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郎不归
柳玉镜究竟何时震断甘穹等人的剑?众人议论起来,莫衷一是,关于柳玉镜武功的传说自此又多了一段。
回到熙颐馆,原晞也问起这话,蒋银蟾道:“就在他们向我娘行礼的时候。”
原晞回想当时的情形,一点动手的痕迹都寻不出来,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原明非,还是妙香的其他高手,都不曾让原晞如此佩服。他觉得五皇叔的境界比起柳教主,还是差了一点,就是那么一点,或许要数十年才能赶上。
郦融与他的看法一致,坐在客房里对徒弟陶映水感慨道:“映水啊,你知道为师最佩服蒋教主的是哪一点吗?”
陶映水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子,双手抄袖,坐在小杌子上摇头。
郦融道:“是他会教徒弟啊,自己做了天下第一还不算,又教出个天下第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陶映水道:“师父,您是觉得柳教主比闻空禅师厉害了么?”
郦融点点头,道:“闻空禅师毕竟年轻,历练不足,若与柳教主交手,必然是要吃亏的。”
陶映水望着茶炉子上的水汽,沉默了一会儿,道:“师父,您看原公子的容貌像不像闻空禅师?”
郦融一个男人,对男人的观察自然不及姑娘家仔细,闻言一怔,道:“想来是颇为相似,而且他们都姓原,莫非是亲戚?”
“闻空禅师的亲戚怎么会来绛霄峰呢?”陶映水看了看门外,脸庞蒙上一层隐秘的色彩,把手拢在嘴边,低声又道:“我听说原公子是蒋大小姐的面首。”
第三十四章 天台出洞归
郦融挑起眉毛,眼中露出兴味盎然的神色,道:“妙香原氏的子弟是不可能来做面首的。”
陶映水抿了抿唇,道:“师父,我有一个猜想。”
郦融道:“你说。”
陶映水道:“会不会是原氏听说柳教主是中原第一高手,派人接近蒋大小姐,窃取武功秘籍?”
郦融哈哈大笑,身子发颤,陶映水被他笑得手足无措,道:“师父,您笑什么啊?”
郦融上气不接下气道:“映水,为师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
陶映水没听出他话中的戏谑之意,以为他真是夸自己,扬起下巴,笑道:“徒儿长大了呗!”
郦融笑得更厉害了,陶映水道:“师父,咱们要不要提醒柳教主?”
郦融狠狠点头,道:“要的,为师明日就去提醒她。”
小孩子家头脑简单,知道了一些阴谋诡计,便胡乱猜测,全然不想以原氏的地位,若用美人计窃取武功秘籍,好意思说自己姓原吗?
原晞无疑是妙香皇室子弟,且与原明非一定是近亲,王孙公子,为何纡尊降贵,来绛霄峰做蒋大小姐的面首?郦融年轻时也风流过,想到席间原晞与蒋银蟾那种情态,心里便有数了。
柳玉镜派人送了一部医书给原晞,作为奖赏。这日下晌,蒋银蟾去后山练功了,原晞在房里看书,一人走到门首,敲了敲门,笑道:“原公子,我能进去坐坐么?”
“郦门主?”原晞意外地看着他,心里打了个突,面上笑道:“请进,请进,您是来找大小姐么?她不在。”说着站起身,要给他倒茶。
郦融抢上前,按住茶壶,道:“不敢劳驾,我是来找你的。”
原晞道:“找我做什么?”
郦融笑得意味深长,道:“我知道一处风景不错,想请原公子一道过去观赏。”
原晞随他走了两三里,登上数百级石阶,到了一片平台上,四望白云迷漫,诸峰好像云海中生出来的骈笋,只露出一个个尖顶。
郦融道:“原公子,此处风景比之苍山如何?”
原晞微笑道:“我不曾去过苍山,怎么比呢?”
郦融道:“明人不说暗话,原公子,闻空禅师是你什么人?”
原晞道:“我不认识他。”
“那便得罪啦!”郦融右手一动,食中两指向他面门戳去,他侧头躲过,脚下一滑,人已到了郦融背后,左掌拍他背心。
两人腾挪闪跃,身法皆快极,眨眼过了七八招,原晞身子一翻,轻飘飘地落在平台下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郦融紧随其后,原晞与他每一交手,便跃出数丈远,贴着峭立的石壁起起落落,青衫飞扬,在茫茫云雾中时隐时现。
郦融踩着他踩过的岩石追赶,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所踩的岩石越来越小,速度却不见丝毫减缓。郦融在一块杯盘大小的岩石上站住脚,旁边碎石土块滑落,他掌心尽是冷汗。
原晞立在三丈外一块碗口大小的岩石上,与他对望片刻,道:“郦门主,怎么不追了?”
郦融看了眼脚下的深渊,苦笑道:“我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原晞笑出了声,郦融道:“流空千度,妙香原氏的绝学,你赖不了了,老实交代,闻空禅师究竟是你什么人?”
原晞道:“我们上去说罢。”
两人纵身跃上壁顶,原晞道:“郦门主,你的武功比三年前精进不少。”
郦融道:“我与闻空禅师切磋时,你也在无为寺?”
原晞点点头,道:“闻空禅师是我五叔,家父排行第二。”
郦融拱手道:“原来是王子殿下,失敬,失敬!”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在绛霄峰,我原本是去江南的,意外落水,被蒋大小姐救起。我跟她的事……”原晞脸上微红,低头道:“儿女情长,说不清楚,暂时不能让她知道我的身份,还望郦门主保密。”
他深深一揖,郦融心道果然如此,还了一礼,道:“原公子,我相信你并无歹意,你放心,我只是想弄个明白,不会说出去的。”
原晞再三致谢,郦融见他模样俊俏,身手又好,没有一点王子架子,心下甚是欢喜,与他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闲谈起来。
“原公子,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莫见怪,蒋大小姐在外人眼里是魔教妖女,她的言行举止殊异于寻常女子,只怕令尊不会允许她这样的媳妇进门。”
原晞心道:我能否当上她的丈夫还未可知,你倒先替我担心起她能否进门。
但这话没错,蒋银蟾与广平王想象中的儿媳千差万别,光是魔教妖女这个身份就够他拒之门外了,更别提蒋银蟾那唯我独尊的性子,就算进了门,说不上两句话就能把广平王气得暴跳如雷。
挺愁人的一件事,原晞想着想着却笑起来,俯身拔了根草,用指甲掐出几道痕,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罢。”
余晖洒满后山,蒋银蟾收了剑,道:“曲师兄,去我那里吃饭罢,有新鲜的鹿脯,咱们烤着吃。”
她凌乱的额发金灿灿,毛茸茸,汗湿的脸白里透红,曲岩秀欣然答应,拿出帕子为她擦汗。蒋银蟾累得不想走路,便趴在他背上。曲岩秀不知多少次这样背着她,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总觉得路太短。
他的背宽阔结实,不像原晞瘦削单薄,根本背不动她的样子。她把随手摘来的野花插在曲岩秀头上,道:“曲师兄,日前我听苗大姐唱的一支歌怪好听的,我唱给你听啊。”
那歌唱的是:行行山路白云迷,正是刘阮天台出洞归。尘缘未了,仙境暂离,再来寻访,云深意迷。懊恨当初弗该拆子去,回头不是在山时。
苗大姑娘刚与丈夫和离,整日凭栏唱歌,排解心中愁苦。蒋银蟾模仿她那哀婉的语调,却是少女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听得曲岩秀笑了。
原晞循着歌声走过来,看见这一幕,冷笑着跟在他们身后,距离有些远,他脚步又轻,蒋银蟾和曲岩秀都没发觉。
两人进了熙颐馆,洗了手,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准备烤肉吃,原晞才走进来。蒋银蟾叫他一起吃,他说不饿,回房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蒋银蟾很没面子,眼珠子瞪在那门板上,怒气涌到嗓子眼,看了看曲岩秀,咽下去,道:“别理他,咱们吃咱们的。”
两人说说笑笑,酒香肉香直往原晞屋里飘,原晞朝门挥了几下拳头,倒也不觉得饿,被气饱了。暮色渐深,曲岩秀离开,门外安静下来。原晞点起灯,闷闷地坐在马蹄足凳上铡草药。
敲门声响起,他心中一喜,才意识到自己在期待什么。进门的是桐月,她端着托盘走到桌边,放下一碗米饭,一盘烤鹿脯,一碗炖鹿尾,一碗杂素。
“原公子,吃点东西罢,夜里饿了要睡不着的。”
原晞道了声谢,欲言又止,桐月知道他想问什么,好笑道:“是小姐让我送来的。要我说,你也太小心眼了,难道就为你来了,小姐再不跟别的男人说笑?你当她是什么人,深宅大院里的少奶奶?我劝你啊,把心放宽些,不然日后可生的气多着呢。”
说得原晞哑口无言,直瞪瞪地望着她。桐月噗嗤一笑,扭身出去了。
第三十五章 动息如有情
天明时分,蒋银蟾拿着根鸡毛掸子,一脚踹开了西厢房的门。床上原晞睁开眼,就见她走到床边,一把掀了被子,鸡毛掸子落下来。原晞啊的一声叫出来,睡意全无,一边往床角缩,一边扯过被子挡住身体。
“大小姐,一大早我招你惹你了?”
“昨日我招你惹你了?一回来便甩脸子,要不是曲师兄在,我当时就揍你了!”说这话的工夫,她已经打了十几下。
原晞脸色兀地冷下来,讥笑道:“曲师兄在怎么了?怕他看见你凶悍泼辣的样子,不敢娶你?”
“你!”蒋银蟾用鸡毛掸子指着他,气得脸通红,身子微微发颤,道:“我才不在乎他敢不敢娶我,我是不想在他面前让你难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打死你这王八蛋!”说着又疾风暴雨般打下。
原晞透过纷飞的鸡毛看她,回味她刚才的话,心中竟冒出一丝感动和歉意。气头上的大小姐还能为别人考虑,是件多么稀罕的事,也许普天之下,他是唯一享受此殊荣的男人,挨几下打又算什么呢?他都不觉得痛,只想让她多打几下,弥补自己对她的误解。
蒋银蟾忽然丢下鸡毛掸子,扑上去,一口咬在他肩头。
原晞嘶的倒吸气,双臂抱住这只胭脂虎,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好啦,是我不对,不该那么说你,你消消气,好不好?我是小心眼,看见你跟别的男人亲近就不舒服,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蒋银蟾松开口,道:“可是曲师兄都没有过怨怼,你怎么不跟他学学?”
原晞就等着她这话呢,幽幽道:“我学不来,他这般大度,谁知道是不是真心喜欢你。”
蒋银蟾一愣,正欲反驳,杏月走进来道:“大小姐,蔡堂主的夫人带着两个孩子来了,说要见你。”
蒋银蟾诧异道:“见我做什么呢?”
杏月道:“好像是蔡堂主出了事,想请你去向教主求情。”
蒋银蟾道:“他若是犯了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一个求情,两个求情,以后个个都求情,岂不是乱了套?你就这么去回她。”
杏月去了一会儿,妇人和孩子的哭声便从院门外传来,还夹杂着几句冤啊。护院要赶他们走,妇人便将两个孩子往前推,嚷道:“见不到大小姐,我们就死在这里算了!”
两个孩子遵照在家时母亲的嘱咐,抱住护院的腿,哇哇大哭。护院拉也不是,踹也不是,好生无奈。终于闹得蒋银蟾受不了,带着原晞走了出来。
“安夫人,您何苦让我为难呢?”
“大小姐,不是我想为难你,是拙夫他的确冤啊。那日蓝长老过生日,黄钟帮的人来闹事,你是知道的。”安夫人收了泪,便要诉说冤情,两个孩子的泪却收不住,嘹亮的哭声令人头大。
蒋银蟾抬手道:“你先等等,桐月,拿些点心给这两个孩子吃。”
桐月拿了一盒蒸酥,分给两个孩子,果然都不哭了。蒋银蟾让安夫人接着说,安夫人道:“拙夫因为教中的生意,与黄钟帮有些来往,那日当值的莫本需等人便说是拙夫事先关照过,才放黄钟帮的人上山的。教主疑心拙夫勾结黄钟帮,不,是甘家堡的刺客,昨晚下令将他关起来了。大小姐,拙夫对教主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刺客的事他是真的不知情,求你在教主面前为他说几句话罢,求求你了!”
蒋银蟾以为那日的行刺,只是外人的暗算,闻说竟还有内外勾结的嫌疑,望着泪痕满面的安夫人,沉默片刻,道:“蔡堂主是否无辜,我娘自会查清楚,我不好说什么,你带着孩子回去罢。”
“大小姐,你不能不管啊,拙夫得罪过施琴鹤,他一定会落井下石,把白的说成黑的。拙夫大好男儿,若是毁在这下贱的……”安夫人想到原晞也是面首,便将面首二字和着一腔鼻涕吸了回去,道:“下贱的东西手上,岂非寒了教中好汉们的心!”
蒋银蟾本来要回房,闻言站住脚,转过身,声音透着凉意道:“安夫人,你是觉得我娘是非不分,忠奸不辨,昏聩无能,区区一个施琴鹤就能左右她吗?”
安夫人一呆,连忙摇头否认,然而心里是有点这个意思的。她虽然没有柳玉镜的文韬武略,但她对丈夫忠贞不二啊,单凭一个贞字,她就有资格瞧不起柳玉镜。她很谨慎地隐藏这点鄙夷,却没想到蒋银蟾如此敏锐,那双像柳玉镜又像蒋危阑的眼睛盯得她心慌意乱,骨头一软,脑袋几乎低到地下。
“大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啊!教主自然是英明神武,我就是担心拙夫有个好歹,你看我这两个孩子还小,离了爹可怎么活啊!”说着又恸哭流涕。
两个孩子吃着蒸酥,茫然地看了母亲一会儿,也跟着哭起来。蒋银蟾说了句清者自清,不必担心,便躲回房了。原晞坐在她对面,一边吃饭,一边窥她。他发现小泼妇的心有时候是很细的,也许只要有情,人心都是细的。
蒋银蟾看看窗外,道:“小孩子的哭声比柯长老的箫声还可怕。”
柯长老外号丧门箫,他的箫声能迷乱人的心智,其实是一门内功。
原晞笑道:“那日的行刺是有些古怪,蔡堂主与你娘关系如何?”
蒋银蟾道:“他是我爹去世后,我娘一手提拔起来的,十位堂主中,除了关叔叔,我娘最信任的便是他了。”
提起关堂主,原晞心中疑影又现,羮匙在碗里搅了搅,道:“也许是有人陷害蔡堂主。”
秋澄院的杏树结了累累的果实,午后的阳光穿过罅隙,落在树下的人身上。蒋银蟾悄步走过来,柳玉镜闭着眼也知道是谁来了,施琴鹤坐在小杌子上捶腿,朝蒋银蟾点头微笑。
蒋银蟾拿起石桌上的书,坐下翻了翻,听母亲道:“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