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挽星霜
“我能砍断和我一样粗的大树,把木头分成段扛回去。”
领主把他们带回领地当然不是用来做这个的。“费力的活有牲口干。”
兽人们都不说话了。他们共同的长处就是力气大,如果牲口做了他们愿意做的这些事,留给他们的可能就只有矿奴或者供贵族们取乐的角斗士这些职业。
贝基也领会到了这种沉默的含义,她开口道:“只能出卖力气的人,在翡翠领不会过得太差,也不会过得太好。但有力气不管是搭配上一门手艺,还是配上一个有学识的脑袋,都能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离贝基很近的纳勒迪用自以为的小声的说:“可是我们没有手艺,脑子又很笨。”
事实上,所有兽人奴隶都把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并且在心里默默点头。
“怎么会!”贝基完全不赞同,“我教你们记住自己的编号,你们不是也记住了吗?出来透气的时候讲的数学题,也不是没有人答出来。不会和学不会完全是两码事,你们只是因为没有这个机会学到知识而已。”
纳勒迪有些新奇,又带着几分被肯定的激动问道:“那领主大人是愿意教我们手艺了?”
如果能学到一门手艺,即便是做奴隶,也是待遇更高的工匠奴隶。能不能吃饱还不好说,但死伤率不会很高。
贝基站了起来:“在翡翠领,一个人的前途是自己争取的。你们现在坐在这儿,觉得自己是个前途无望的奴隶。只要过上一两年,你们可能在工厂上班,可能在做点小生意,或者做了军士,成为了我的同僚也不一定。”
那些看向她的眼神有的满腹疑问,有的燃起了希望的亮光,有的依旧保持着戒备,唯一相同的是对翡翠领的好奇,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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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那边也需要进行安抚,管理他们的军士在茶余饭后讲翡翠领的土壤,农作物品种和产量,那些流民就立马安静下来,仔细地听着。
他们对自己的未来惴惴不安,却并没有过多的恐惧,现在正是耕作的季节,购买农奴是相当合理的,要是时间提早到几个月前,流民们才会多出很多因恐慌而生的揣测,不明白领主在无事可做的冬季把人买回去干什么。
经历过残酷的流浪生活,坚持到上船的每一个流民都发自内心的觉得,就算是成为农奴,只要有一间睡觉时不用担心被野兽冲进来的小屋,有一小块能种出粮食又不会被随意烧毁的土地,已经是难得的幸运。
等管事主动讲起农事,他们就更安心了。
翡翠领的土地,一公顷能收四千磅!
翡翠领的地租,竟然比他们原本的领地少了一半还多!
翡翠领的农奴,都能用上包铁的农具!
流民们被这样的信息冲击得有些迷糊了。
这是真的吗,以土地贫瘠,气候温凉著称的北方,也有这样的福地?但流民们还是倾向于信任管事说的话,因为耍弄他们这些下等人也不会产生多么大的成就感,而且从上了这艘船起,不管他们要去的地方一公顷能产四千磅还是四百磅粮食,都由不得他们选择。
总的来说,流民们的精神昂扬起来了,面对管事和士兵们也没有那么恐惧了。
这一点还体现在自从那个撞了头的老农回到自己的船舱,他喝到甜水的消息就广泛的传播开,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装头晕。
伪装出来的病症也就到此为止了。呕吐是绝不会做的,吃进肚子里的粮食怎么能吐出来?全身无力,动弹不得也不敢尝试,怕被当做患了疫病丢下海,所以病症达到了惊人的统一——头晕,也只是头晕。
军医们也有些无奈,年纪很小的或是看着的确特别瘦弱的,也就给了杯糖水喝。其他耍无赖的人,只需要在他旁边磨刀,再念叨着些“查不出来具体的病症,看来只能把脑袋打开看看了”这样的话,躺在病床上的人就会立刻爬起来,不药而愈。
第58章 出人意料
船队预计到达的那天,安珀派去的人提前在菲拉赫的港口等候。
想见识这一幕的人很多,包括把自家商队的货船借给安珀的托马斯,和知道消息以后死皮赖脸都要跑过来的教士文森特。
托马斯担心的是自己家的船会不会有问题,毕竟脚下踩着的土地并不属于翡翠领。
菲拉赫伯爵为什么会同意船队停泊在他的港口?他与安珀的关系一向不好,伯爵夫人又因为被安珀拒绝求婚恼羞成怒。
面对他的疑问,旁边等候的一个管事比划了一个祈祷的起手式。
托马斯立刻意会,能影响菲拉克的港口事务的,不仅有伯爵和伯爵夫人,还有圣皮埃尔修道院院长雅各布。
在这个时代,通行的原则叫做“没有无领主的土地”,所有社会生活都建立在对土地的占有上,领主向附庸分配土地,贵族有钱就置地,教会劝说有产者将土地捐赠给教会或者修道院。
这也就导致了一个领地中,并非整块土地都由领主占有,就像原来的翡翠领,就有一众小贵族的庄园,也有教会的恩地。
菲拉赫也并不例外,由于这里的圣皮埃尔修道院地位尊崇,规模极大,甚至压过了教区主教霍米斯的风头,修道院院长雅各布在菲拉赫也有不轻的话语权。
安珀向圣皮埃尔修道院“捐赠”一批财物以后,雅各布院长欣然应允船队以教会的名义在菲拉赫港口停驻。
只是贩运一些农奴和奴隶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
菲拉赫伯爵重病,其他人难道有资格阻挡教会的决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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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来港口还情有可原,琳达瞥了文森特一眼,不知道这个固执的教士来干什么。
哪怕有雅各布院长的担保,这里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一旦有了意外,这个不属于翡翠领却又是奥斯芒德老师朋友的教士,是救还是不救?
见文森特察觉到自己的目光,琳达直接了当的说:“文森特教士,你的城市服务时长完成了吗?这里不是看热闹的地方。”
文森特梗着脖子:“听说有几船的奴隶要运过来,我要看看你们要对这些人做什么。”
琳达冷淡的说:“您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这可是一群异教徒。”
“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只是一些苦命人罢了。”
琳达微微一笑:“是什么让文森特教士突然眼明心亮,又分得清真实和幻境了?”
文森特的脸涨红了。
在来到翡翠领以后,他数次怀疑自己身处魔鬼的术法中,实在是这里与别处有太多不同了。很多他看到的事实都匪夷所思,无法用常理解释得通。
直到他被要求完成城市服务,才看到了这座城市隐藏在暗处的齿轮是如何转动的。
路面清洁,空气清新,是垃圾被及时转运和清扫的结果。领民识字率高,是领主通过种种方式鼓励人们去上课,并有上百名教师共同努力教学的成果。富饶和繁荣,来自于领主的商业头脑,和商人们趋利的本性。各种新鲜事物,雪白的纸张、坚固的水泥、透明的玻璃,不是点石成金的幻术技法,只是对现有技术的思考和改进。
可以说,文森特并没有看到一个民众生来就通情达理、学识渊博的幻想国度,每个翡翠领的领民都不是只会出现在邪术中的完美傀儡。
他们只是被人用规则和道德约束起来,再辅以教育而已。
看清了这一切的文森特有些羞愧,他这次来菲拉赫港口,其实是想看看安珀是如何将一群流民变成翡翠领人——那种奋发上进,脚步匆匆,做事总是充满激情的人。
文森特默默看了一眼身姿笔挺,望向远方的琳达女士,总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尖酸。难道他还在其他地方得罪过她?
海平面上只有一小点大的船队越来越大,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缓缓靠岸。
在海上漂了一个星期的流民与奴隶们晃晃悠悠的下了船,港口一时变得拥挤了起来,刚上岸的不适感让很多人十分慌乱,挤成乱糟糟的一团。
“四组!四组在这里排队,按序号排好!”
“二组!二组到我面前站好!”
管事们拿着一边大一边小的铁皮筒大声道,这声音一下盖住了嘈杂的人群,让流民们有了主心骨,向着管理自己的组长熟悉的声音走去。
就像在船上做的无数次那样,杂乱的人群迅速归拢,排成一列列长队,报出自己的编号,连脑子最糊涂的老农都记得住自己该站在哪里。
紧接着,他们按照顺序登上了转运他们的马车、牛车。没排上的人也不慌张,只是有序等候。管事们说要等一会,他们就老实地在原地等待。
站在高处关注着这一切的文森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片混乱,人们推搡着向前挤,大喊大叫,管事们高声咒骂,流民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有人趁乱逃跑也不奇怪,这都是文森特能理解的。
他在别处不止一次看见过这个场景,奴隶们出行必须要在脚上系上绳索,穿成一串,不止是为了怕人逃跑,也是强制性地让他们排成一列,绝对没有第二种办法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按顺序站好。就算绑成一串,也有人故意抢先或者落后,害得周围的人摔成一团呢!
流民就更不用说了,每个领主都不希望自己的领地上出现流民,不只是因为多了许多张吃饭的嘴巴,更是因为他们代表着无序、混乱、失控,是潜在的或既成的犯罪分子。流民多的地方,居民们惶惶不安,商人们要么去别的地方做生意,要么雇佣更多的护卫,贵族出行前要清路,可以说,流民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这些人要是能像乖顺的羔羊一样听指挥,还有哪个领主会如临大敌地对待他们?
“这很出乎意料吗?文森特教士。”琳达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海风吹着她的脸颊,琳达眯了眯眼睛。
“在路上,他们就在为成为翡翠领的一员做准备了。”
“一些有地位的人看待这些流民,就好像他们是另一个物种,听不懂话,完全无法沟通,也学不会知识,是罪恶和蠢笨的结合体。路上见到流民,就像脚面上跑过了一只老鼠,要立刻从视线里撵出去。”
“不过我倒是觉得,他们不一定比谁更愚蠢,但一定更不幸。领主之间打仗,他们就没了房子和田地流落荒野;多收了一项税,家里最老的成员就主动饿死了;孩子生在了收成差的年份,‘一不小心’就被翻身的父母压死了;收获季连下了三天的雨,地里的麦子霉坏了,全家都得去要饭。”
“你看,短短几天,他们不也一样能懂得基础的指令,愿意跟从指挥?他们不是野兽,不是虫豸,是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
文森特怔怔地看着流民们的方向。
这是“教化”的力量吗?
文森特和奥斯芒德是在教会学校相识的,他也曾短暂地做过教师,只是后来更执着于对神学和哲学的追求,于是辞去了职位,拜访了很多知名的神学家和思想家。他认为奥斯芒德和他有着相同的追求,所以在对奥斯芒德留在翡翠领的决定感到遗憾,在这里,他看不到提升学识的可能性。
因为翡翠领的教化与他认知中的完全不同。完全是不加筛选,来者不拒,受众太普遍,内容太基础,效果又……太明显了。
文森特曾经被同僚认为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好人,有困苦的人向他求助,他都尽力帮助,却似乎怎么也得不到好的结果。
有一对平民夫妇来给自己的儿子求个前程,文森特介绍他去做鞋匠的学徒,这个孩子做了几年,最后因为偷了师傅的工具和皮子被赶出工坊,还打断了一条腿。
当文森特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成了乞丐,哭诉道:“我从八岁就开始辛苦的工作,和成年人做一样的活,没有任何优待,薪水却只有那么一点点。家里交不起农税,我只好悄悄拿一些工坊的东西去换钱,否则我该怎么办呢!”
又一次,一位农夫的妻子生病了,没钱医治,文森特知道了,借给他一笔钱。医师对农夫的妻子采用了放血疗法,第三天人就死了。等文森特去到他家时,农夫用剩下来的钱买了酒,喝的烂醉,从此也无心经营家庭,变成了一个手里一有钱就酗酒的酒鬼。
还有一次,一个带着新生儿的女仆向他告解,她是因被男主人强.暴而怀孕的,如今已走投无路。文森特为她的孩子找到了收养的人家,让她得以寻找新的工作。后来女仆却成了妓.女,因她曾怀孕的事被人知晓,再没有主家愿意雇佣她。
文森特受到了打击,他无法从行善事中获得成就感,仿佛做不做都是同样的结果,甚至做了以后结果还更坏。
他冥思苦想,将这一切归结于人的意志不够坚定,在苦难中堕落,才有了之后的偷窃、酗酒、出卖身体。
所以文森特追求务虚的哲学,因为苦难已无可避免,唯有接受苦炼与试验,才能寻求精神上的超脱。
可现在当文森特直面自己的内心时,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逃避的是他自己,他不能指控延续了上百年的学徒制度,因为每一个工匠都是这样遵守的。他也不能指责放血的医师,如果医师要因为没有救活病人受到责难,那么就没有人再愿意行医。他也没有资格批判不合理的法律制度,这是比他更权威的人制定的。哪怕这法律明明不合理,男主人强.暴女仆是所有强.奸行为中最轻的罪名,就算查实也只交罚款就足够了,所以女仆受害的事才层出不穷。
所以文森特和这个时代的很多人只好想,“受苦是于人有益的,是神主的考验。”
而他在翡翠领看到的一切,重重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巴掌。
在这里,他见到师傅不苛待学徒,手艺依旧可以传承下去,工匠这门职业不仅没有败落,反而越来越兴盛。
他见到报纸上对放血治疗的完全否定,称之全无益处,反而加重病情,增加传染病的传播。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闻所未闻的“科普”,如过滤和烧开的水比自酿的酒更干净,发霉的黑麦绝对不能吃,会出现四肢灼热的幻觉,手脚还会生出坏疽。
他见到律法是可以修改的,强.奸罪不必区分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只要犯了就是重罪,妓院是可以取缔的,女人不带随从也敢走在街上。
他见到一个新的理想国,从这个世界的废墟上升起。
第59章 心甘情愿
和文森特一样注视着港口的,还有菲拉赫伯爵的小儿子利亚姆。
“上百个懂得列队的流民?”他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哼气声,“傻子才会被她蒙骗过去!”
利亚姆身边的男人是他的骑术老师,他听懂了利亚姆的言外之意。
他犹疑地仔细打量起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语气迟疑:“您觉得翡翠领的领主会借这个机会将雇佣兵运到领地内?可是这些人太瘦弱了,还有不少老人和未成年的孩子。”
利亚姆很坚定自己的想法:“不一定全部都是,只要有一部分伪装好藏进队伍就行了。那些雇佣兵,不也跟野外的狗一样,瘦得见到血肉就两眼发光吗?要不然你说,这样一群奴隶,没有绳子绑着,是怎么做到非但不逃跑,还能整齐的列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