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措辞虽然恭谨,可语气却十分冷漠——一个早为先帝厌弃的孀妇有什么可敬?若非其身份可以牵制中宫又怎会有机会再回帝宫?便是在雪里冻死了也无人在意,如今要她放下车帘不过是怕被那些金陵派的老匹夫瞧见再多生事端罢了。
坐在车内的才人董娴闻言两手一抖、车帘立刻垂坠而下,片刻后内里才又传来她不安的声音:“……是,有劳世子。”
先帝后妃、太子生母……却在一介臣子面前卑怯如斯。
卫麟轻蔑地朝车内扫了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倨傲之色,进得宫门之后便欲转向北宫先行面见其父,行过御园之时却见另一侧行来一乘玉辇,金玉为饰,仆从开道,该是皇后命人送太子回东宫的仪仗。
错身的工夫一阵寒风吹过、微微掀起车舆的帘子,董才人便在这么一道缝隙里看到了玉辇之上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有几分像自己,又有几分像先帝,比上回见时又长大了不少,已然是个英俊秀颖的少年。
上回……那又是什么时候?
该是两年前她蒙恩回宫贺新岁时了,同样也是途径御园,同样也是遇上皇后的辇驾,宫人都说圣上如何宠爱她、乃至专为她修了一座梅园——她叫宋疏妍,疏影横斜水清浅,众芳摇落独暄妍,正是梅的寓意。
如今梅园犹在,满庭霜雪衬得花色更浓,香气幽幽十里可闻,繁盛的模样宛若天边的红云,是如今这一片缟素的宫闱里唯一的朱色。
很美。
……又很令人生厌。
此刻董才人一手死死攥着车帘的边缘,眼还紧巴巴地盯着距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皇儿,一声唤眼看就要脱出口,卫熹却先一步看到了她——极快的一瞬,嫌恶的暗色却立刻铺满他尚且稚嫩的眼底,那么直白又那么强烈,宛如一把尖刀狠狠插上他生母的心。
擦肩而过。
他没有停下,好像的确多一眼都不想看她,玉辇向远处行去,只能依稀听到他与宫人交谈的只言片语,像是在嘱咐皇后身边的宫娥好生照料她的身体、连夜里要燃什么助眠的香料都一一过问。
车帘再次落下,董才人的眉眼也跟着低垂了下去,车轮辘辘地响着,也不知过去多久才终于停下,卫麟倨傲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要请她下车,她就顺从地下去了,手搭在白鹭台侍奉她多年的宫娥的手上,可怜的孩子从未见识过帝宫的威严,直到此刻仍浑身打颤。
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下车后便见到肃穆庄严的北宫殿宇,阴沉的天幕之下站着几位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大约就是此次下令将她从行宫接回的那几位大人,她不知道他们要自己做什么,正如她不知道自己往后一生的命运。
“臣等叩见太后。”
他们神情冷漠地对她下跪。
第4章
洛阳之外,汴州亦是风雪大寒。
自此向西,至中牟,抵郑州,经荥阳,达巩义,过偃师而终至于洛阳,凡四百里汴洛古道,行军从速两日可毕;途径汜水关天险,南连嵩岳北濒黄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牢牢扼住兵家咽喉。
关下大军压境,为首者高坐于马上,一身铠甲遮去些许文臣书生气,高声对关上守将道:“我乃楚州刺史宋澄,奉皇后之旨勤王救驾,速速开关不得有误!”
那是宋氏主君宋澹的三弟、皇后宋疏妍的叔父,身后几人亦是江南各州刺史,声势浩大。
那关上守将却不为所动,反诘:“东都一切安好,尔等出师何名?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劝刺史莫要一时糊涂遗恨千古!”
语罢,关隘之上立刻现出两排弓箭手,箭峰淬着幽幽的冷光,足可一箭封喉。
宋澄眉头紧锁仰看着眼前森严险峻的汜水关,一旁的亳州刺史见状则低声与他道:“叔汲,你我恐还是来迟了一步啊。”
自江南向东都数条要道皆已被封,想来卫弼范玉成之流也早料到宋氏不会坐以待毙任由他们挟制新君、因此早早做好打点将南方来人都挡在了洛阳之外;宋氏并非将门,虽家族显赫累世簪缨,然手中却无多少兵权,宋澄为一州刺史只有寥寥几千兵,纠集数个州郡、连姻亲万氏都搬出来帮忙也不过勉强凑出二万兵,要强破汜水关已是力不从心,焉能长驱直入拿下东都?
“那你说怎么办!”
宋澄尚未开口,他身侧的徐州刺史万崇便当先发起火来。
“卫弼那贼人已经倒锁宫门挟持百官,我等若再不到他还不直接翻了天去!要我说他和那个范玉成加起来比什么卫铮钟曷都要可恨!国家迟早断送在他们手上!”
周围几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汜水关下已是黑云压城,宋澄不胜其扰,匆匆回头看向身后一个年轻的男子,问:“子涧,子邱那边有消息了么?”
那男子同样神色冷沉,紧盯关隘的眼睛透出难以掩饰的焦躁急切,摇头答:“隰州战事吃紧,子邱在君侯身边恐还抽不开身。”
“他可复了信?君侯又如何说?会否回兵救洛阳?”
“钟曷亲率陇右之兵同卫铮合攻河中府,延州已失、朝廷退无可退,若此时再回兵,恐怕……”
“那洛阳又当如何?舍给卫弼范玉成、由他们胡作非为?”
“真该将那二人一并推上前线,亲眼看看这北地二都还能否守得住!”
“可若君侯不归朝,那……”
众人的议论充斥在耳边,宋澄周身的郁气已越来越浓,再次抬头仰看高高耸立的汜水关,破釜沉舟的狠色更在他眼底暴露无遗。
刷——
刀剑出鞘,冷光泫然,呼啸的寒风袭卷苍茫大地,无数生灵都将在这个萧索的冬日走向衰亡与毁灭。
“来不及了——”
宋澄的声音又冷又狠。
“我族肩负南渡护国之责,今日若退、他日又当以何面目见天下人?”
“卫氏江山,宋氏皇后……皆由我等来守!”
“杀——!”
此处鼙鼓震天旌旗翻飞,四百里外的洛阳却如冰封般静默。
先帝驾崩已有三日,招魂复礼已然行毕,明堂之上群臣齐聚,在朝的三位辅政大臣共携大行皇帝衮冕服至明堂东侧攀至殿顶,三呼过后将之投下、覆于先帝遗体之上,复而不生,方设御床。
沐浴、含、袭、悬重,繁琐正式的礼节一个接着一个,嗣皇帝与先帝妃嫔皆立于帷外而哭,跪在下首的群臣眼尖,一眼就在其中看见了本该孀居于白鹭台的才人董氏、却未见仙居殿的那位正宫皇后和多位金陵派的重臣,心中遂各生出一番计较,纷纷静默不言。
小敛过后便是大敛,依先帝遗诏,此日即是太子登基之日。礼部官员日以继夜地操持,终于在大乱之中勉强安排好了一场大典,明堂东侧供新君即位、西侧则供先帝停灵,一东一西亦照应太阳东升西落,寓意大周皇朝代代延续无穷尽矣。
祭祀过天地宗社,新帝便着衮冕服登上明堂,群臣叩首山呼万岁,一步一拜皆遵礼制;年幼的稚子却似心神不宁,登上御阶后仍不停回头张望,结果却只在殿侧看到自己的生母董氏,脸色立刻便阴沉了。
三位辅臣皆在殿中,却都对新皇的不满视若无睹,阴平王更跨出一步,拜曰:“陛下初登大宝,宜定内外之分昭告天下,臣……”
“母后何在?”
卫熹却打断了这位辅臣的长篇大论,开口第一句便令群臣心惊。
“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母后合该亲临以登太后之位,何故一连数日未至明堂?”
答案众人都心知肚明,也就只有这初生的牛犊敢于将它问出口,阴平王气定神闲、一双下三白的眼睛微微耷拉着,说:“太后已至,陛下不必忧虑。”
已至?
群臣面面相觑,在明堂内看了一圈也没瞧见那位娘娘半分影子,忐忑间又见阴平王躬身向殿侧的才人董氏一拜,高声道:“事天莫先于严父,事地莫盛于尊亲,陛下顺承天命以登大位,宜当敬奉生母以彰懿铄——臣请奏,奉玉册金宝,上尊号曰皇太后。”
这……
这是明目张胆要奉才人董氏为太后!
哗然方起,又见范相也同样跨出一步下拜,紧接着朝中洛阳一派的官员纷纷效仿,就像提前说好的一样默契;中立派的大臣个个惊疑不定,茫然四顾不知该不该跟着跪。
“笑话!”
新君却是一声断喝,天子之怒宛若实质,只可惜因年幼而少了几分震慑的力道。
“朕的母后只有一位,便是先帝皇后宋氏!何况此乃朕的家事,阴平王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是家事更是国事!”
阴平王却丝毫不惧、气势强压天子,冷沉的声音在雄阔的明堂盘旋不休。
“先帝以仁孝治天下,陛下又怎可罔顾人伦弃生母于白鹭台?天家颜面何在!国家体统何在!”
声色俱厉义正词严,字字都是戳心的刀子,年幼的新君脸色惨白,惊怒之下甚至原地退了一步,恰似为猛兽所惊的良禽,弱势之态暴露无遗。
或许……天家已经……
众臣隐秘的心思刚动到一半,明堂厚重的大门却忽而徐徐打开,一道清冷的声音与殿阁外苍茫的飞雪声一同响起:“阴平王既屡屡言及先帝,何以又罔顾遗诏辱没皇室?一介臣僚却在明堂之上质问天子,这便是亲王的为臣之道么?”
声息浅淡似花上雪,却无人敢视她的话为过耳风,众人不需回头便知来者是谁,毕竟天子的眼睛已然重新亮起,而阴平王等人的脸色则陡然沉下。
世人皆知金陵宋氏门庭高贵,却鲜有人盛传宋氏女的美貌,盖因其教养风仪远胜于姿容、便使过誉红颜落了下乘;实则她的美丽确然值得诗家动笔,肤为雪色,唇若花染,一双清冷的眼睛显得孤高无争,恰似枝上寒英雪中艳魄,美得令人心惊。
此刻她一步步走上明堂,一身端庄肃穆的素色华服,昭昭威仪令满堂重臣甘心俯首,大殿之外则仍可闻干戈之声,乃是北衙六军的娄蔚将军刀兵加身与卫麟世子对峙,金陵一派的重臣纷纷紧随皇后步入殿阁,虽形容狼狈却个个大义凛然。
“阴平王,你放肆——”
怒喝者是皇后叔父宋泊,堂堂正三品工部尚书却被连日来的软丨禁折磨得衣冠不整。
“古往今来,焉有一朝敢置皇后于冷宫!天子嫡母当为太后!尔等逆先帝遗命转奉才人董氏,分明是包藏祸心意图谋逆!”
这话委实说得太重太狠,明堂之上众臣的心皆是狠狠一跳,却是不知这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后场面该如何收拾。
“谋逆?”
果然阴平王一声长笑,脸色已沉到不能再沉。
“本王乃皇室宗亲,更曾在凤翔阻钟曷于长安以西,赤胆忠心天下谁人不知?宋大人如此信口雌黄含血喷人,莫不是做贼心虚还想倒打一耙!”
倒打一耙?
“荒谬!”宋泊怒发冲冠,“我等受恩于先帝,今奉新君登基、护皇室体统,何错之有?又有什么值得心虚?——倒是你们,先帝刚刚驾崩便急不可耐妄图折辱皇后,不是乱臣贼子又是什么!”
阴平王还未说话,他一旁的范相却当先冷笑一声,道:“宋大人身为工部尚书,未料这给人罗织罪名的本事却比刑部还要厉害几分——乱臣贼子?究竟是我等欲折辱皇后,还是尔等欲借外戚之便逼迫朝廷南迁图谋私利!宋泊,你扪心自问!”
咄咄逼人。
此言一出,不单宋泊一人勃然大怒,跟在他身后的那一帮金陵派的大臣也是群情激昂,其中一人怒道:“范大人莫非忘了先帝遗诏!明令新君继位后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处分,南下迁都不得有误!你我臣子岂可逆先帝之旨!”
第5章
“那是先帝受了奸佞蒙蔽!”
范玉成双眼狠狠眯起,字字凌厉如刀。
“长安已失,东都焉能再丢?自古王气皆在中原,若仓皇南渡则民心必然离散,那才当真是亡国之兆!”
“亡国”二字振聋发聩,不单令下首百官心胆俱碎,更令那御阶之上年幼的新君面色煞白——他不过只是一个区区十三岁的稚子,刚刚才从父皇手中接过这风雨飘摇的破碎江山,怎能立刻就成了亡国之君?
……那是要贻笑万世的。
金陵一派的官员都瞧出了天子的动摇,心知此时若稳不住局面等待他们的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宋泊遂将心一横,又踏前一步厉声质问:“那敢问范相可有退敌妙计?如今宗室离心,卫铮盘踞凤翔府虎视眈眈,钟曷更伙同吴怀民从陇右一路打到了隰州!边境一线都不安稳,吐蕃突厥蠢蠢欲动——若洛阳被破又当如何?你们将天子安危置于何地!”
“有仗就打!”
阴平王瓮声放出豪言。
“敌寇不过贼子,焉能毁我大周三百年基业!我看尔等是被吓破了胆,这才一心要鼠窜回金陵老家!”
“一派胡言!”又一金陵派的老臣站出来愤而反诘,“阴平王如今在此夸下海口,当初河中府生乱时怎么不见自请带兵抗敌?眼下唯有君侯浴血在前平我国难,哪里又可见阴平王的凛凛威风飒爽英姿?”
这句嘲讽实在有些辛辣,便如一个巴掌狠狠扇在阴平王脸上,他当场大怒,直直劈手指向金陵派一干人等,怒骂:“本王岂是懦弱怯战之辈!今留于朝中便是为了防备贼子趁虚作乱!——你们还当旁人不知?宋澄伙同几州刺史携兵北上直指东都,便是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算盘!”
语罢,又忽而冷眼瞥向一旁静立的宋疏妍,阴阳怪气:“前朝窦氏之祸历历在目,而今幼主方登大位,诸君可要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