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郎不归
蒋银蟾回答得啻啻磕磕,郭先生便抓住这个由头,道:“大小姐,你青春年少,莫把辰光浪费在一些荒唐的事情上,有空多温温书罢,人不读书,其犹夜行啊。”
蒋银蟾说了声是,朝他慢悠悠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郭先生来到曲岩秀这里,坐下说了会儿话,叹气道:“大公子,大小姐毕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不能一味做好人,该管还是要管的。”
曲岩秀道:“我的话,她哪里肯听呢,倒是先生的话,或许还有点用。”
郭先生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少不得腆着老脸去劝一劝她。唉,别人家的千金小姐纵然顽皮也有限,没有像她这样的,都是教主带坏了她!”
次日蒋银蟾上学,郭先生便把肚里贞顺节义的大道理讲给她听。
“大小姐,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你是大家闺秀,若不渐训诲,不闻妇礼,会被人耻笑的。这些道理,教主大约没空跟你说,我忝为西席,少不得代劳。何谓妇德?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止有耻,动静有法。”
郭先生一头说,一头走,背着手,仰着头,在地下踱来踱去,又引用《列女传》里的故事,高谈阔论,慷慨陈词。
蒋银蟾心知是昨日自己与原晞亲热,勾出他这番话,也不辩驳,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放了学,她偷溜进后院的茅厕,这茅厕只有郭先生用。她在茅坑两侧的木板上各踩一脚,便离开了。
吃过午饭,郭先生有解手之意,拿了纸,走进茅厕,两只脚踩在木板上,脱了裤子蹲下。哪知这木板表面完好,底下被蒋银蟾用内力震碎了。只听喀喀声响,郭先生脚下一空,栽进了茅坑。他一个文弱书生,手脚乱划,挣不上来。还是附近的花匠听见他呼救,连忙不顾龌龊,把他拉了上来。
郭先生满头满身的粪,被熏得两眼发黑,狼狈至极。这事一下午便传开了,杏月讲给蒋银蟾和原晞听,蒋银蟾拍手笑道:“活该!谁让他说什么贞静守节,妇人之道,恶心了我半日!”
原晞便知道是她捣的鬼,摇头道:“他好歹是个先生,你也太淘气了。”
蒋银蟾道:“我若不给他点教训,他往后还会拿那些大道理恶心我。他怎么不对我娘说?就是觉得我好拿捏,糊涂虫,吃离了眼了。”
郭先生也怀疑自己跌入茅坑是蒋银蟾使坏,苦于没有证据,不好向柳玉镜告状,之后也不敢再教她贞顺节义的道理了。
却说泾州一带有土匪啸聚,原本不干北辰教什么事,孰料这帮土匪太岁头上动土,日前劫了北辰教的一批货,还杀了十几个人,触怒了柳玉镜,这日召集众人,商议剿匪之事。
原晞听蒋银蟾说起,便问:“你娘打算派谁去?”
“曲师兄和裘堂主。”
原晞转转眼珠子,道:“这么好玩的事,你不想去么?”
蒋银蟾道:“想去是想去,但剿匪我没有经验,少不得听他们安排,他们怕我出事,肯定不会让我冲锋陷阵,那就没意思了。”
原晞道:“裘堂主武功不如你,你跟他去,他管不住你的。”
蒋银蟾道:“裘堂主是个粗人,上马杀贼在行,调兵遣将,粮草事务,他统通处理不来。何况此事还要与官府打交道,这些都是曲师兄的长处。”
原晞道:“你放心,这些事交给我,保管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蒋银蟾剔起眉眼看他,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真有把握?”
原晞点点头,他何来的自信,蒋银蟾不知道,但率众剿匪的诱惑太大了,他轻轻一推,便将她推到柳玉镜面前。
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才能说服母亲,没想到母亲答应得爽快,她反倒愣住了。
“您不怕我阅历浅,事情办不好,丢您的脸么?”
柳玉镜坐在炕上,摇着纨扇,道:“谁生下来就有阅历?总要去试一试。那帮土匪,一百个里挑不出一个好手,蠢尔小丑罢了,连他们都打不下,你也不必回来,我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蒋银蟾搂住她的颈子,含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您放心,我一定荡平他们,凯旋归来。”又说了许多肉麻的话,欢欢喜喜地去了。
柳玉镜叫来曲岩秀,道:“岩秀,我想了想,你内伤未愈,还需休养,这次剿匪就让银蟾和裘堂主去罢。”
曲岩秀惊讶道:“蟾妹?她一个小姑娘,从未跟官府打过交道,如何处理得来?我的伤不要紧,您想让她历练,我陪她去就是了。”
柳玉镜主意已决,曲岩秀说她不动,便想去叮嘱蒋银蟾一番。走到熙颐馆门外,听见她兴高采烈的声音:“军师,明日随本将军一道出征,你欢不欢喜?”
红日沉下院墙,曲岩秀回到住处,坐在窗下的一把玫瑰椅上,转着手中的茶杯,叫了声小广,便有一名黑衣男子走进来,躬身行礼。
“大小姐,裘堂主等人明日去泾州,你跟着他们,路上找机会杀了原晞,最好是假扮土匪,这样不容易引起大小姐的疑心。”
小广说了声是,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退下了。
第三十八章 杀人如割麦
从绛霄峰到泾州这一路沙丘起伏,与天相接,白日满目金黄,夜来月光照耀,宛如一座座银山。蒋银蟾和裘堂主率领两百教众晓行夜宿,走了两日。蒋银蟾头一回做统帅,意气风发,丝毫不觉得累,梳洗一番,换了衣服,便带着原晞去县衙拜见冷县令。
北辰教偌大一个门派,生意遍布江北,每年给官府的好处相当可观,因此官府对他们的事眼开眼闭,有时还会帮上一把。冷县令已经收到信,知道柳玉镜派她女儿带人来剿匪,心里嘀咕: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见了本官只怕话都说不周全,怎么能剿匪呢?
及至蒋银蟾登门,说起剿匪的事,居然头头是道。这些话都是昨晚原晞在营帐内教她的,冷县令哪里知道,又惊又喜,惊的是小小女孩竟有这般见识,喜的是土匪终于有人收拾了。
他抚着胡须,目露赞赏之色,道:“蒋小姐,实不相瞒,这帮土匪有些来历。你该知道两年前邓州的向海起兵造反,被谢将军率兵镇压了。他的一小股部下逃窜至此,成了土匪,起先只是打劫路人,不甚猖獗,我前任的老爷没当回事,到了我任上,已经开始杀人放火了。”
原晞见蒋银蟾没有接话的意思,道:“剿匪之事,是决计不能养痈遗患的。大人放心,我们大小姐一定帮您去绝根株。”
蒋银蟾连连点头,冷县令愈发欢喜,道:“我呢,早有剿匪之意,只是人手不足。上面忙着防范白定军,也不肯调兵给我。所以我只能派二十个人给你们,你们也别嫌弃,这二十个人都是有本事的。另外,我还有一张地理图,你们看看罢。”
原晞接过图,递给蒋银蟾,就着她手中看,画得十分精细。何处可以安营扎寨,何处适合埋伏,何处适合进攻,都是原晞和冷县令在讲。
冷县令也是读过几本兵书的,一听便知道原晞的主意很好,但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干,少不得提些建议。原晞趁机捧他一捧,他便眉欢眼笑,端详着原晞,道:“蒋小姐,你的这位属下真是个人才啊。”
蒋银蟾笑道:“大人过奖了。”
冷县令道:“属下尚且如此,何况小姐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们尽管去打罢,我等着给你们庆功。”
申捕头是冷县令手下的干将,此次由他带领十九名公人配合北辰教的人剿匪。冷县令介绍他与蒋银蟾认识。申捕头自恃武功高强,一般武林中的人物他都不大放在眼里,心想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不过是仗着她父母的威风罢了,她自己能有多大本事?
蒋银蟾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但原晞说了,衙门里小鬼难缠,要他们配合,必须让他们服气,于是道:“申捕头,冷大人说你功夫不错,我们切磋切磋,如何?”
申捕头道:“蒋大小姐肯赐教,在下求之不得。”拔出佩刀劈了过去。
这一刀势道极猛,刀光划过众人的眼睛便不见了,蒋银蟾人已转到申捕头背后,申捕头右手攥着刀柄,刀已插回鞘中,他怎么都拔不出来。刚刚他只觉眼前一花,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卷住自己的刀,送回了鞘中。
蒋银蟾笑嘻嘻道:“申捕头,我这一招燕子归巢怎么样?”
申捕头跟一名镖师学过两年功夫,后来自己钻研摸索,竟也小有所成,打败了几名大门派的弟子,便觉得名门大派的弟子都是绣花枕头,只会些漂亮不实用的招式。
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脸羞得通红,竭尽全力,手中的刀纹丝不动,仿佛和鞘浇铸在了一起,急出他一头汗。蒋银蟾屈指弹在鞘上,刀瞬间拔了出来。
申捕头望着刀,苦笑道:“在下自以为刀法不差,在蒋大小姐面前连出刀收刀都由不得自己,惭愧,惭愧啊!”
原晞道:“申捕头,别看我们大小姐年纪小,几位堂主都不是她的对手呢!”
北辰教的堂主都是成名的高手,申捕头一听这话,心里好受多了,再三表达自己的佩服之情。公人们见头儿如此,无不服气。
土匪的寨子在一座山上,当晚北辰教众人驻扎在离山寨十里处。次日一早,申捕头带着十九名公人赶来会合,他们与土匪交过几回手,对其实力有所了解,当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蒋小姐,这山寨里的土匪有一百多人,大当家叫陈自烝,二当家叫赖世文,三当家叫闻五七。这三个人都是高手,其中陈自烝出身少林,武功最高,你们务必当心。剩下的人里好手不超过三十人,以贵教的实力加上咱们兄弟,应该不成问题。”
蒋银蟾点点头,道:“申捕头,有件事我先说明,山寨里的东西,除了本教被劫的货物,我们一概不要,请你们带回去交给冷大人。”
申捕头与公人们互相看了看,笑道:“这像什么话?我们老爷说了,不能让贵教吃亏,山寨里的东西与贵教平分。”
蒋银蟾道:“你们只管带回去就是了,冷大人那里,我自会去说。”
申捕头拗不过她,只好先答应着。等到二更天,蒋银蟾带着五十名教众打先锋,申捕头和五名公人给他们指路。裘堂主带着五十人在后面接应,其他人分成两路,驰往山寨西门和东门,以绝后路。
二十名教众留守营地,原晞在帐内看了会儿书,提了盏灯出去散步。教众提醒他这一带狼很多,别走远了。原晞绕过一座沙丘,在背面找到地理图上标注的佛窟,进去看了看,从袖中摸出三根棒儿香,用火折子点燃了,礼拜佛像。
小广藏身暗处,盯着他,心想我若此时杀了他,大小姐定会以为是土匪偷袭。正要动手,一名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姿曼妙,妆容艳丽,穿着一件五彩锦缎长袍,头上插着金花簪子,脚步轻盈的像只野猫。
原晞转身看见她,吓了一跳,道:“姑娘也来拜佛?”
女子微笑道:“我不拜佛,我来找你。”
原晞道:“你我素不相识,找我做什么呢?”
女子上前两步,眼波在他面上流动,道:“原公子生得一表人物,难怪蒋大小姐喜欢。家师有一件宝物被魔教夺了去,我要拿你换回宝物。”
原晞笑容苦涩,道:“姑娘,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蒋大小姐好色悭吝,我就是她的一个面首,她近来又有了新欢,别说什么宝物了,你让她拿二百两银子来赎我,她都未必肯。”
女子把玩着长辫,嫣然一笑,嗓子里抹了蜜一般,声音愈发甜腻:“原公子,勿要妄自菲薄,我看你在蒋大小姐心里的分量绝不止二百两银子,至于值不值那件宝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就算不值,我也不会伤害你,你就做我的丈夫,可好?”
原晞揪起眉,为难道:“这恐怕不太合适,姑娘,你还是放过我罢。”
女子沉下脸,冷哼一声,点了他的穴道,道:“让你做我的丈夫,你还不愿意,非要做她的面首,犯……”对着他这张脸,不忍心说出贱字,道:“不识抬举!”
话刚说完,斜刺里闪出一道黑影,持刀向原晞头顶挥落。
殷红的鲜血喷溅,蒋银蟾眼也不眨,策马舞剑前冲,剑光起处,土匪纷纷倒地,杀人浑似割麦。申捕头跟在她马后,看得呆了。那些土匪虽有兵刃,根本来不及反击,与赤手空拳无异。蒋银蟾一提缰绳,马前蹄腾空,人立起来,往两个挡路的土匪踏下。
两个土匪身高也有七尺,膀大腰圆,此时却吓得魂飞天外,顷刻命丧马蹄之下。
陈赖闻三位当家闻讯赶来,见自己的人躺了满地,怒恨交加。
赖世文道:“大哥,三弟,我去会会那丫头!”说罢,手持一根铁矛,飞马冲向蒋银蟾。
第三十九章 枕边风香软
申捕头道:“蒋小姐小心,那是赖世文!”
蒋银蟾挥剑压住矛尖,斗不到二十回合,便夺过铁矛刺死了赖世文。陈自烝气得大叫,拍坐下马,双刀向蒋银蟾砍来。蒋银蟾迎上去,刀剑相交,叮叮当当乱响。申捕头想帮她,插不上手,便和两名公人围住闻五七。
不多时,裘堂主带人赶到,土匪们一发不是对手,各自乱蹿逃生,被西门和东门外的两路人马堵个正着。
闻五七身中数刀,落马身亡。陈自烝也受了伤,纵身翻过屋顶,落在马厩里,自密道遁走了。众人搜遍了山寨找不到他,只好作罢。北辰教找回货物,清点一遍,不差什么。申捕头那边装了五车钱粮,救出十多个妇女,最大的三十来岁,最小的才十二岁,神情都有点呆滞麻木,毫无被救的欢喜。
公人们割下土匪的脑袋,烧了寨子下山。这边火光冲天,那边刀光霍霍,映在佛像柔和的脸上,明灭不定。女子拔刀架住那向原晞脑袋挥落的一刀后,便和黑衣人斗了起来。她的刀法刚中有柔,柔中有刚,看不出什么路数。黑衣人蒙着脸,使着八卦掌的步法,满室游走,手中的钢刀越砍越快。
原晞神色紧张,衣带被两人的刀风震得飘起,道:“这洞窟里的壁画十分精美,打坏了不好修补,请两位出去打罢。”
女子横他一眼,道:“老娘为了你打架,你不关心老娘,反倒关心这劳什子壁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原晞道:“姑娘此言差矣,你明明是为了尊师被夺走的宝物,怎么能说是为了我呢?”
气得女子想给他两巴掌,只恨腾不出手。斗了一炷香的工夫,她刀法渐乱,自知不敌,面上却笑得娇媚,道:“小哥,你与原公子有什么仇,非要杀他不可?”
黑衣人不语,女子锦袍飞旋,避开一刀,道:“该不会是蒋大小姐的相好派你来的罢?”
回应她的是刷刷刷三刀,气势连绵不绝,浑然一体。原晞目光微动,这一招他看曲岩秀和蒋银蟾切磋时使过,原来是曲岩秀派来的人,他还以为是文氏或者韦家,不禁松了口气。
女子肩胛疼痛,后背衣衫被血濡湿,心知再打下去必死无疑,纵身跃出洞窟。黑衣人没有追,她回头望了原晞一眼,心想这美人就要香消玉殒了,好生可惜!不忍多看,脚下一蹬,飘然远去。
原晞道:“是曲岩秀派你来杀我么?”
“你不该接近大小姐。”小广再次举起屠刀,向他挥落。
这一刀没有任何技巧,因为要杀的人不会武功,而且被点了穴道,小孩子都能杀死他。他的脸在刀光下白得好像鱼肉,砧板上的鱼肉。小广的刀却顿在半空,砍不下去,是心软了吗?当然不是。
原晞的手鬼魅般抓住了他的手肘,一阵剧痛,手中一空,刀锋逼上了他的脖颈。小广满眼惊骇,原晞却收刀指地,左袖一挥,将他推出洞窟。
小广想他是放自己一马的意思,大喜,生怕他改变主意,撒开腿冲上沙丘。刀光如虹,贯穿了他的身体,他低头看见刀尖上滴落的血珠,向前扑倒,再也爬不起来。原晞缓步走上去,拿出一瓶化尸粉,倒了些在他的伤口上。
尸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很快化作一滩血水,渗入银色的沙子里。远处山头起火,原晞知道蒋银蟾快回来了,一阵风似地跑回营帐,椅子还没坐热,便听外面的人大声欢呼:“大小姐回来了!”
原晞走出营帐,远远地瞧见蒋银蟾骑在马上,众人前后簇拥着,真有大将军的派头,笑着迎上去,拱手道:“大小姐得胜归来,可喜可贺!”
蒋银蟾摆了摆手,兴致索然道:“一群小喽啰,杀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只有一个陈自烝武功还可以,胆子却像老鼠,没打几下便溜了。”
原晞道:“大小姐何等威风,武林盟主见了你都要让道,他这样的货色焉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