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第152章

作者:梦溪石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轻松 古代言情

  章玉碗觉得,皇帝和义安本人十有八九是会答应的。

  在皇帝看来,崔玉跟北朝任何势力都没有牵扯,婚事本身还能与南朝结盟,又能免于妹妹远嫁,可谓圆满。

  对义安公主来说,她婚龄已到,不是嫁给崔玉,也要在其他人中选一个,眼看她对崔玉,的确有些不同,平日里略显内向的表情,此刻却眉目带笑,柔和放松。

  陈济点点头:“这是当然的,总得你情我愿,方才是金玉良缘。”

  他原本还想试探一二,但刚才被公主一番话说得冷汗津津,已经没了锐意进取旁敲侧击的心思,转身抓着酒杯就走,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陈济心想,这女人属实是有些邪门的,竟好似窥见他内心深处,更可怕的是,自己还真被她说得有点动心了。

  再不走,怕是连夜都要开始问她怎么回去推翻太子了。

  但他在辰国的处境再难,目前也不是最难的哪一个,更不是最惹眼的那一个,提前跳出去,无疑是让所有人都以他为敌,那才会死得更快。

  啧啧,邦宁长公主,这样可怕的女人,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喜欢?

  陈济想到对方刚才说心上人比他俊俏的话,不由轻哼一声。

  比他俊俏算什么,有本事比崔玉还俊俏!

  ……

  这场中秋宴固然丰盛,但众人心思各异,真正将注意力放在宴会上的人寥寥无几。

  曲终人散之后,章玉碗还未离宫,就有近侍过来,说皇帝召见她。

  皇帝一晚上心神不宁,想必是为了雁门增兵与否的事情,章玉碗只道等待自己的又有一场临时小朝会,却不料只有一个谢维安在。

  谢维安脸色有些凝重,平日里常见的笑容也没了。

  皇帝:“谢相这边有些发现,阿姊听说之后,可别着急。”

  章玉碗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微变。

  “陆惟和苏觅那边出事了?”

  皇帝见状忙道:“阿姊勿急,此事尚未有定论,只是谢相的些许猜测罢了!”

  如果只是猜测,怎会中秋佳节的深夜匆忙喊她过来?

  章玉碗蹙眉,望向谢维安。

  “请谢相如实相告!”

第111章

  盐形或变虎,鼎气乍成龙。

  洛州虽非璋国之都,自古却也沧海桑田,几经巨变,而今繁华不下于建康,更是许多世家门阀起家之地,可谓龙盘虎踞,藏风露水。

  作为洛州的中心,洛阳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这一点,陆惟在去洛阳之前就知道,皇帝和谢维安也很清楚。

  前年,洛州也大旱,当时的洛州刺史献《千里饿殍图》,报大饥,朝廷拨粮赈灾,但那些粮食最后却没进灾民手里,反倒差点引起民变,此事历历在目,至今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皇帝依旧弄不清当时到底是赵群玉被底下人蒙骗了,还是赵群玉跟着那些人一块来蒙骗他,又或者是赵群玉一开始也被蒙骗,后来发现大家都穿一条裤子,也就跟着那些人坑瀣一气。

  赵群玉死了之后,谢维安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整顿洛州,于是他举荐温祖庭为新任刺史,前往洛州上任。

  巧的是,洛州一带今年再度大旱,虽然没有前年那样触目惊心,但同样不容乐观,流民走投无路,向洛阳城下聚集,眼看再发展下去,将有秦州王二起事之祸。

  温祖庭能得谢维安信任,又是去洛州那样一个龙蛇混杂之地,能力自然不平庸,他到洛州之后,一方面明察暗访,捉住囤货居奇的商家,让官家出面以平价购下粮食,每日派人分送赈济粥出城,既没有让流民吃得饱到不想离开,也不至于让他们饿得走不动路,渐渐的,流民开始陆续启程返乡,大旱随着秋色渐浓,也逐渐得到缓解,还下了两场小雨。

  另一方面,温祖庭不忘结交当地士族,他甚至跟其中一家姓柳的豪强家主结义,柳氏与郑氏、赵氏等素来不太和睦,偶有龃龉。这回赵氏名下的米铺囤积粮食,柳氏本身就不赞同,温祖庭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合纵连横,游刃有余。

  这些事情,温祖庭在与谢维安往来的信件上,都会一五一十告诉他。

  通过温祖庭,皇帝感觉到洛州破局指日可待,只要洛州安定下来,以后就可以逐步由内转外,专心对付南朝了。

  但就在这时,温祖庭来信,告知洛州起了疫病,而且疫病蔓延很快,他不得不专门在城外辟出一处场地,用来隔离病人,但大夫也不够,温祖庭只能在信上请求朝廷支援。

  谢维安收到的最后一封来信上,温祖庭陈述自己身体不适,似乎也有了染疫的征兆,唯恐力有不逮,想让朝廷尽快派出御史来协助。

  这也是温祖庭生前的最后一份信,没过多久,温祖庭的仆从就来报信,说温祖庭一病不起,已经去世了。

  之后的陆惟,和新任洛州刺史苏觅,正是接替温祖庭去洛州的。

  此事之前虽然章玉碗没有过问,但她也大略听说了一些,此时谢维安重新讲一遍,自然不是啰嗦浪费工夫,而是为了理清思路,让章玉碗更加清楚其中细节。

  听到这里,她忽然问:“温祖庭既然是得病死的,他那个来报信的仆人,和信件,不知谢相是否有检查过?”

  “有,那温氏侍卫刚入城,就被带去更衣沐浴,衣物也都烧了,人确定没有染病臣才见他,信件臣也是检查过的,看完就烧掉了。”

  谢维安点点头,他也是个谨慎的人。

  “先说苏觅那边,他去了洛州之后,一直与臣保持信件往来,基本是每旬一封。他们是七月中旬出发,最后一次来信,却是例行来信的两日之后,苏觅又追加了一封信送出,也就是今日中秋宴时,臣刚刚才收到。上面提到陆惟与他,分别查到两件事的线索。”

  两人抵达洛阳之后,与温祖庭一样,表面不显,暗中调查。

  洛阳以牡丹与芍药闻名,牡丹如今已经过季不开,芍药却是正当花季。今年大旱,芍药喜水,原本是活不成的,如此一来,芍药价格飞涨,从洛阳运到长安与建康的芍药,甚至有一盆千金之说。苏觅很快就发现,本地大户为了让珍稀的芍药品种能存活下来,便威逼利诱,强行迁走原先住在水渠附近的民户,又贱价强买下花户手中的芍药,砸烂灭种,致令他们无家可归,沦为流民。

  另一方面,陆惟也查到,从洛阳城郊流行起来的疫病,其源头疑似洛阳城郊的洛坪村的一口井。疫病首先从日常饮用井水的村民蔓延开来,再由村民入城,带给城里的亲戚,而那亲戚,正是在刺史府灶房的厨子。也即是说,这场疫病,很有可能并非天灾,而是人为。对方绕了一圈布局,正是为了剑指温祖庭。

  苏觅和陆惟分头调查,最后却都汇成一条线。

  谢维安道:“洛阳城以郑氏为首,柳氏、赵氏次之,这里头的赵氏,正是赵群玉族亲,不过早出了五服,关系比较远,不过赵群玉平步青云这数十年里,与洛阳赵氏往来很是密切,他对亲族也多有关照。至于强迫民户迁移,砸毁花户芍药的罗氏,则是柳氏姻亲。而赵氏跟郑氏结亲,也有三代了。”

  章玉碗评价道:“亲亲相护,亲亲相隐。”

  谢维安颔首:“不错,殿下所言,正是洛阳世族豪强的现状。虽然赵群玉没了,这些人势力有所削弱,但他们在本地仍旧是地头蛇,而且因为赵群玉的事情,加上臣大力在秦州等三地推行新举官制,他们感觉到危机,不乏有先发制人的想法。”

  苏觅非但不是初出茅庐一腔热血的雏儿,而且行事很是老成。

  在查到井水问题之后,他并未贸然发难,而是以城中缺粮少药的名义召见了柳氏,希望他们秉持大义,出手相助。毕竟如果疫病蔓延下去,肯定也会波及这些人身上,虽说他们在饥荒之后,就赶忙将部分家人迁走,可苏觅在发现之后,也已及时制止,郑、柳、赵三家大部分人,都还留在洛阳城内。

  这种情况下,出粮出药,不仅是救染疫者和其他百姓,也是救他们自己的性命。

  柳氏自然无有不应,答应得很爽快,不仅愿意捐粮捐药,而且对苏觅道,愿意将名下几间药铺都暂时交给苏觅统辖管理,调配药物,等疫病结束再拿回去便是。苏觅见他们如此合作,也没有多作为难,就让柳氏回去准备,他又将此事信上,汇报给谢维安,这也是例行最后一封信的内容。

  但今日送达的这最新一封信,信上寥寥无几,只有几句话。

  苏觅说自己头昏脚轻,鼻塞有痰,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也染上疫病,随行仆从侍卫里,也有过半数都病倒,他唯恐有变,故临时加函一封,以告长安。

  另外,苏觅也提到陆惟正在调查一桩案子,与疫病有所牵连,但尚未有眉目,而陆惟目前暂时还平安,没有染病迹象。

  谢维安道:“这封信是在八日前寄出的。按理说,苏觅现在也应该开始命人清点药铺,若有缺医少药,正要汇总陈述,让京城这边调派驰援,但是自此之后,苏觅再未有消息传来,加上他最后这一封信所言身体染恙,臣有些不祥的预感。”

  章玉碗:“陆惟呢?”

  谢维安摇首:“也杳无音讯。”

  章玉碗:“你是担心他们步了温祖庭的后尘?”

  “是,陛下与臣,都有此猜测。”谢维安叹道,“先时因听说洛阳染疫,一切往来信件,臣皆再三小心,并未直接接触,之前的信件也是阅后即焚,但苏觅他们身在洛阳,即便再小心谨慎,本身也很难保证绝对安全无虞。”

  章玉碗蹙眉:“我记得他们出发前,是带了一百护卫的。”

  但对方真要发难的话,这点人想对付也很容易。

  只是陆惟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此事未免更为蹊跷。

  难道他与苏觅不和,又或者不赞同他写信给谢维安?

  可真要那样,他自己也能上疏急报,直接传递给皇帝。

  此时此刻,章玉碗忽然能理解皇帝和谢维安为何急匆匆将她喊过来的原因:想要查清洛阳的事,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可能比她之前秦州或梁州遇到的局面,都要更为艰难。

  那些人固然不会明目张胆造反,像方良何忡那样直接打出旗号,可也不妨碍他们利用灾民或疫病去达成目的,他们在洛州本地经营数代,自然不是苏觅他们这样去几天随便查一下就能轻易连根挖出来的,如今的皇帝与他们不同心,甚至还想压制他们,那他们会不会反过来,也想拖皇帝的后腿?

  南朝那边的世家门户之见,比北朝更为根深蒂固,而两边世家也多同出一源。比如南崔和北崔,究其根源,把族谱拿出来一对,肯定是同一个祖宗。

  如此一来,南朝来使会否也成为他们心思浮动的一个契机?

  她想到的这一层,皇帝和谢维安自然也想到了。

  皇帝冷冷道:“他们必是记恨赵群玉一事,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赵群玉,这是要合起伙来,跟天子与朝廷作对呢!”

  真要说起来,世家还真不必怵皇权,相反天子往往要做出一定的妥协,因为皇帝只有一个,如今甚至还不是大一统的皇权,而世家往往人多势众,世代相替,每一家存在的时间,比立国还要久得多,很多还能追溯到前代,甚至前两代的王朝去。

  章玉碗沉声道:“若果如此,他们这次在洛阳之行,必已到了极为凶险的境地,他们与当地豪强之争,势必也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否则不会死了一个温祖庭,对方还要对苏觅他们下手,这已经是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朝廷了!”

  以往都是皇权向世家退让,但是章骋处置赵群玉也好,同意三州推行新举官法也好,都让世家门阀看见了威胁,他们这是想以洛阳为契机,与天子叫板。

  若章骋最后退了一步,不再调查洛阳的事情,压下温祖庭的死,召回陆惟苏觅,不了了之,那么这不仅是洛阳豪强的胜利,以后其他地方也会有样学样。另一方面,皇帝还会失去对洛阳的掌控,以后的每一任刺史,都将碌碌无为,沦为世家的傀儡,这也是一贯的局面。

  “眼下,陆惟他们是否平安,都还未知,但朕不能不让阿姊知晓此事,朕怕你路过洛阳时想顺道去看陆惟,结果不明就里,遭遇危险,朕希望你们此行能绕开洛阳。”皇帝顿了顿,叹一口气,“朕也知道,阿姊素来巾帼不让须眉,可能还是会以身犯险,朕不想以天子的身份对你下令,一切取决于阿姊自己。”

  章玉碗沉默片刻:“就算我不去,陛下也要另外派人过去的吧?”

  谢维安道:“在殿下来之前,臣已经向陛下请命,前往查清此事。如果连陆惟都陷在里面,恐怕再派更多人也无济于事,不如臣亲自去一趟。”

  章玉碗想了想,摇摇头:“谢相国之砥柱,陛下身边不能少了你,还是我去吧,到时候我会让上官葵他们先行一步,绕开洛阳,而我自己再私下过去。”

  谢维安:“殿下是想隐藏身份?”

  章玉碗没有否认:“到了这等情势,亮明身份只会更加危险,温祖庭和苏觅的前车之鉴都说明了这一点,我进去之后,会设法与陆惟他们联系上,若有需要,再向长安送信。”

  皇帝皱眉,打断他们:“谢相,你先回去歇息吧,朕与阿姊再说两句。”

  谢维安拱手告退。

  他的确也是累了,眉间尽显疲色。

  原本这些天为了南朝来使,和柔然人侵扰雁门的事,就忙着调度商议,中秋宴还收到这样的信,可谓千头万绪,件件都需要绞尽脑汁。

  “朕还是希望阿姊三思,洛阳之行并不安全。朕宁可另外再派人过去,”皇帝叹了口气,索性直言不讳,“陆惟……陆惟再好,在朕看来,也是不如阿姊重要的。”

  章玉碗道:“陛下在我心中,也是至关重要的亲人,但洛阳之事不解决,恐怕后患无穷。他们觉得朝廷能妥协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尾大不掉,芥藓之疾也会变成心腹大患,尤其是眼下,南朝来使目的未明,我们更不能轻易露出软肋,若是南朝人知道我们连区区一个洛阳都奈何不了,又如何敢跟南朝开战?”

  皇帝沉默不语。

  对方说的这些,他自然也都清楚。

  “朕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当初对赵群玉下手太急了?这些人着急反扑,跟朝廷背道而驰,也是因为兔死狐悲吧。”

  此刻,皇帝终于流露出一些迟疑和不自信。

  这些情绪,他已经很久没有表露出来了,在朝臣面前,皇帝要维持权威,唯恐被人看出软弱。

  “陛下,许多事情,回头看并无意义,不若先将眼前事先解决好。如今柔然余孽不足为患,南朝恐怕也多有顾忌,不敢轻启战端,否则不会派越王过来试探虚实。就算将来陛下有心逐鹿,如今先把内患平定了,也是好事。”章玉碗劝慰道。

  “阿姊所言甚是,是朕一时着相了。”皇帝揉揉眉心,“这么说,阿姊还是坚持要去吗?”

  章玉碗点点头:“是,如果有连陆惟都难以推进的案子,必然不在案子本身,但是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与合适时机,陛下又很难调集人手直接去清剿。眼下洛阳之局,难在大旱、疫病与世家阻力并行,如果能先将疫病平息,其余也会迎刃而解,我想去试一试,当这个破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