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还是走向那座燃烧的春山……生死不论再见他最后一面?
她早就有答案了、便不必再左右顾盼,自私的步伐只知向前,她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向后看——那是对的,在她身后目送她步步离去的娄风心中只有满足的赞许,无数锋利的刀剑正迫不及待要捅穿他的心脏、划烂他的喉咙,可他却仍感到那是他一生之中最坦然从容的时刻。
他知道的……一切至于今日,总有几分是当初娄氏种下的恶果。
争胜好勇之心人皆有之,其实最初他的父亲娄啸也不曾有过什么害人恶念,只是不甘一族世代屈居人下、总想再为自己争个扬眉吐气的机会罢了——然则上枭一败无可挽回,十年久战生灵涂炭,他们终归是背上了重逾万钧的业障,就算偿上十年百年也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而他亏欠最多的……便是君侯。
世人将“有方无娄”的戏言挂在嘴上,人人都以为娄氏表面忍辱实则心下必存芥蒂,却不知太清之后他对方氏只有无尽的愧怍敬服,只因君侯待他太过宽厚、甚至与少年把臂同游时并无不同——他原谅他、提携他,将南衙卫府交给他的弟弟娄蔚,将人人觊觎的千机府交予姜潮和他,他让他去擒乱臣、推新政,点点滴滴助娄氏收回早已丢失的人望……与此同时他甚至从未对他多说过一句,仿佛并不知晓这样的恩情于他是何等的珍惜贵重。
“朝堂之外不必如此客气生分,”他曾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过,“便同过去一样,唤我贻之吧。”
……“贻之”?
他怎么敢。
一个犯下滔天恶孽的罪人,一个甚至对好友都心存妒忌的小人……
如何……还能厚颜无耻佯装无事再唤他一声“贻之”?
——可今日不同。
他虽并未有幸随他同去长安赴死,可却总算得以在他去后替他最心爱之人了却残愿——那女子说得对,这世上有千千万自以为明白的人,可其实真正懂得他们的却只有彼此——他无法揣度他的心意、唯独只深知他那状似应有尽有的一生其实是多么清冷贫瘠,倘若最终世上还有一人能在生死尽头令他欢颜……或许也可算是他对他们的一种成全。
无情的刀剑贴着血肉从颈间划过,区区不足一百之数的南衙禁军又岂是千人敌手?他看到许多相熟的兄弟重伤被俘、还有许多倒下便再也没能站起,汹涌的血气是那么冷酷又残忍,而远处那座即将倒塌的古楼还在冒着滚滚的浓烟。
那女子已然离得很近了——
他狠狠掷出手中的剑、为她击倒又一个企图靠近对她不利的士兵——
四周之敌见他赤手空拳立刻蜂拥而至,他们争先恐后将利刃刺进他的胸膛,将他的脸用力踩进埋花的泥土——
他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飞速地消散,甚至连再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都变得那么艰难——
可——
“贻之——”
他嘶哑的声音依旧坦坦荡荡传遍整片梅林。
“我——”
“还与你了——”
……宋疏妍同样听到了那一声锥心刺骨的呐喊,可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拼命、拼命向前跑去。
疲乏的身体早已濒临崩溃,她并不知晓自己那时究竟因何能有那样的力气,一切险阻仿佛都无法将她困住,即便跋山涉水满身污泥也定要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要去见他——
她一定要去见他——
“把她拦住!”
身后卫熹气急败坏的大喊已然传来,大约那时他也想将她撕成碎片。
“擒之者封万户候——快——快把她给朕拦住——”
古来封“万户侯”者皆有泽被千秋之功业,如今在此等荒唐潦倒的末世却只要擒住一个两手空空的女子便足矣了,人人都被激得发了狂、豁出一切也要将那泼天的富贵紧紧攥在自己手中,混乱之下甚至有人引弓箭指向她,向着她瘦削的后背——
飞——射——而——去——
“咴——”
清越的一声嘶鸣忽而响在耳畔,她知世上唯独只有一人的马才能令她这般熟悉又心安。
曾记商州山道茫茫夜雪,一窗之隔惊鸿照影、便是素昧平生也可令人心弦微动;而后便是相识、相知、相恋、相离……其实相比那个人,它在纸上陪她的日子才是更久。
……她终于还是回头了。
它果然就在她身后,过去修长健壮的四肢已经变得枯瘦,如今一支利箭射穿了它的前膝、终于逼得它不得不痛苦地向前跪倒。
“濯缨——”
她头回这样去喊它的名,过去闹别扭时不过只是你啊你的叫,可其实它有极动听的名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也与那人最是相称。
此刻它却倒下了,最为桀骜不驯的性子却偏以最屈辱的方式跪倒在众人面前,那样的难堪让它深为恼怒,拼命想要站起可却终归未能遂愿——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了,可在满目尸山血海中看到如此的它却仍难免为之大恸,某一刻或许她也曾后悔,想着若是自己当初再狠心些能将它留在颍川该有多好。
——而那样的一幕却又令卫熹想起了很多过去未解的旧事。
她是那样喜爱画马……一笔笔一幅幅一月月一年年……沉醉一般疯狂地画,有时甚至痴迷得令儿时的他心生恐惧——他以为她只是醉心丹青,可今日见了她与濯缨相对的场景才终于后知后觉解开了一切的真相。
……原来她是在想他。
原来过去整整十年她在纸上留下的每一笔……都是在想他。
无情的羞辱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已不知眼前这个女子还能再将自己伤到何等地步,而最令他痛切的却是即便她已令他失望寒心至此,他也依旧,深深深深地……爱着她。
“杀了它——”
他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喊出声。
“杀了那个畜生——”
“杀了它——”
这实在是荒谬的旨意,可在如今这个荒唐透顶的日子却也显得十分寻常了——四面八方的弓箭手皆有百步穿杨之能,他们面无表情挽弓放矢,可以稳稳避开那个张开双手企图为一个畜生抵挡伤痛的失无所失的女子。
“咴……”
这一次它终于连声音都喑哑下去了,即便那些凶残的利箭深深埋入它的体肤、甚至还有两支狠狠射瞎了它的双目。
“不——”
凄厉的嘶喊像从她身体最深处迸裂而出,在那边无边的梅林间却飘渺得仿若无声无息,砌下落梅如雪乱……属于她的一切都破碎得无法再拼凑,她束手无策地胡乱触碰着濯缨的身体,满手的鲜血在她眼中也是一片雪白。
“咴……”
它却又轻轻鸣叫了一声、好像真的已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天下无双的神驹果然通晓人的悲喜,它深知她想去向何方,也明白一生奔驰千千万万里的自己……却偏偏再也无法将她送去了。
你要去见他。
你要代我亲眼去看一看……我的主人他,是不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它像是会说话,即便微弱的气息再也无法支撑它发出生动的鸣叫,即便流出鲜血的双目再也无法展现它狡黠多变的神情;她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怀中生机断绝,即便在最后的时刻头颅也依旧勉力探向那座火中的小楼。
而她……真的已经离它很近了。
陈年的木石经不得磕碰,自前梁勉强存留至今已然算是万分难得,如今被烈火焚烧至此便也纷纷化作火星从高处不断坠落,明明是那般凶险可怖的景象,在那时瞧上去却竟有几分孤绝壮烈的美丽。
小小的火苗落上无花的枯木,一瞬之间便在平地之上烧起燎原的大火,她正被牢牢圈在火海的正中,漫天飘落的琼英也不过只沦为了寡淡庸常的点缀——四周的士兵皆被烈火阻隔无法靠近,陈蒙和卫弼的脸色都变了、站在很远的地方严厉下令命人来火中捉她,大约是生怕她死了便无法再拿来胁迫姜潮交兵了罢。
天子的神情也变了,只是却是变得惶恐悲痛,他看到火苗几乎就要烧上她的裙裾,陡然苍白起来的脸色看起来却越发滑稽——他像是疯了,不顾一切拼命向她奔来,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万金之躯”将要受伤、更不在乎与她一同赴死,她却不愿他在这样的时刻还来搅扰她的清净,幸而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纷纷将他拦住了,他哭得满面是泪狼狈不堪,或许终于也在那个时刻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会爱他。
无论他再偏执顽固地反复尝试多少次……她也永远不会爱上他。
“母后——”
他终于妥协了,在这毫无意义的最后退回了自己原本就该止步的位子,无助的模样不再像个蛮横贪婪充满欲望的男子,而只是个犯错过后不知所措的孩子。
她隔着烈火凝视他,眼前也划过林林总总许多旧景,东都之中岁月漫长,她亦确曾与他彼此取暖相依为命;奈何宿命无常终归还是走到如今,她的善因种成恶果,最后竟也无法追溯今日一切之源究竟是哪时哪地哪人哪心。
“熹儿……”
她也终于再次这样唤他,眼前的朦胧不知是烈火的灼热还是泪水的冰冷,飘渺的叹息是释然也是执念,没人知晓她在那时对他究竟有多少爱和多少恨,即便是她自己……也一样无法说清。
“母后——你回来——”
他在烈火之外大声地喊她,好像的确甘愿用自己的一切换她安然无恙。
“熹儿错了——都是熹儿做错了——”
“母后你回来——你快回来——”
……一个业已长大的男子竟然可以哭成那样。
便似幼时被嘴碎的宫人在背后奚落了一般委屈,又像深夜时分梦到母后突然离开自己一样恐惧——他们之间的确并非血脉相连,可整整十年漫长相伴的岁月……便当真半点也做不得数了么?
“不……”
她泪中带笑,眼底终于无悲无喜无雨无晴。
“我要走了……”
“熹儿已经长大了……我便要去见我自己想见的人。”
“他一个人会很孤独的……”
“我……要去找他了。”
她这样轻轻地告诉他,衣袖的边缘终于也被大火吞噬了,她的面容变得越发模糊,好像是在不断向后退着,向那烈火最炽的地方、向这世间唯一还算勉强与那人有关的地方。
“母后——”
“母后……母后……不要……”
“不要——”
他拼命地摇头、用尽全力向她伸出自己的手,可身后士兵的阻拦却令他无法挪动哪怕半寸,最终只有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世间污浊,不堪一顾……”
“我既后悔至此,固然也替三哥不值……”
她像在喃喃自语,整个人已全然沐浴在火中,古楼的残骸不断分崩塌陷,而她却像无知无觉般越退越深。
“可他为它付出了一生……”
“……我又如何忍心,让它终而支离破碎一文不名?”
她像是笑了,美丽的容颜已彻底不为他所见,只有最后一点飘渺的声音从恣意燃烧的大火中传来。
“我愿陛下千秋无期……”
“愿中兴大业早日告成。”
“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愿大周……”
“……传之万世,永不竭矣。”
轰——
就在她最后一字的声息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