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12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第二十一章 扬州月如梦(下)

  蒋银蟾坐在茶寮里吃着一碟蜜饯,原晞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要了一碗茶。

  她眼皮也不抬,便问:“刚才跟谁说话呢?”

  原晞心中一惊,面上却一愣,道:“一个骗子,听见我想买虞世南的字,说他家里有,不方便拿出来,请我到他家里看。我问了几句,他答得破绽百出,不用看也知道是假的。”

  蒋银蟾没有怀疑,只是好奇道:“你怎么问的?”

  原晞道:“问他手中的帖子写了什么,落款什么样,印章什么样,怎么得到的,一般的骗子是经不住这么问的。”

  蒋银蟾点点头,受教了,道:“你也喜欢虞世南的字么?”

  原晞道:“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的字我都喜欢。”

  蒋银蟾笑道:“那你和曲师兄一定谈得来,他屋里好些个碑帖,什么汉碑魏碑唐碑都有。”

  原晞笑了笑,眼中蕴着担忧之色,道:“只怕曲公子也怀疑我接近你,别有居心,不待见我。”

  蒋银蟾垂眸拈起一颗蜜饯,道:“曲师兄沉稳大度,不会为难你的。”

  原晞拧眉不作声,一个指头抹着滚热的茶碗口,面上的忧色被水雾洇得更深了。蒋银蟾嚼着蜜饯睇他一眼,握住他的一只手,拍了拍手背,又道:“你放心,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是护着你的。”

  原晞并没有天真地以为,到了绛霄峰,就能顺顺利利地和她成亲。她是北辰教教主的继承人,模样又俏丽,虽然蛮横凶悍,浑似煞星下凡,但不怕死,想做她丈夫的人大约能从绛霄峰底排到峰顶。

  只要结婚的好处够多,男人才不在乎妻子贤不贤惠,温不温柔。

  他一个生人,就算受到她的青睐,想娶她也绝非易事。在众人的刁难算计到来之前,他必须笼络住蒋银蟾的心。其实也不光是为了娶她,要揪出她身边的奸细,没有她的信任怎么行呢?

  她的话听着叫人感动,仔细一咂摸,又有点怪,那神态语气很像男人安慰即将过门的小妾,还是个出身低微的小妾。

  原晞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双手裹住她的手,笑道:“大小姐说话可要算话,你若不相信我,我在绛霄峰便没有立足之地了。”

  是啊,到了绛霄峰,她就是他的天,她一笑,他便阳光普照,她一怒,他便五雷轰顶,多么迷人的关系啊。蒋银蟾心已陶然沉醉,便有许多甜言蜜语从口中流出来,听得原晞也喜不自胜。

  次日是十九,淡淡的云翳拥着月亮,竹西寺上空绽开一朵绚丽的烟花。原晞提着灯笼,仰头望着流光湮灭,听得脚步声响,树丛里走出两个人,是张虔和卢舟。两人形容憔悴,神情激动,向着原晞扑地便拜。

  “皇天有眼,世子爷安然无恙,我们的心总算放下了。”张虔声音发颤,眼中泪花闪烁。

  此次来江南迎亲,原晞只带了六名亲随,其余的侍卫都不是他的人,落水后便做好最坏的打算,昨日与凌观重逢,此时又见到他二人,已是喜出望外,一手一个拉起来。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罢!”

  那晚落水,两人在江里漂了一日一夜,遇上船只搭救,变卖了身上的值钱物件,四处打探原晞的行踪,人生地不熟,吃亏是常事,昨日终于看见墙上的暗语,赶来扬州,在路上不期而遇。

  原晞听了两人的遭遇,唏嘘不已,道:“但愿其他人也没事,文氏敢下此毒手,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话音刚落,凌观也来了。他换了身整洁的衣服,去了络腮胡子,脸上干干净净,向原晞行过礼,笑嘻嘻道:“这里的盐水鹅,碎金饭味道真不错,你们尝过了没有?”

  张虔诧异道:“你还有钱下馆子?”

  凌观道:“本来我也和你们一样穷困潦倒,昨日遇上世子爷,我便有钱了。”

  原晞笑道:“毒王申渚仁的两个弟子给我下毒,反中了我的毒,我将解药卖了三千两,不然哪有钱给你。”

  张卢凌三人都是广平王府的家将,从小服用饮食比一般的富家子弟还讲究,这回落难才知道揾食之难,听他轻轻松松就赚了三千两,那种心情,岂是一个服字了得。

  卢舟咋舌道:“三千两,我的妈呀,叫我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赚这么多钱,简直比登天还难。”

  张虔扬起下巴,道:“世子爷的本事,天下有几人能及?文氏想害世子爷的性命,注定白费心机。”笑脸一凝,又道:“对了,世子爷,申渚仁的弟子为何要给您下毒呢?”

  原晞道:“韦家背信弃义,与文氏的人联手欲置我于死地,苏州毕家是韦家的姻亲,上了韦老爷的当,也帮着追杀我。申渚仁的弟子就是受毕家三公子之托,给我下毒的。”

  张卢凌三人惊愕相顾,张虔不解道:“韦小姐与世子爷成亲便是世子妃,文氏能给他们什么好处,让他们这么做?”

  原晞把袖口掣一掣,神色漠然,道:“文氏给他们的好处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们想和开国侯府联姻,自然就嫌我碍眼了。”

  “无耻!”张虔虎目圆瞪,捏紧了拳头,破口大骂道:“韦俊寿这个老匹夫,直娘贼,当初是他死皮赖脸,想跟我们广平王府结亲,王妃不嫌他们寒酸,答应了。这些年明里暗里帮衬他们家多少,他竟恩将仇报,加害世子爷,真是狼心狗肺!”

  卢舟冷笑道:“忘恩负义,不是汉人一贯的做派么?唐僖宗为了削弱南诏实力,假意以安化公主许婚,借机毒杀我们三位清平官。还有那郑买嗣,也是汉人……”

  “好了!”原晞抬手止住他的话,道:“不管是哪一国,哪一族,都有品行恶劣的人,不可以偏概全。汉人推崇儒学,大多数人都是温文有礼的,比如毕三公子,这次若不是他帮忙,我们也没法在这里会合。”

  凌观笑道:“还有蒋大小姐,若不是她救了世子爷,咱们再也见不着啦。”

  原晞瞪他一眼,心里却笑了,这趟江南之行原本糟糕至极,只因蒋银蟾的出现,惊险都变得有趣了。她也是汉人,就算再遇见一千一万个像韦老爷那样坏的汉人,原晞也不愿说汉人不好。

  张虔道:“蒋大小姐是哪家的千金?”

  凌观道:“她父亲就是魔教前任教主蒋危阑,母亲就是现任的柳教主。”

  妙香皇室几乎人人习武,对中原武学也颇有研究,张虔等人常跟着原晞去崇圣寺听众僧谈论天下武学,柳玉镜和蒋危阑的大名他们早已耳熟。

  张虔惊奇道:“是魔教大小姐救了世子爷?”

  原晞点点头,道:“蒋大小姐热情好客,邀请我去北辰教总坛绛霄峰游玩。久闻北辰教高手如云,柳教主更是中原武林第一高手,我也很想见识见识,就先不回妙香了。”

  “啊?”张虔和卢舟张大了嘴巴,呆望他片刻,心里均咯噔一下:不好,世子爷被小妖女迷住了。

  凌观道:“文氏的人定在回去的路上等着世子爷,不回去也好。”

  原晞赞许地看他一眼,道:“张虔和卢舟你们先回去,文氏的目标不是你们,你们回去比我容易得多。回去之后,告诉夜苴部的人,我没事,过段日子自会回去,让他们照常操练。但不要告诉我父亲,也不要见他。”

  张虔攒眉道:“这怎么行?文氏的人必然会谎称世子爷遇难,万一王爷信了他们的鬼话,文氏便会撺掇王爷立二公子为世子。”

  原晞道:“文氏心细,我担心父亲知道我还活着,她也就知道了。那样的话,她不会放松警惕,我回妙香还是危险重重。”

  张虔低头想了想,道:“属下明白了。”想到广平王听闻噩耗,该有多么悲痛,便面露不忍之色,深深叹了口气,咒骂道:“文氏这个毒妇,不得好死!”

  “世子爷,那我是不是陪您去北辰教总坛?”凌观满怀期待地问。

  原晞笑道:“要让你失望了,你去池州的都统司找副都统王逸,此人精明强干,是个大孝子。我帮他父亲治过病,算是有点交情,想请他帮我拿到韦家勾结文氏的证据。月初他去外地公干,我在池州等了几日,没见到他,你这会儿去,他应该回池州了。”

  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一沓银票,道:“这是我写给王逸的信和两千两银票,五百两你自己留着,剩下的送给王逸。官场上没有钱,什么交情都不管用。”

  凌观答应着接过来,原晞又拿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分给张虔和卢舟做回去的盘缠。

  卢舟忧容满面,道:“魔教中人性情古怪,绛霄峰就是龙潭虎穴,世子爷孤身前往,万一出了差池,我等万死难辞其咎,还是让我跟着您罢。”

  原晞摆了摆手,道:“你们跟着我才会出岔子,我自有分寸,不必担心。到了绛霄峰,我会想法子传信给你们。”

  凌观朝张卢二人挤眉弄眼,道:“我看蒋大小姐对世子爷爱都爱不过来,怎么舍得害他?将来没准儿要跟世子爷一道回去呢!”

  “行了,你们早点休息,明日分头进发,相机行事罢。”原晞笑着纵身而起,衣袖在风中展动,须臾只见一点灯笼的光,像流萤起起伏伏,飘得远了。

第二十二章 画船听雨眠

  早上天有些阴,码头鬖鬖的杨柳下都是送别的人,魏玄护殷殷叮嘱蒋银蟾路上小心,到了绛霄峰代他向教主问安,有空再来扬州。蒋银蟾漫不经心地答应着,一双眼睛到处乱瞟。

  斜前方有个红衣女郎依偎在男人怀中,哭哭啼啼道:“老爷,您可要早点回来啊!您不在,奴吃什么都没味道,睡觉也不安稳。”

  那男人身高不足六尺,肥头大耳,没有脖子,圆滚滚的肚子,活像猪精。蒋银蟾心想这样的男人在身边,才真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要他回来做什么呢?见女郎哭得真切,大为不解。

  “日前大小姐和原公子夸贱内做的盐水鹅味美,属下便让贱内做了两只,你们带着船上吃罢。”魏玄护从身后的小厮手中接过两个食盒,一个递给杏月,一个递给原晞。

  蒋银蟾和原晞道了谢,走到船上,原晞的舱房就在她隔壁,虽然没有她那间宽敞,但一应陈设都是好的。原晞坐在圆凳上,打开食盒,拿出盛着盐水鹅的盘子,眼前一亮,食盒里竟码放着六根黄澄澄的金条。

  蒋银蟾和杏月桐月正围桌吃鹅,原晞掀帘子走进来,道:“大小姐,你这盒里有金条么?”

  蒋银蟾擎着个鹅腿一愣,道:“金条?没有啊!”

  原晞拿出六根金条,放在桌上,道:“这是我那盒里的。”

  蒋银蟾蹙眉想了想,道:“一定是魏香主送给我的,弄错了盒子。”

  原晞笑道:“送给你就不止六根金条了。”

  蒋银蟾道:“那是送给你的?他为什么要送给你?”

  原晞道:“我也不知道,无功不受禄,这金条大小姐收着罢。”言讫,转身出去了。

  三双眼睛瞅着他的背影,又转回到金条上,桐月笑道:“魏香主这是烧冷灶呢!只可惜原公子这冷灶不好烧啊。”

  施琴鹤在魏玄护手下当差时,魏玄护对他还算不错,施琴鹤得宠后便在柳玉镜面前替他说了几句好话。魏玄护能坐上香主的位置,多少得益于施琴鹤的美言,之后他两次被人陷害,也是施琴鹤帮他解围。

  魏玄护尝到了烧冷灶的甜头,虽然施琴鹤这冷灶,他是无意间烧的,但这方面的心思从此便活络起来了。蒋银蟾和原晞住在双成赌坊这几日的亲密模样,他都瞧在眼里,笃定原晞将来会成为蒋银蟾跟前的红人。

  这冷灶,很值得烧一把。

  蒋银蟾在桐月的点拨下,想通了魏玄护的用意,笑道:“好贪心的人,有施叔叔帮他还不够,还打原晞的主意。”

  桐月道:“谁知道哪一天施公子就失宠了,他自然要多做准备。”

  蒋银蟾洗了手,袖着金条走到隔壁,原晞正坐在榻上看书,见她来了,放下书。

  蒋银蟾掏出金条,搁在他手边,坐下道:“人家给你的,你就拿着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原晞道:“可我并不会替他说好话。”

  蒋银蟾眼中含笑,道:“我知道,就当是我赏你的。”

  原晞不再推辞,笑道:“多谢大小姐赏赐。”

  蒋银蟾就爱听他说这话,有种驯服他的快感。原晞将金条收进箱子里,道:“大小姐,那日你去寒山寺,事前有哪些人知道呢?”

  蒋银蟾歪着头,回忆了一下,道:“关叔叔,杏月,桐月,还有两名教众,我不记得名字了。你怀疑奸细就在他们当中么?”

  原晞嗯了一声,道:“那两名教众,你还能找出来么?”

  蒋银蟾道:“关叔叔应该知道。”

  原晞道:“你让关堂主派他们俩去办一件差事,随便什么差事,只要支开他们就行。如果他们走了之后,你的行踪还是泄露了,虽不能断定奸细就在关堂主,桐月,杏月当中,但至少能从他们三个查起。”

  关堂主被杏月请到蒋银蟾房中,听她道:“关叔叔,我忽然想起来石罗山太素观的李师姐下个月初八过生日,我怕回去再送礼来不及,你派人现在送去,正好赶上。”

  太素观的观主李凤是蒋危阑的师弟,他有个女儿叫倚梅,比蒋银蟾大一岁,常跟着父亲去绛霄峰做客,与蒋银蟾甚是契合。

  关堂主道:“这等小事,难为大小姐记在心上。”

  蒋银蟾笑了笑,拨弄着茶碗盖,道:“与我契合的姐妹就那么几个,我自然不会忘记。我还有几句话带给李师姐,得派个伶俐的人。上回打探毕三公子行踪的是谁?”

  “我想想……是康苟尾和麻聪。”

  “你叫他们俩过来,我瞧瞧怎么样。”

  不一时,康苟尾和麻聪来了,行过礼,垂手低头站在蒋银蟾面前,神态拘谨。蒋银蟾打量一番,摇着纨扇,问他们今年几岁,原本是哪里人,为什么加入北辰教之类的话。两人一一作答,看不出端倪。

  蒋银蟾转头对关堂主道:“就派他们俩去罢。”又交代了几句话,摆袖让三人退下。

  次日一早,康苟尾和麻聪乘小船去石罗山,蒋银蟾拿着个酒瓶,站在甲板上,遥望曲折如屏的远山,只盼接下来的路程一帆风顺。

  关堂主是母亲的心腹,桐月杏月伏侍自己多年,她实在不希望奸细出在他们当中。

  棉絮般的乱云笼罩山头,风中的水汽凝成雨丝,绵绵拂落,一把红油纸伞移至头顶,翠竹柄上握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下面缟袂飘飖,红翠白三色交织,秾艳如画。蒋银蟾看他一眼,将酒瓶递过去,并不说话。

  伞面投下淡淡的红光,两人一递一口儿饮酒,雨渐渐大了,江面起雾,雾里水花千万朵。她穿着件藕色罗衫,下着石榴红裙,风卷起裙裾,直往他身上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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