儿,打起仗来,夫妻离散,父子不能相?顾。战场厮杀的惨状,他们哪里?见过?少年人不晓得轻重,只会在这里?高谈阔论,说?些逞意气?的话,都是些无知妄说?,难为先?生,还苦口婆心地教导他们。”

  蒋铭笑说?道:“爹,宋辽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听说?当?年□□皇帝和太宗帝都曾亲临过沙场,那时爹爹和先?生也在朝廷,不知您二老?可?曾去过战场么?”

  蒋毅皱眉瞪了他一眼:“怎么?我?们两个老?头子没见过战场,就?不能说?你了么?”

  蒋铭知道问的造次了,忙起身陪笑道:“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知从前旧事,心里?有些好?奇,所以……”

  虞先?生在旁招呼道:“铭儿快坐下!”对蒋毅说?:“你看你把孩子吓的,他哪有那个心思?,偏你这么挑他不是,显得咱们做长辈的,忒也心胸狭窄。”

  蒋毅笑道:“怎地是我?心胸狭窄了。我?是教教他,以后也好?少吃亏。这孩子性子狂傲,在你学堂念书时就?这样?,现今学了点儿武艺,越不把世人放在眼里?了,瞽目妄言,这性子不煞一煞,以后还了得?刚我?才?说?他没见过战场,不晓得轻重,他就?问咱俩见没见过,这什么态度?我?知道他是无心,以后入了仕途,见了长官、同僚,乃至圣上?,也能这么随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蒋铭只得自认不是:“爹教训的是,是我?说?错话了。”

  虞先?生笑向蒋毅道:“弘之!今日?我?有酒了,要说?几句讨嫌的话。我?看就?是你对铭儿故意挑剔。咱们自己人,他问几句话什么要紧?他们兄弟三个言谈都够谨慎了,尤其是铭儿。不是我?当?着孩子们说?你,你对铭儿实是过严,比起大郎和三儿,是有些偏心的嫌疑了。”

  蒋毅听了这话,自觉无法反驳。瞅着蒋铭,嘴唇动了动,要说?什么没说?出来,却转向允中问:“中儿,先?生说?我?偏心,屈着他了,你也这么觉得么?”

  允中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决不会生气?的,笑着道:“我?觉得,是有一点儿。”

  蒋毅又看蒋铭:“你呢,也这么想么?”

  蒋铭笑了笑:“儿子不敢。”蒋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是问你有没有这么想,你说?什么敢不敢的?”

  蒋铭知道今日?老?爹吃了几杯,心里?高兴,望了虞先?生一眼,陪笑答道:“我?是说?,儿子是不敢这么想。”

  虞先?生呵呵笑道:“这就?是了,铭儿这说?的才?是真心话!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想罢了。”蒋毅又哼了一声,就?笑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69章 (上)

  【推杯盏抚今追昔】

  上回说到蒋铭问?两老当年是否上过战场。虞先生长吁一声道:“我是个文弱书生, 在朝的时候也有限。战场是真的没?去过,战报邸抄还?是见?过些,兵戈扰攘,以至流离颠沛的世情更是见?了?不少?。这几年我也是老了?, 只想有个清净地方读书写字, 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不惟不感兴趣, 反倒心里有些怕的。至于你们父亲……还是让他自己与你们说罢。”

  蒋铭笑说道:“屈子投江, 鲁连蹈海,文人的风骨气节, 一样流传千古。更有仲尼作《春秋》, 左氏著《国语》,就是秦皇汉武那般丰功伟业, 终是过眼云烟,《春秋》《国语》却将万代流传而不朽。所以,真要比起功业来?,还是文人更胜一筹……”

  话没?说完,就听蒋毅哼了?一声?, 笑骂道:“你这谀辞奉承!”

  虞先生呵呵大笑:“这话我听着受用, 果然‘谀言顺意而易悦’也!”

  一时都笑起来?。允中道:“二哥说的有理?。我也想这么说, 只怕爹爹骂哩。”起身斟了?一圈酒,说:“儿子想听爹爹讲古,从前朝廷打仗,一定发生过不少?有意思的事, 求爹爹给我们讲讲好不好?”

  蒋毅面露微笑, 不置可否。他今日吃了?几杯, 又是和老友在一处,心情甚是轻松愉悦。将身靠着椅背, 看看两个儿子,接着虞先生方才的话头,自语道:“自古有训,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怕是不用怕的,亦不能一味好战好杀,自取其灭。”

  虞先生在旁颔首:“正是如此。孩子们都大了?,据我看,他们兄弟都是持重的。有些事也该让他们知道,你能说的,就给他们说说吧。”

  蒋毅沉吟了?一会儿,对蒋铭道:“去外?间看看,都做什?么呢!”蒋铭就出来?,让李劲带着宝砚宝泉和童儿去西屋里玩耍。李劲会意,带着几个人回避了?。

  这厢蒋毅叹息一声?,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当年太宗初次北伐,我刚调任京中不久,时任枢密院承旨,太宗调拨了?一众文职官员,同武功郡王,也就是德昭皇子一起随军,我就在其中。”

  他这话一出口,允中惊愕得张开?嘴合不拢来?。蒋铭却因早知道了?,并不奇怪。问?道:“就是打下太原城,攻灭北汉的那次么?”蒋毅点了?点头:“对,就是那次,先拿下了?太原,之后北上围困幽州。”随即讲起这段往事。

  看官听说,蒋毅说的是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赵炅北伐的事。那年赵光义率部?北上,兵临太原城下,北汉国主刘继元慌忙向辽国求救。事先部?署在石岭关的宋军不但击退了?辽国援军,斩杀辽军大将,还?把求援使臣捉住了?。就在太原城下将使臣斩首示众。刘继元见?此,斗志顿失,开?城投降。自此,算是彻底终结了?五代十一国纷争局面,实现了?宋王朝统一大业。

  拿下太原后,赵光义志得意满,雄心勃勃,只想一鼓作气夺回燕云十六州,不顾种种不利条件,大军没?有回师还?朝,而是继续北上,兵不血刃拿下了?涿州,进而在幽州城外?围困。

  蒋毅说道:“幽州城池十分坚固,我们围困了?一个多月,城内守军坚守不出,我军在外?又攻不进去,两下僵持住了?。本来?打下了?太原,虽是胜了?,却因作战多时,兵将都疲乏了?,许多人不愿意北上,只因迫于圣命,不得不去。久攻幽州不下,时间一长,局势愈发进退两难,就更是人心惶惶了?。忽然一天,有军士在城东南挖到了?几只螃蟹……”

  忽然顿住不说了?。兄弟俩正听的入神,蒋铭问?:“挖到螃蟹怎么了??”蒋毅道:“据说,此是班师之象。也不知是真的上天示警,还?是人作出来?的。”允中疑惑道:“这怎么解?”

  虞先生在旁道:“螃蟹乃是水物,水物陆居,失其所也,意思此地不宜久留。另外?,螃蟹多足,意即援军将至,况且,蟹者解也,所以说是大军班师之象。”

  蒋毅点了?点头,道:“当时官家仍是不愿撤军,便说是无稽之谈。但自那时起,众说纷纭,军心已生归意。过了?没?几天,契丹果然大举来?援,就在高粱河一带,对我军形成了?夹击之势……那一战,直打了?一天一夜……”

  高粱河之战,众人都知是宋军大败收场的,不觉默然了?片刻。蒋铭道:“当时两军军力到底怎么样?我听说那次大宋出兵二十万,就算不实,十万兵总该有的。援军再?多,想必也不如咱们宋军多。或是军心不稳,战力也不济了?。”

  蒋毅不理?会他,只自出神般说道:“当时正是夜间,我们并不知对方来?了?多少?兵马,只听见?喊杀声?震天,到处都是敌军火把,漫漫延延,无边无际……后来?,仗打完了?好久才听说,那夜来?援的辽军有三?万人,却为了?造声?势,一个人手?上持着两只火把……”

  蒋铭不觉叹道:“原来?辽人也有这等智谋。”允中已是听的呆了?。

  蒋毅继续说道:“当时我们前军还?在攻城,太宗皇帝亲自率领御营大军殿后。敌人援军来?时,直接冲杀我军后方营寨,前军不得不撤兵回救,前军一撤,先前战败的辽军就掉头杀了?回来?,城里守军看见?了?,也从里面杀了?出来?……”

  “我军一时遭遇三?面敌军的围攻,那时四周都是鼓响,喊杀声?惊天动地,到处混战成一片。我和一众文职官,都与?郡王在中军位置,得护卫大将军指挥兵卒围护,是以一无所失。大伙且战且退,退了?十余里,直到天亮才停下来?……”

  他声?音虽然平静,三?人却都听得惊心动魄,想象着彼时千军万马夜战,该是如何景象,静了?半晌,蒋毅接着道:“只是……待天亮时,清点军将,忽然发现……发现圣上不见?了?。”

  蒋铭和允中都不由“啊”了?一声?。允中问?:“圣上怎么不见?了??难道……”心想难道遇难了?,又一想,后来?赵光义还?活了?好些年,便住了?口。

  蒋铭思忖道:“太宗是在后军,敌人援军也是从后过来?的,不见?了?,难道……,难不成他……逃跑了??”

  蒋毅苦笑了?两声?:“因为一时寻不见?圣上下落,便有谣言,说太宗已是战死?在乱军之中,所以……”看了?看虞先生,道:“所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战时,大伙儿不得不商议,立郡王德昭为新帝,诏书都写就了?。才刚计议停当,押运粮草的军队到了?,说是路上遇到了?太宗皇帝,他已然……已然逃去了?涿州。”

  皇帝临阵脱逃这事儿,本来?十分隐秘,又是宋庭丢脸的事,一战过后,无人敢再?提起,是以知道的人不多,就连虞先生也是第一次听说,蒋铭允中更是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虞先生望空冷笑了?两声?:“怪不得!那时听说大军缓缓而退,却原来?是溃不成军了?!御驾亲征的皇帝撇下臣子,撇下军队,先自逃跑了?,这真是……真是普天下大得不能再?大的笑话!”

  蒋毅默然半晌,叹息道:“这一仗,我军单是阵亡的将士就有万余,真可谓惨烈至极。撤退途中,但见?尸积遍野,血流成河,兵甲符英弃置无数,一时惨状,无可形容。”

  虞先生道:“那拥立新君的事呢?”蒋毅道:“自然是不了?了?之,没?人再?提了?。”先生冷笑道:“这么大的事,就是没?人提,一定也被他知道了?。”蒋毅默然。此时就连允中都想到,一旦赵光义得知自己生死?未卜时,朝臣拥立了?新君,该是什?么心情,禁不住一颗心砰砰直跳,脸都白了?。

  蒋铭轻声?道:“高梁河之战回来?不久,武功郡王就殁了?,想必……是与?此事有关么?”无人答话,席间静了?一忽儿。

  虞先生向蒋毅道:“那后来?,郡王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如人所说,是自尽么?”

  蒋毅默然良久,方说:“我朝惯例,打了?胜仗要论功行赏,这次幽州虽然战败了?,可是前面攻下太原一直没?有行赏。官家心情不好,谁也不敢奏禀行赏的事,唯独郡王心善,想的又少?,就有人鼓动他向圣上启奏,就为此事,郡王遭到太宗申饬,说他,‘且等你当了?皇帝,再?来?做主也不迟’,皇子怎禁得起这话,无以自明?,当日便在府中自刎而死?。”说毕,不觉悲从中来?,哽咽了?一下。

  虞先生闭上眼睛,神情悲愤,许久才冷冷地道:“本来?有金匮之盟,德昭皇子就碍他的眼,何况又有阵前立新的事!皇子到底是自尽还?是他杀,谁见?了??只能说,是赵二又一桩疑案,退一步讲,就算郡王确是自尽,与?被他逼死?又有什?么两样!”俱皆默然无语。

  良久。允中轻声?问?:“那后来?呢?自那以后,太宗有再?北伐过么?”蒋毅平复了?心情,道:“后来?,就是七年之后的雍熙北伐了?,仍是以失败收场。从此宋辽对峙,就有敌强我弱的态势了?。收复燕云,是数代宋人心结,怎么可能一时放下。朝廷北伐之心一直都有,只不敢轻举妄动。太宗皇帝临终,想必,也是引以为憾事罢。”

  此时虞先生神情已然平静,缓缓说道:“赵二得位不正,一心想要拿下燕云,武功上超越武德皇帝,他就可以洗雪高粱河之战的耻辱,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没?想贸然出兵,反使复国无望,想必,这也是天定的运数,非人力所能及也。”

  蒋铭道:“从雍熙北伐之后,宋辽相持,大多时候都是敌攻我守,还?是朝廷畏战的过。”

  蒋毅道:“也不能这么说,敌攻我守,不如说是敌扰我守。辽地荒僻,产出粗陋,所以辽人以抢掠为能,边关百姓不胜其苦。如今签订了?澶渊之盟,等于拿些钱物,免除了?边境扰患。如今两国互通来?使,相交友善,百姓们少?受苦恼,朝廷上也安宁了?,这么看,订盟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家沉默了?许久。虞先生忽然笑了?,道:“可笑我刚才又动肝火。这几年,时常看些老庄之学,还?以为自己放下了?,谁知听说这些旧话,还?是如此……可见?修身养性,说说容易,其实是难的。”

  蒋毅笑道:“都看破了?,看透了?,哀乐不施乎前,您先生不就成了?圣人了??要那样,我这俗人都不知怎么跟你说话了?!”说毕两人都笑了?。

  蒋毅又道:“心绪波动,说明?先生入世之情未消。你如今行的乡民教化之事,注解经典,这都是读书人泽惠后世之功,说实在话,我心下十分叹服先生,自己却做不到。”

  虞先生道:“什?么泽惠后世,不过无聊自遣而已,你是牵绊太多,不像我,一人来?去,两袖清风,没?什?么可挂虑的。”

  蒋毅叹道:“每次我来?到你这儿,都有超然世外?之感,心里安宁清净。这些日子,我常想起刚从京里回来?的那三?年,下田耕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世俗交际扰攘。要不是因为他们几个小的,我也不愿搬去金陵,宁可在这儿简朴度日,了?此一生,也罢了?。”

  虞先生盯着他看了?半晌,笑说道:“你这是拿他们小的做挡箭牌,就算是为了?儿孙,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要是真能放下,还?顾得上那么些,万事皆有分定,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过由他们去罢了?。”

  蒋毅呵呵大笑,叹道:“先生责备的是,唉,其实说到底,我还?是放不下功名执念啊。”

  虞先生道:“你倒不是放不下功名执念,只是放不下为儒者治世安民的志向罢了?。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如今官家主张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科举取仕,论才选人,倒是适宜出仕做官的。你若有意,倒不妨……”

  话未说完,蒋毅连连摇头,打断道:“我这把年纪,早就没?有做官的心思了?,以后,还?是看铭儿他们吧,希望他两个赶上朝纲清明?,能够有些作为。”说罢看向蒋铭两个,目光中流露出殷切之意。

  虞先生道:“若论才学,他们兄弟三?个可以说不相上下。就是老大委屈了?些,不过你身边总要留一个,长子守家,这也是正理?。”

  蒋毅停顿了?一会儿:“若论才学,钰儿是在他俩之上的,可是这么大个家,也得有个精明?强干的人打理?。就为我不愿他科考取仕,他心里一直有些不快,这两年,我看倒把这心结放下了?。”

  虞先生点头道:“含光做什?么都不差。做了?这多年经纪买卖,人没?有迷在里头,也是难得的。要是一门心思逐利,忘了?立身立德,就失了?正道了?。我看去年秋天他和的诗,立意倒不俗。”蒋毅点头道:“那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