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第178章
“母后, ”他像已等她很久了,折身看向她时神情有种好整以暇的笃定,“……你回来了。”
那声“回来”是讽刺, 也是对胜利傲慢的宣告,仿佛在告诉她他才是掌控一切的人, 而她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他的指掌。
她却还是不在乎, 仿佛他同她匆匆略过的那些话草木石没有任何区别,她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人,即便到了此刻还要不断四望寻找,甚至问他:“……三哥呢?”
“三哥”……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称呼, 在他和她于这深宫之中相依为命的漫长岁月里哪怕一次都没有听过, 她明明应该客气地称呼那个人为“方侯”的……怎么, 却会是如此亲密的一声“三哥”呢?
他像被人猛地刺了一剑,疼痛甚至将把她重新诱回捏进手心的愉悦都冲淡了, 他头一次觉得她那么可怕, 原来在过去那些温情脉脉的笑容之下她竟藏起了如此冷漠的一颗心。
“宋疏妍……”
他同样改换了称呼,头一回用自己在暗地里肖想了无数次的方式叫她。
“……你难道没有心么?”
他痛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事到如今还是一意要找他……难道对我便没有一丝歉疚?”
“你明知我最恨什么、知我可以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
“你明明有那么多选择……”
“为什么……却偏偏选择背叛我?”
他的气息已经乱了,几句简单的问询也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可他的痛苦对她毫无意义,甚至连她的眼睛都不肯端端正正看向他, 只依旧在问:“……他果真被你们杀死了么?”
……多残忍啊。
他可以为她疯为她死为她罔顾伦常、为她将所有的不好都剜去只留下一副看似纯真的脸孔, 可她不在意不怜惜甚至不肯多问一句……他缘何,如此渴望与她在一起。
“好,好……”
他笑起来了,那么自轻自贱又那么自命不凡, 强压一月之久的怒火终于冲破禁锢从心底蹿起,某一刻他甚至担心自己会就这样将面前的女人一手掐死。
“……你问他是不是死了?”
“他当然死了!”
“天下人都知道他死了!——一个谋逆叛国的乱臣贼子!被自己的兄弟亲手斩杀于阵前!”
“他是罪有应得——”
“他是死有余辜——”
他说的是真的。
可……又不完全是真的。
世人盛传方四公子大义灭亲、识破兄长诡计后便杀之以谢天下, 可据皇叔卫弼回报那日他率军破城时方献亭已经死了,长剑贯心一击毙命、就在昔日方氏故邸之中,彼时方四满面泪痕坐在兄长尸身一侧,实难认定便是他动的手。
“那方孜行过去一直领兵在外,还当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太傅陈蒙闻讯之后曾轻捻胡须如是说道,“未料倒也还算有几分聪明,至少懂得顺势而为不辜负他兄长的苦心。”
是的——“顺势而为”。
方献亭这一死实是将了朝廷的军——他们原本打算在长安城破后为方氏安一个谋逆叛国的罪名,朝廷以数倍兵马围剿之、再将后方粮草供给彻底切断,便是在沙场上斗不过那宛若武曲的颍川侯、耗也能将他的两万兵马活活耗死,此后方氏一族群龙无首,天子便能借机下旨剪其羽翼,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通通杀尽,名正言顺干干净净。
可他偏偏死了、在外人看来还是被自己的同族兄弟所杀,如此一来方氏便成大义灭亲拨乱反正的有功之臣,朝廷再要诛其满门便是师出无名。
“混账——”
当初卫熹闻讯亦是万分激愤。
“难道朕便拿他没法子?”
“一介罪臣死不足惜!事到如今还能碍谁的手眼!”
“朕要诛他方氏的九族!朕要他们通通去向先帝谢罪!”
这是少年人只知宣泄的意气之言,陈蒙卫弼等一干老臣听过就听过了、心中思虑的还是王朝的未来——方献亭在最后关头以一己之死断了他们的后手,如今方氏杀不得、方云诲更在归朝途中趁卫弼不备带兵南逃投奔他长兄方云崇而去,甚至被交到姜潮手中的八万神略军也脱离了朝廷掌控,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僵持的原点,甚至变得比原先更加糟糕……
方献亭……
如果不是他——
仇恨与愤怒正在心底不停翻腾汹涌,下一刻卫熹耳边却忽而响起一声女子的轻笑,他回过神来看她、正见园中的梅花似雪一般纷纷而落,她的笑是残败的花冢,那么凄凉破碎……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乱臣贼子’……”
她低低呢喃着这几个字,像是越说越觉得好笑,悲伤与讥诮同时浮显在她眼中,前者是给那个她放不下的人,后者才是留给他的。
“诛反贼、正朝纲、定疆域、守民心……太清以来年年征战,原来在陛下眼中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那么怎样的人才不算是逆臣呢?”
“是奉君左右长于逗趣的中贵人?”
“还是一生不曾走出皇城,于天下几无一功的太傅?”
她的声音不高,可言语间的锋芒却渐渐变得锐利,他受不了她这样的反问、更受不了她为别的男子对他展现出哪怕一点诘责与怨气。
“诛反贼正朝纲——他诛的是什么贼?正的又是什么纲?”
他同样大声反问她!
“杀施鸿杜泽勋甚至不曾向朕请旨!大殿之上杖责阴平王世子更是狂悖跋扈只图压制五辅独揽大权!——他的诛是排除异己!他的正是党同伐异!”
“定疆域守民心……这话说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太清以来节节败退,长安之后又失洛阳,大周已被迫偏安江南苦守一隅!他在扬州惺惺作态许民一诺说要北伐还都,可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
“他根本未能夺回中原!也根本未能守住民心!如今坊间处处都是对他的唾弃谩骂,他分明是败了——他败了!”
说到“败”字他似变得更加亢奋,一张扭曲的脸越发涨红、双眼更似冒着骇人的红光,那一刻大约深信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可以居高临下嘲弄于人。
“是的——他败了!”
“他败给了父皇、也败给了朕!”
“颍川方氏自以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说到底却不过是我们的一条狗!他要噬主便会被拔掉獠牙砍去利爪,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那些权势都是朕赏他的!但凡收回他便什么都不是!”
说至此他又狂笑起来,畅快的自得涨满胸臆,羸弱的君主毕生从未有过什么值得夸口的功业,唯独在手刃对自己最忠诚的臣子时才有这样的强权与嚣张。
“哈哈……哈哈哈哈……”
宋疏妍笑得弯下了腰,胸口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她清楚地感觉到那个被她亲手埋在最隐秘处的锋利桀骜凌人斗狠的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挣扎而出。
“你以为自己赢了么?”
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养育长大的孩子,过去所有温情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最终眼底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失望憎恨,以及……深深的鄙夷。
“大周早就气数已尽,是他在前苦苦支撑才将你保到现在……你亲手折断了最后一柄愿意守卫你的利剑,还以为能让这个枯朽的国家继续苟延残喘?”
她的冷笑是那么尖锐,便似一枚无情的钢钉狠狠打入他的血肉。
“你说他败了?”
她的反问咄咄逼人,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
“是,他的确败了!——他败给了先帝的卑劣,败给了你的无耻!”
“他一生都在为守护你们而活!从未将你们看作自己的敌人!”
“可你们呢?”
“仰仗他的庇佑又忌惮他的强大!盼他披坚执锐一举克定却又在他身后蝇营狗苟两面三刀!”
“你以为你和你那些蠢钝的臣子想出的所谓计谋他都看不穿?”
“出金陵前他便知你要杀他!你们宁肯跟突厥联手也要杀死大周的忠臣!因为你无法承认还都早已无望,你要用他的死转嫁天下对向胡人摇尾求和的悲愤怨怒!”
……是的。
她都明白。
剥掉那层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外壳,她发现自己其实早已察觉了那人的真意——在扬州江岸他第一次于千万人前为她拂去鬓间的落雪,是他知晓那是诀别方才要了却她欲在世人面前光明正大一遭的夙愿——他最后对她说,“莺莺,我走了”,难道她不知那便是他在同她告别?
她知道,她都知道……为政以来夙夜忧叹,她早将这天下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从“主战”到“求和”,大势之变必以生人为祭,他是大周主战一派的领袖,如今朝廷要对外族低头、势必便要借污他之名击溃百姓对主战之人的信仰,往后议和天子才有腾挪之地。
他舍身求死,并非因惧朝廷围剿……只是也知国力衰弱主和之势已不可逆,与其授君王口实让他下旨诛杀方氏、未如他一人赴死保全一切,国中已不可再起兵事,否则即便求和事成天下之乱也无法可止。
如此情势下甚至连大周之君是庸是贤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止战,只要能求得哪怕几年的太平新政之效便能让社稷转危为安,而若继续内斗下去不单大周会亡、甚至天下汉民也会在自相残杀四分五裂后……沦为胡虏刀下鱼肉。
“一派胡言——”
卫熹闻言却更加愤怒,被揭破求和意图的羞恼和身为男子疯狂的嫉妒同时撕扯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在那一刻几乎完全失控了。
“他为我们而活?”
“若他没有不臣之心又怎敢染指于你!——宋疏妍!难道你敢否认吗!”
“你敢说自己与他从无奸丨情!”
那是多么残忍的一句质问、无论对她还是对他自己——满园琼英几乎谢尽,卫熹的眼前却又闪过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在城墙上的角落远远向下看,看到她那么依恋地伏在别的男子怀中、甚至闭上眼睛索要对方给她的吻……
他几乎是魔怔了,目光就落在她的唇上半寸也移不开——那一夜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不像现在这样瘦,也不像现在这样病态的苍白,他要她永远做一个娇艳恬静的女子,要她像对那人一样对他全心全意,要她……
痴狂的凝视越发火热,宋疏妍也终于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她尚不敢置信、下一刻便被高大的青年用力攥住了肩膀——他完全疯了,十指铁钳一般深深嵌进她的皮肉,她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他则在她的抗拒中感到更强烈的刺激,随后终于猛地低头吻住她——
她下意识极快地扭开头、他的嘴唇落上了她的脸颊,即便如此她依然如坠冰窟不寒而栗、浑身都像在被蚁虫啃咬一样恶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她终于猛地推开他,下一刻更毫不犹豫一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梅林间回荡,那一刻整片天地都像变得寂静无声了。
“卫熹……”
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也不知究竟是出于惊惧还是极度的恶心。
“你……”
她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令他怔愣,而那掩饰不住的厌恶又令他伤心欲绝羞愤难当,百感交集之下最终控制他的还是滔天的怒火——他上前一步再次抓住她的手,一双眼更像恶狼一样紧紧盯着她,下一刻则更大声地问:“那为什么他就可以!”
“为什么你就允许他抱你、吻你!还心甘情愿怀上他的孩子!”
“你明明是朕的!”
“你明明永永远远都是属于朕的!”
癫狂的叫嚣令人发指,而那几乎贪婪的注视更令宋疏妍毛骨悚然——那一刻她忽然懂了,当初她欲撤帘之时他的反应缘何那般奇怪,原来他对她……竟……
“原来竟是这样……”
她惨笑起来,感到堂皇又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