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他出口成章,惊才艳艳,一夜成名,不仅是她,便是那?日躲在雕窗内偷窥的姑娘均看上了他。
其中便有县老太爷的女儿?,此女张扬跋扈,声称要?定了荀羽。
别看她从京城里来,因父亲性子孤傲被同僚所不容,贬黜回乡时,县太爷奉命看着他,是以叶氏在县老太爷的女儿?跟前?不敢摆架子,将那?份喜欢偷偷藏在心底。
荀羽便是在那?一日脱颖而出,被父亲收为关门?弟子。
叶氏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不服气,只觉县太爷女儿?一身土匪气,压根配不上荀羽,私下总忍不住想引起?他的注意,借着书册去隔壁与荀羽讨教,甚至还?写了诗词请他点评,除了最初两次当面求教他回应过,后来无论她做什么,他均置之不理,她气得暗地里骂他不知好歹。
荀羽不负众望,次年便考了县学第一,京城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县城亦然,县老太爷的女儿?闹着非他不嫁,此事弄得满城风雨,她当时心酸不已,偷着哭了好几场。
县太爷也当众放话要?让荀羽做他女婿。
风采斐然的男子,一袭白衫独占鳌头,却是朗朗回绝,“在下已娶生女,且承诺此生只她一人,终身不纳妾。”
他为了杜绝县太爷的念头,就在放榜当日,当着所有江陵名流的面扔下此话。
县太爷果然奈何不了他。
县太爷女儿?耿耿于怀,对着荀羽简直是到了痴魔的地步。
“有一个晚上,她来叶府寻我,声称她去过荀羽的老家,见了他的妻女,”
“不过是一个村姑,穿着一件碎花裙,上不了台面,哪里比得上荀羽郎艳独绝,我逼那?女子放弃荀羽,她还?不肯,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始终记得那?日,那?眉目飞扬的少女义愤填膺。
那?是她便想,一个村姑自然是配不上荀羽的。
眼看不久后荀羽便要?去荆州府衙求学,县老太爷的女儿?坐不住了,趁着县学欢送宴给荀羽下了药,那?荀羽也是个强悍的,硬生生从县衙冲出来,回到学堂。
“所以,你就趁着他被下药之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秀娘凉凉凑在荀夫人耳边道。
荀夫人正要?点头,理智忽然回旋,猛地摇头,“不不不……我不是的,我是不小心的……”
窗外的荀念樨瞪大了眼,压根不信自己的母亲就是这般傍上父亲的,少年心性太正,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口血喷出来跪了下去。
荀允和双目无神看着透亮的往生阁,慢腾腾地将身上的官服给剥落,露出一身雪白的长衫,他跟个孤魂野鬼似的立在院中,久久没有吭声。
“不小心?”秀娘冷哼一声,拎起?她捂住脸的双手,逼着她看着自己,“你看着我说实话,你真的是不小心的吗?那?县太爷的女儿?主动与你商议,可见你对她的计划一清二楚,荀羽回的是隔壁学堂的书房,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半夜偷偷爬人家的床!”
这是荀夫人这辈子罪恶的源头,是她心底深处始终难以拔出的刺,
“不!”她尖叫一声,挥开秀娘的手,捂着脸大哭,
“你以为我容易吗?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膝下只有我一女,眼看父亲病倒了,岌岌可危,他老人家一死,我怎么办?我总不能随随便便嫁个秀才吧?”
“那?荀羽已是县学第一,父亲不止一次说过,以他的聪明才干,他迟早位列台阁,那?可是阁老啊,”荀夫人深深捂着脸,痛哭流涕,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份荣华富贵落于他人手中?所以,我便找了帮父亲寻书的借口去了学堂书房。”
那?时的荀羽已几乎失去理智,正在床榻翻来覆去,她假装将灯盏吹灭,解了衣裳不知廉耻地朝他扑过去。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他的身子有多滚烫,她一凑过去,他便如同久旱逢甘霖扑了过来。
这辈子都?没有像那?个晚上那?般……快活。
快活又羞耻。
一口血从荀允和口中溢出,他眼前?一黑,
“然后呢?”秀娘看着她满脸嫌恶,木着脸问,“你该不会?就这么逼着人家休妻娶你吧?”
“不!”这次荀夫人语气前?所未有干脆,她摇着头,木讷地看着面前?的虚空,脑海似乎回现了那?日的光景,
自小深受儒家教养熏陶的男人,不能接受自己染指其他女人。
骨子里的规矩有多深刻,那?会?儿?就有多痛苦。
她永远不会?忘却他醒来时的模样,双目空洞如同丢了魂的鬼,脚步灌铅进了叶家大门?,跪在她爹爹跟前?认错。
“我当着爹爹的面,逼他贬妻为妾娶我,他宁死不屈!”
“我爹也是个老学究,不能接受女儿?婚前?失身于人,当时便气得呕血,一病不起?,我爹不愿勉强他,当场下令,着人将我送离江陵,并与荀羽允诺,”
她始终记得爹爹撑在塌前?,气若游丝地道,“此事发生在学堂……我难辞其咎,昨夜也是我准许女儿?去拿书,我只当你在县衙未归,如今想一想,此举甚是不妥,羽儿?,昨夜的事就当没有发生,等?过段时日,我将她远嫁他处,你回家吧,收拾收拾去荆州,再也不要?来江陵县衙。”
荀夫人回忆到这里气得大哭,
“我没想到,那?是我与爹爹最后一次见面,等?我和荀羽离开后,他就死了,他是被我活活气死的,荀羽也因此懊悔不已,便主动替我爹爹办了后事。”
“我直到在城外庄子上住了半月方知爹爹去世,当场昏厥,数日后我醒来时,奶娘告诉我,我怀孕了……”荀夫人说到这里,拽着秀娘的袖子,泪眼婆娑,
“你能想象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怀着孩子的处境吗?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想凭什么啊,凭什么荀羽妻女和睦,我却在外备受煎熬。奶娘也不死心,她老人家劝我沉住气,静待时机。”
“我就这么在庄子上住了两年,孩子生下来皱巴巴的,很?可怜,可她父亲对她一无所知……”
这些事压在她心里太久,沉重地如同石头让她喘不过气来,说出来人仿佛也舒坦了些。
秀娘见状甩开她的手,“你是自作孽不可活,还?怪得了旁人?你堂堂翰林之女,随意寻个郎君嫁了,必是体?体?面面,你却非要?抢别人的丈夫,此罪难恕。”秀娘骂完,又缓住语气凑过来问,
“然后呢?”
“然后……”荀夫人颓然坐在地上,深吸一口气,脸色发冷,“我熬了两年,一次入城采买,无意中听说秀水村发生了瘟疫,我想那?秀水村可不就是荀羽的老家么?”
“我只当他出了事,即便他对我不理不睬,可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他,”荀夫人咬着牙,“于是,我便去县衙寻了县太爷的女儿?,可能是天公?作美吧。”
荀夫人说到这里,笑得十分?诡异,始终记得那?日县太爷女儿?眼底亮起?的神采,
“叶姐姐,我告诉你,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想要?瘟疫不蔓延,唯一的法?子便是封村,荀羽不是在荆州州府读书么,此刻那?稚儿?弱母孤立无援,我打算趁此机会?,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们,等?那?荀羽回来,只当是瘟疫封村,怪不到我头上!”
荀允和听到这里,发出与荀夫人一般无二的诡笑。
他深知保护妻儿?唯一的途径,便是让自己拥有更大的权力,于是他铆足了劲,寒窗苦读,只希望早一日能进去国子监参与科考,将妻儿?带离荆州。
可他断没料到,县太爷竟然丧心病狂,为了遏制瘟疫,下令封山放火,留在县衙的眼线立即将消息传到荆州府,他先一步去州府,敲鼓状告,州府衙门?闻讯赶忙派人前?往江陵县,州府同意封村,却不许放火。
可惜还?是迟了,等?他赶到时,漫山遍野的林木均成了炭,原本绿意盎然的村子被烧成一个黑窟窿,四处生灵涂炭,断壁残垣,不成模样的尸体?被倾盆暴雨冲刷,顺着泥石流滑入村脚。
他冒雨挖了三天三夜,挖出一截被烧成黑炭的身子,以及套着银镯的小胳膊。
他奔波府衙,救了隔壁两个村,却独独没救下自家村落。
再往后的一段时日,他疯了似的寻县太爷的错处,最后抓到两处要?害,一纸状书告去州府,他在州府衙门?敲了三天三夜的鼓,双手鲜血淋漓,不吃不喝,拼着最后一口气要?替妻儿?报仇,县太爷盘踞荆州多年轻易撼动不了,怎么办,幸在这两年防了一手,他查到有人与县太爷不合,私下利用对方,将案子捅去京城。
不消半月,京城来人办了县太爷一家,秀水村三十条人命,虽有遏制瘟疫之嫌,这场血案依然触目惊心,新?来的按察使?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判了个绞刑,县太爷妻女发配边疆为奴。
妻女已死,那?时的他已无生趣,更无科考的动力,打算踵迹而去,让对方血债血偿。
可能是老天爷不想绝了他吧,那?县太爷的妻女竟是死在了半路。
等?他形销骨立回到江陵,就瞧见叶氏牵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儿?立在城门?口。
那?一日大雪纷飞,单瘦的孩子抖抖索索挨在母亲脚跟前?,他便想起?了盼着他回家的囡囡,心口绞痛不止。
叶氏跪在他脚跟前?,不计名分?,只求他给她一个容身之处,而那?小女儿?睁着葡萄般的双目脆生生唤了一声爹爹。
荀允和绝望地闭上眼。
过去愧于恩师,也愧于叶氏和孩子,他最终接纳了她们母女,可如今才知道,原来叶氏自始至终参与了那?个案子。
只听见屋内的秀娘道,“那?县太爷烧村时,你在哪里?”
荀夫人浑身一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
“你难道眼睁睁看着她们娘俩葬身火海?”
“眼睁睁”三字,猛地划开了记忆的阀门?,荀夫人抱着双臂冷得全身发颤,“我……我……我是没有办法?的。”她哭得难以自抑,
“没有办法??”秀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难道老天逼着你杀人?”
“杀人”二字击中了荀夫人心底最脆弱的神经,她整个人仿佛置身在一个黑色的旋涡,一个跳进去后怎么都?挣扎不出来的旋涡,对上秀娘炯似章氏的双目,她精神彻底崩溃,
“县太爷的女儿?亲自带着人赶到秀水村,上百桶火油铺满了整个山坡,只消点火,一切都?会?被烧的干干净净,县衙官兵先点了疫情最重的山沟,可惜半途,有官兵奔来说是府衙下了令,不许再纵火,荀家是唯二靠在最里头山凹里的两户,离着火点有些远,眼看计划就要?成功,我能怎么办?”
她歇斯底里吼道,
“我趁人不备,不顾一切冲去他家门?口,不假思索将火把扔下去,火啊,就窜了上来。”
听到这么一句,失魂落魄的荀允和再也抑制不住,猩红的双目淬着浓烈的恨,猛地往前?一冲,一脚踢开大门?,如迅雷掠进当即掐住了荀夫人的喉咙,
“你个毒妇!”
他竟留了这杀妻凶手做了枕边人,他简直该死!仿若油锅绞在心口,荀允和理智已被仇恨与懊悔淹没。
他这一下力道用到极致,荀夫人喉咙口被扼紧,她甚至来不及看明白是何人,那?一瞬间?被掐晕了过去,眼看人就要?被荀允和掐死,两名侍卫飞奔而进,一左一右擒住他的手腕,逼着他松开荀夫人。
紧接着大理少卿刘越跃进来,拦在他跟前?劝道,“荀大人,您堂堂首辅,岂能因为这等?恶妇脏了手!”
“来人,将她押下,带回衙门?审问!”
侍卫一面将荀夫人提出去,一面从后颈扎了一根针,荀夫人打了个哆嗦,脖子往上一仰,便清醒了过来。
眼前?侍卫林立,火把如云,一张张熟悉的面容被灯火照亮,或不屑,或冷讽,或嫌恶,只有那?个人,双目似两个泛红的血窟窿,遗世独立般矗在台阶处,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什么脏污。
荀夫人看清荀允和的身影,所有侥幸在一瞬被欺灭,身子瘫软了下去。
这时,荀念樨跪着爬过来,痛苦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娘,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荀念樨扑在她跟前?大哭。
荀夫人喉咙方才被掐了一把,依然发不出声响来,只喃喃看着自己的孩子,“樨儿?……”
荀允和直到三年后才肯接纳她,因着云灵是外室女,他始终不喜欢她,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儿?子,为了获得他一丁点怜惜,她坚持给儿?子取名念樨。
往生阁两侧的耳室门?均被打开,荀云灵,老嬷嬷并几个心腹均被押了出来。
在诸人身后,是青山寺的住持明戒大师及几名武僧,他对着裴沐珩等?人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惊动三公?子与诸位大人,老衲惭愧,今日傍晚,这位荀夫人私下指使?人行凶,为对方提前?勘破,”老住持往跪着的几人指了指,“刘大人,人证物证俱全,接下来就交给您了。”
回衙审问?
这可不是徐云栖的目的。
秀娘优哉游哉从台阶下来,往被堵了嘴巴的荀云灵和荀念樨指了指,问刘越道,
“敢问刘大人,这位荀夫人手上有着人命,该如何判罪?她的两个子女当作何安排?”
刘越精通大晋律法?,稍一思忖便答,“叶氏先是杀人在先,今日行凶在后,又加了一条诓骗当朝首辅的罪名,数罪并罚,该判斩立决。”
“那?她两个孩子呢?”
刘越毫不犹豫道,“只要?罪名成立,荀姑娘参与行凶,当收于掖庭内狱,拘禁终身,至于荀公?子……”刘越目光垂下落在那?哽咽痛苦的少年,不忍道,“受母罪连坐,当除去功名,贬为庶人,流放千里。”
荀夫人听到这个结局,双目骇然变大,疯狂地朝荀允和的方向嘶喊,
“荀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