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楚君案发生后,我?下令封的。”明华章负手走到门前,修长的手指直截了当将纸扯碎,用最?从?容的姿态做着破坏力最?大的事。他见明华裳瞪大眼睛看他,怡然拂去手指上的碎屑,说:“我?是?京兆少尹,撕开封条是?为了办案。”
明华裳欲言又止,最?后点头道?:“没错,你说得对。”
距离命案已经过去了四年,期间这个院子不断住人?,明华裳和明华章都不指望能发现什么线索了。他们今日来,更多的是?观察地形。
明华裳一边在屋里?翻看,一边对明华章说:“二兄,普渡寺僧人?你问了吗?”
“看过他们四年前的证词。”明华章说,“楚君案发生后,我?亲自带人?来寺里?问过,大概知?道?。”
“那你应该知?道?,楚君遇袭那天普渡寺早早关门,无?人?离开,而黄采薇死时独自待在这个院子里?,没人?看到她出门了吧?”
明华章淡淡“嗯”了声:“我?知?道?。”
“那就怪了。”明华裳站在屋里?,十分纳闷,“两次案发似乎都与普渡寺的僧人?无?关,那凶手为什么要选在这座寺庙附近呢?”
这也是?明华章想不通的地方。按理抛尸地点和凶手位置密切相关,尸体都发现在普渡寺周围,凶手应当就住在这里?才是?。可是?,寺庙里?僧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证词也能相互印证,实在让人?费解。
屋内很简单,最?中央挂着一副菩萨像,下方放着蒲垫,两边垂着帷幔,看起来冰冷森然,暮气沉沉。除了礼佛之器,只有东墙摆着一张硬榻,实在不像能长久消遣的地方。
明华裳跪在蒲垫上,抬头看前方绶带系腰、朝霞络身,十八只手臂各持法?器的菩萨画像,说:“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重要不重要,普渡寺的沙弥对他们寺里?的香火颇有微词,觉得这次事件是?有人?推波助澜,恶意抹黑他们。”
明华章走到明华裳身后,和她一起看着华丽威武,但莫名显得阴森的菩萨像,说:“这是?准提菩萨,密宗尊奉的六菩萨之一。普渡寺信密宗,长安城内大部分佛寺却信禅宗,便是?同?宗佛寺都在相互争夺香火,何况是?不同?流派的。”
明华裳咦了一声,问:“拜佛还分这么多流派?”
“当然。”明华章说,“三个人?就会有不同?意见,何况佛教吸引了这么多教众。哪怕只有一个乔达摩,不同?教众对佛祖、修行的理解也不一样,最?后便演变出完全不同?的派别?。”
明华章说着垂眸,看向明华裳:“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感受黄采薇礼佛时想什么,为什么能在这间屋里?一待一整天。即便她信佛,她的丫鬟也能耐得住性子吗?”
明华章没再催促,而是?掀袍坐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看菩萨像。明华裳吃了一惊,忙回头:“二兄,你做什么?”
“陪你看。”从?侧面看明华章肩宽背薄,脖颈修长,这样坐着有股又潇洒又庄重的少年气,“不用管我?,你做你的就是?。”
两人?并肩跪坐在菩萨面前,莫名有种善男信女拜佛求婚的感觉。明华裳心里?有些乱,她暗暗道?了句对不起佛祖,正要起身,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哀怨婉转的笛声。
明华裳起身的动作顿住,诧异回头:“谁在这里?吹笛子?”
“他吹的是?往生心咒,超度死亡众生,消除一切业障,往生极乐世界,得生净土。”明华章说,“兴许是?给亡人?吹奏的吧。”
明华裳听得似懂非懂,她正要和明华章继续说黄采薇的事,忽然明华章眉眼一凛,眼神?如利刃般朝一个地方看去:“谁?”
明华裳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而明华章已经追出去了。明华裳匆忙跑到门口,看到明华章站在过道?上,冷冷望着前方岔路。
明华裳追过去问:“二兄,怎么了?”
明华章缓缓摇头,目光冷峻巍然:“刚才有人?偷窥,看起来很熟悉寺里?的地形,我?刚追出来他就不见了。”
明华裳听着也警惕起来:“偷看?他在偷看我?们,还是?在偷看黄采薇的厢房?”
“不好说。”明华章负手转身,另一只手自然而然揽过明华裳肩膀,带着她往外走去,“这里?不安全,我?让人?送你回府。”
明华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被明华章单手环住,跌跌撞撞朝前走。她忙拽住明华章衣袖,用力摇头:“我?不要走!二兄,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让我?再待一会……”
明华章不为所动:“你什么时候想出来,我?陪你。但这里?不行。”
他眉峰不动,眼波冷静,硬的像石头一样,明华裳见来软的没用,干脆伸手抱住他,从?撒娇变成耍赖:“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跟着你。”
明华章没料到她来这招,飞快扫了眼四周,冷着脸掰她的手,耳朵却悄悄红了:“做什么,还有人?呢。”
“我?就不。你要是?不怕被你的手下看见,损害你的威严,那你就随便吧。”
他们两人?,准确说,明华章正单方面被明华裳纠缠,对面的门开了。里?面的人?看到他们俩,怔了下,笑着拱手:“原来是?京兆府在此?办案,在下有礼了。”
明华章身上穿着京兆府的官服,衣服颜色鲜明昭示着他的品阶。明华裳就是?仗着四周无?人?才得寸进尺,没想到撞到了人?,她脸颊一热,赶紧松开手。
明华章刚才还毫不留情扒明华裳的手,在有人?出现的那一瞬,他本能把她推到自己?身后。明华章抬头看到来人?,同?样拱手回礼,不动声色挡住明华裳:“敢问兄台是?……”
能一眼认出京兆府的花纹,可见也是?朝廷中人?。来人?笑着抬手道?:“在下国子监国子学博士卢渡,一介小官,不足挂齿。”
明华裳躲在明华章身后,越过他衣袖朝前看去。
站在对面的人?儒雅俊美,风度翩翩,手里?还握着一柄白玉笛,端的是?公子如玉。
原来刚才吹笛子的人?正是?他。明华裳都有些吃惊,国子监是?朝廷最?高学府,能进里?面的都是?世家门阀之后,这个男子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国子学博士,实在不容小觑。
而且,他还姓卢。卢并不算一个常见的姓,出现在长安,往往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来自范阳卢氏。
明华章听到男子自报家门,同?样不卑不亢回礼:“在下明华章,刚才和舍妹玩闹,让卢博士见笑了。”
卢渡扫过身姿笔直的少年和他身后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笑着道?:“原来是?明少尹,幸会,幸会。早就听闻今年进士郎冠盖京华,姿仪无?双,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有幸见到明少尹,果真名不虚传。”
明华章泰然寒暄,他说了几句场面话,就道?:“我?要先送舍妹回府,恕不奉陪,先行一步。”
卢渡立刻抬手道?:“这是?自然,明少尹请。”
明华章道?别?后拉着明华裳离开,擦肩而过时,明华裳抬眸,对着卢渡礼貌笑笑。
卢渡笑意见深,对明华裳颔首示意。
被人?撞见后,明华裳不敢再歪缠,乖乖随着明华章出寺。他们特?意从?后门离开,在林子中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看到圈出来的黄采薇主仆遇害地。
确定周围没人?了,明华章才瞥了明华裳一眼,道?:“现在安生了?”
明华裳鼓着脸哼了声,不情愿说:“那你今天要早点回来,中午好好吃饭,晚上别?待太晚。”
“嗯。”
明华裳撞了他一下,不悦道?:“你好好答应,别?含糊。”
明华章无?奈叹气:“好,我?一定早点回来。快回去吧,路上带好人?,别?让侍卫离开。”
明华裳应是?,招财等人?一直缀在后面,见状上前。明华裳被人?簇拥着走了两步,忽然回头,背着漫山红叶和苍蓝辽远的天空,问:“晚上想吃什么?”
明华章没忍住笑了,深秋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勾勒出一层金边,璨璨的晃得人?眼晕:“只要是?你准备的,都好。”
明华裳大清早出门慰问兄长,回城后顺便去东市逛了一圈,带着一车大包小包回家。她自从?担上修道?的虚名后彻底摆烂,连去老夫人?那里?走过场也不愿意了,她午饭后睡了一觉,醒来后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拿出笔,开始整理普渡寺的线索。
她连画了几张,最?后都感觉不对,在烛台上烧掉。明华裳长长吁了口气,有气无?力趴在案上。
这是?她办案以来,画像最?没把握的一次了。其中最?大的困难来自于现场,四年前的案卷语焉不详,刚发生的命案现场又说不出的奇怪,明华裳怎么都画不出来,凶手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华裳揪了一下午头发,最?后无?奈承认不行,她需要更多线索才能画像。她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跑去清辉院守株待兔。
清辉院里?漆黑寂冷,显然是?没人?的。小厮看到她来了,忙殷勤请她进来。黍离要点灯奉茶,被明华裳拦住。
明华裳看着黑暗中都不掩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房间,突然改变主意了。干坐着等他太蠢了,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明华裳将所有侍从?都赶出去,还勒令他们不许和明华章说。黍离知?道?二郎君多么宠妹妹,为此?苦着脸看二娘子把门窗闭紧,在房间里?一通折腾,还不允许他们过问。
完了,等二郎回来,看到他们竟敢让二娘子独自待在黑暗中,肯定会杀了他的。
明华裳拿出在玄枭卫毕生所学,关好门窗,清除痕迹,将一切伪装成没人?来过的样子。她则藏在帘子后,兴致勃勃等着吓明华章一跳。
计划很完美,只是?没想到等着等着,明华章还没回来,她就先睡着了。
第93章 再犯
夜风萧萧,暮色四合,明华章带着一身?寒意从光德坊京兆府回来。侍从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一大摞卷宗:“郎君,您今日在?外奔波了一天,该好好歇息歇息,这些档案等明日看也不迟……”
明华章推开门,随手解下披风,淡淡说:“把这些卷轴放在书房……”
明华章说着,放衣服的?手一顿,回头,目光像寒刃一般剐向黍离。留在?清辉院看门的黍离无可奈何地叉手请罪。
他也劝过?,但二娘子铁了心要进来,还不让和?郎君说,他实在?没办法啊。
明华章看?向黑漆漆的?屋内,几乎都能?感受到深秋地板上漫上来的?寒意。他最后重重瞪了黍离一眼,示意他们将卷宗就地放下,立刻出去?。
侍从不敢违逆二郎君,行礼后静悄无声退下,合门时都不敢发出声音。明华章将披风收起来,慢慢走入内室。
关门之后,那阵呼吸越发明显。明华章轻轻挑开帘子?,果然,她挤在?帘子?里,已经靠墙睡着了。
明华章的?心情气愤又无奈,最后只能?化作一道?叹息,认命地俯身?,抱着她起来。
明华裳只觉得?自己打了个盹,中间似乎有些?冷,后面莫名暖和?起来。她蹭了蹭面前柔滑水凉的?衣料,继续睡得?无知无觉,最后被一阵饥饿叫醒。
她惺惺忪忪从枕头上爬起来,肩膀上什么东西滑落,她本能?拉住,发现竟是明华章的?衣服。
明华裳抱着衣服懵了许久,脑子?才慢慢醒过?神来。
她好像藏在?二兄的?房间里想吓他,结果不小心睡着了,还在?他的?床榻上醒来?
屏风后,隐约透出朦胧的?光。一道?红色背影端坐在?后,屏风影影绰绰映出他的?身?形,看?不清五官轮廓,越发显得?他身?姿清隽,面容如?玉。
他翻过?一页书,手指经过?屏风柔化,愈显修长白皙:“醒了?”
明华裳无法面对这种天崩局面,默默栽回榻上,试图一睁眼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明华章轻笑一声,悠然从容道?:“痕迹清理的?不错,在?终南山那几个月没白待。但你忘了过?犹不及,若你在?执行任务,现在?已经被捕了。”
说谁被捕了!明华裳愤怒地扯掉他的?衣服,不服气道?:“谁说的?,我还能?跑能?跳,怎么就被捕了?”
明华章定定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的?意思是,下次我应该把你捆起来?”
明华裳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幅画面,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兄长床上,双手被缚……明华裳一激灵,赶紧从榻上坐起来,把这些?画面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天呐,她在?想什么?二兄是一顶一的?正人君子?,光风霁月,她怎么能?这样玷污二兄?
明华章起身?倒了茶水,穿过?屏风朝她走来。他看?到明华裳有些?僵硬地坐在?榻上,脸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明华章俯身?,伸手就要?去?探她的?温度:“怎么了?”
明华裳慌忙躲开,明华章的?手一顿,抬眸,定定看?着她。明华裳接触到兄长的?视线,浑身?都烧起来了,一紧张就开始说胡话:“二兄,你怎么在?这里?不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明华章看?着她躲闪的?眼睛,没再坚持,放下手道?:“戌时回来的?。喝点水吧,嘴都干了。”
明华裳这才意识到刚才他只是给她递水而已,她讷讷接过?,小口小口啜饮。明华章站在?榻前,盯着她逐渐水润的?红唇,冷不防问:“你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餐点?”
明华裳喉咙一呛,险些?被水噎死。她知道?二兄最是正经不过?,绝不是那个意思,但这话……听?起来为什么这么奇怪?
明华裳尴尬地笑,手指不住扣指甲:“我本来给你准备了惊喜,想吓你一跳再传膳,谁知道?……”
她这个不争气的?,竟然睡着了。
明华章看?着她轻轻笑了,意味不明道?:“确实很?惊喜。”
明华裳觉得?这一晚上大概把她一辈子?的?脸都丢光了,更可耻的?是她还饿了,她竟然有脸饿!
明华章早就让厨房准备了好克化的?膳食,如?今见她清醒过?来,便让人摆饭。
明华裳心想脸都丢完了,别再为难自己,该吃就吃吧。她自暴自弃地喝着百合莲子?粥,明华章本来天黑不食,但看?她吃得?实在?太香,没忍住也喝了半碗。
饭后,侍从将碗筷撤下去?,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明华裳正想着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明华章已走到书案后,对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