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郎不归
“惊羊花。”
“治什么的?”
“风湿痹痛。”
蒋银蟾放下草药,搓了搓手,盯着鞋尖,道:“长倾会唱曲儿,我爱听,就在一处吃两杯,你别多想。”
原晞淡淡一笑,道:“我多想又能怎么样?我一个面首,管不着你。”
话是没错,蒋银蟾听着好不是滋味,无奈地看了看他,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难过,我也高兴不起来。”
原晞闻言才抬起眼皮,见她揪着眉,撅着嘴,那种孩子气的苦恼提醒他,她才十五岁,正是好玩的年纪,又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要她老老实实,一心一意,实属强人所难。
吐出一口浊气,原晞向这冤家妥协,道:“你当他是朋友,一处玩耍,这没什么,可你以后不要瞒着我,好不好?”
蒋银蟾连连点头说好,又撸猫似地在他背上撸了两把,道:“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我要心疼的。我方才和长倾吃酒,就担心你想不开,做傻事。”
原晞不知该说她太把自个儿当回事,还是把他想的太脆弱,冷笑道:“真是辛苦你一心两用。”
被他的醋一泼,蒋银蟾安分了两日,岳长倾屡次邀她吃酒,她都找借口推了。岳长倾猜到是因为原晞,越发看他不顺眼。这日原晞在山坡上浇灌自己种的草药,被岳长倾瞧见,便躲在一棵树后,捡起一颗石子射向他的膝盖。
原晞腿一弯,骨碌碌滚下山坡,撞在一块石头上,半晌没起来。把个岳长倾乐得合不拢嘴,哼着小曲儿回去睡了一觉,醒来腿上痒,卷起裤脚,只见小腿上起了一个铜钱大小的红疙瘩,想是蚊子咬的,没在意。
不料到了晚上,那疙瘩已有碗口大,奇痒难忍,便命小厮去请大夫。大夫来看了,说是毒虫咬的,开了一张外敷的方子,再三叮嘱不能搔。小厮按照方子调了药,给岳长倾敷上,忍了一夜,倒是不痒了,但整条腿都失去了知觉。
大夫又跟着小厮过来,半路遇见曲岩秀,站住了行礼。曲岩秀认得岳长倾的小厮,问道:“是你家少爷病了么?”
小厮道:“回曲大公子,我家少爷被毒虫咬了,已经不能下床了。”
“毒虫?”曲岩秀眸子一闪,道:“这么严重,我也过去看看。”
三人走进岳长倾的卧房,岳长倾穿着中衣坐在床上,向曲岩秀欠身问好。曲岩秀安慰他两句,对大夫道:“岳公子是贵客,你务必尽心医治,他若有个闪失,你这条命都不够偿的。”
吓得大夫心中栗栗,连声说明白,坐下定了定神,诊过脉,仔细看了看岳长倾的腿,踌躇良久,道:“在下才疏学浅,未曾见过这种毒,不敢妄自用药,燕长老常与毒物打交道,不如请她老人家来看看?”
曲岩秀点了点头,道:“你去罢,就说是我请她来的。”
大夫去了,曲岩秀抿了口茶,道:“原公子也精通毒术,要不要请他来?我想多个人商量更稳妥。”
岳长倾一愣,不免疑心自己中毒是原晞的手笔,又怀疑曲岩秀不安好心,引诱自己对付原晞,沉吟片刻,道:“算了罢,为了我兴师动众的,我心里过意不去。”
曲岩秀笑道:“这有什么,你在这里中了毒,该过意不去的是我们。”
移时,燕鸿来了,伸手按了按岳长倾肿得发紫的腿,戏谑道:“长倾,五年前摔断了腿,如今又中了毒,你怕不是跟我们银蟾八字不合。”
岳长倾苦笑道:“都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干蒋家妹妹的事。”
燕鸿解毒的方式十分野蛮,放了岳长倾两碗血,总算把毒去尽了。次日蒋银蟾才听说岳长倾中毒的事,便想去看他,问原晞要不要一道去。
原晞歪在炕上,拿着卷书,懒懒的不想动似的,道:“我在旁边,你们多不方便啊,何必假惺惺地来问?”
蒋银蟾被他怄得笑了,道:“我不问,你恼我瞒着你,我问了,你说我假惺惺,你可真难伺候。”
原晞睨她一眼,道:“我哪敢要你伺候。”
绝色美人使性子也风情万种,蒋银蟾被他的眼波酥倒了半边身子,走过去亲在他脸上,拉他起来,道:“走罢,我跟他没什么不方便的。”
岳长倾见两人联袂而至,如临大敌,忙从床上坐起,身子一晃,又倒下去,有气无力道:“妹妹,原公子,你们来了。”
蒋银蟾见他如此虚弱,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怜惜道:“你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岳长倾噙着笑摇头,道:“本来头疼腿也疼,妹妹一来,都好了。”
蒋银蟾嗔他一眼,在床沿坐下,道:“我带了两枝人参来,你记得吃,天气虽热,不可贪凉,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派人告诉我。”
岳长倾听她柔声细语,关怀备至,身子好像浸在温泉里,痴痴道:“只要妹妹常来看我,我便满足了。”
原晞要来药方,坐在旁边的方凳上看着,心里只想把这油嘴滑舌,作靡靡之音诱惑蒋银蟾的小子毒哑了。
岳长倾一边说话,一边留意原晞的神色,不见丝毫端倪。直到两人告辞,出了碧纱橱,原晞脚步一顿,背起手,回过头将岳长倾睇了一眼,岳长倾才从他眼中看出凛冽的寒意。
第四十九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六)
关堂主去世后,赤松堂堂主的位置一直空着,柳玉镜在北辰教众多高手中挑来拣去,选出两个人。一个是穆长老和蒙堂主力荐的京兆府分舵香主骆浦,一个是太原府分舵香主,关堂主的结义兄弟荀远。
关于荀远,柳玉镜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便想派人去查清楚。派谁呢?柳玉镜踱步至窗边,望着院中练剑的女儿,道:“银蟾,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蒋银蟾收了剑,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进屋坐下,听母亲问道:“你听说过七魄楼么?”
蒋银蟾摇了摇头,柳玉镜告诉她,七魄楼是个很神秘的组织,这两年才听人提起,其势力似乎就在河东路一带,太原府分舵有人说荀远不仅与七魄楼有染,还将本门机密出卖给七魄楼。若果真如此,按照教规,是要处死荀远的。
“要查清此事,少不得与七魄楼打交道,他们究竟有多少高手,实力怎样,我也不清楚,你敢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的!”蒋银蟾兴奋得跳起来,道:“我带原晞一道去,行么?”
柳玉镜翻着眼皮道:“我让岩秀陪你去,你带谁我不管,别闹起来把事情搞糟了就行。”
蒋银蟾挺直了腰杆,胸有成竹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什么时候动身呢?”
柳玉镜剥开一颗荔枝塞到她嘴里,道:“过了中秋再去罢。”
这才初一,蒋银蟾等不及,想早点去,又听母亲道:“你不在,娘便觉得冷冷清清的,赏月也没心情。”
蒋银蟾默了默,道:“娘有那么多人陪着,为何还会觉得冷清?”
柳玉镜道:“因为他们都不是娘心爱的人,记得有一年中秋,娘和你爹迷路了,就在一个山洞里过夜,都没觉得冷清。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奇妙,将来你会明白的。”
蒋银蟾回去对原晞说了去太原府的事,原晞也高兴,盼到中秋,柳玉镜在朝槿阁设宴,众人欢聚一堂赏月,好不热闹。妙香也过中秋,原晞想到千里之外的父亲,有些伤感,转念一想他有文氏,弟弟,家人们陪着,倒也罢了。
原晞的死讯三个月前便已传到广平王府,广平王没见到尸体,不信儿子已死,派出两百多名家将到江南寻找,杳无音信。此时皓月当空,凝光悠悠,苴咩城内繁花似锦,家家户户团圆取乐,灯火辉煌的广平王府内却不闻欢笑声。
广平王素有威信,他心情沉重,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花园里宴席已备,文氏和儿子原津等了半日不见他来,文氏只好亲自去请。广平王不在书房,也不在他自己的卧房,会不会在那短命小厮房里?
文氏是在原晞十二岁那年嫁给广平王的,十二岁的孩子,长了一张酷似先王妃的脸,和先王妃一样整日与毒物为伍。文氏一见他便讨厌,私下叫他短命小厮,叫了七年,终于把他咒死了。
原晞房里也没人,文氏拧着眉头,从这个院子转到那个院子,忽然心中一动,往先王妃住的院子走去。院中一片幽阒,月光照得地面好像结了层霜,文氏不由放轻脚步,绕过回廊,在正房门外站住。
她听见广平王低低的说话声,他果然在这里,宁愿陪着一个死人的牌位,不愿去跟活人团聚。
“阿雅,你说晞儿现在何处?为何没有人找得到他?他那么聪明,功夫又好,自保应该不难,可是汉人素来奸诈,他被人暗算也未可知。你若是有他的消息,就托梦给我,好不好?可怜的儿啊,好端端的去迎亲,落得个生死未卜的下场,这是造了什么孽?”
广平王说着潸然泪下,哽咽道:“阿雅,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啊,他是你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
文氏细白的牙齿咬住猩红的嘴唇,鬓边的步摇轻轻晃动,银丝下坠着的红宝石滑过眼角,像一颗冰冷的血泪。广平王转头看见门上的影子,被攒斗切割成一块块,眼中的猜疑混着恻隐,化作一声叹息。
文氏转身离去,越走越快,似乎走得快些,身后的痛苦和羞辱便追不上自己。她几乎是跑出了月洞门,一个丫鬟从旁边走过来,没防备,撞上了她。定睛看是王妃,忙要赔罪,啪的一声,脸上挨了文氏一巴掌,打了个趔趄。
“没长眼的东西,我一个大活人,你看不见么?”文氏一语双关,尖厉的声音刺穿月色,透过门板,传到广平王耳中,却是无关痛痒。
文氏的手在丫鬟身上又掐又拧,丫鬟哭着求饶,恍惚间,文氏以为那是自己的哭声。
唯一的念想?她暗暗冷笑,他休想再见到了。
宴席散后,蒋银蟾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原晞,从朝槿阁后面的石阶下去,折进竹林,行不多时,到了一面石壁前。她拨开石壁上的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上面有字:云母洞。
两人进去,豁然开朗,原来这山洞朝着水潭,天上水里两轮明月交相辉映,晶光焕发,粼粼然映在山洞石壁上,仿佛置身龙宫。
原晞道:“这真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蒋银蟾道:“我爹在世时,我娘常与他在此赏月呢。”
原晞寻思这话,有把自己和她比作夫妻的意思,不禁微笑。石壁上有一行字:云敛天末,木叶微脱,乐宵宴,收妙舞,合与玉人作洞仙。字迹遒劲,与洞口上的字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原晞伸手轻抚,道:“这是蒋教主的字么?”
蒋银蟾点点头,却见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字,咦了一声,蹲下身看,写的是:汉渚星波,佳期误传,欢尽夜,别经年,至今犹作断肠仙。
娟秀的字迹,原晞不用问,也知道是柳玉镜的。这对乱伦的师徒,被外人说得万般不堪,其实感情之深,是这世上许多夫妻远远不及的。
蒋银蟾怔怔地望着母亲的笔迹,黯然道:“娘很思念爹爹呢。”
原晞道:“也只有蒋教主这样的豪杰,能让柳教主念念不忘了。”
虽然很希望蒋银蟾对自己专一,但原晞不得不承认,三心二意的女人未必没有真情。两人坐在水边的石头上,蒋银蟾脱了鞋袜,卷起银红纱裤,把一双脚浸在水里,清辉下更显得纤白可爱。
原晞注视着,蒋银蟾瞟他一眼,道:“等到了太原府,我带你去神醋门认祖归宗,你们掌门一高兴,没准儿又把什么绝学传给你,哎呀,不行,你学会了,倒霉的是我,还是不去了。”
原晞伸手撕她的嘴,道:“你还有脸编排我?你若不沾花惹草,勾三搭四,我怎么会吃醋!”
蒋银蟾躲闪着,笑道:“明明是你小心眼,还说我,真是蛮不讲理!”
原晞见她满面娇俏,便把脑袋凑近,哗啦一声,水里冒出个人来,湿漉漉的俊脸,一双眼挹露笼烟,却是岳长倾。
蒋银蟾诧异道:“长倾,你怎么在这里?吓我一跳!”
岳长倾双臂一分,徐徐游过来,雪白修长,肌肉紧实的身子在荡漾的水波和乌发下若隐若现,他居然没穿衣服。原晞铁青着脸,恨不能向水里投毒,毒死这个没廉耻的杀才。蒋银蟾瞬也不瞬地望着,被原晞狠狠一瞪,不得已转开目光。
原晞提起她的双脚,挡着岳长倾的贼眼,掏出帕子擦干,穿上鞋袜。
岳长倾翻他一眼,幽怨道:“我一个人闲着无聊,见此处僻静,便下来玩水,不想惊扰了妹妹和原公子赏月,真是该死。”
原晞温声道:“此处确实偏僻,难为岳公子找到,这水寒气重,你身子刚好,禁不得,快上岸把衣服穿上。”
“多谢原公子关心。”岳长倾笑着,没有上岸的意思,道:“妹妹,我听你们说要去太原府,是真的么?”
第五十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七)
蒋银蟾忍不住瞟着岳长倾,如此直白的诱惑,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原晞一定在心里骂他不知廉耻,蒋银蟾就喜欢他的不知廉耻,这是原晞和曲岩秀都没有的。
“嗯,我和曲师兄,还有原晞去办点事。”她微微含笑,带着一丝纵容的意味。
岳长倾打蛇随棍上,顶着原晞冰冷的目光,把双臂搭在蒋银蟾脚边的石头上,道:“妹妹好狠的心,出去玩,单撇下我,是我哪里不对,惹妹妹生气了么?”
这种话,打死原晞也说不出来,蒋银蟾很受用,伸手抚了下他的头发,道:“你没有惹我生气,若真是出去玩,我怎么会不带你呢?实在是这趟差事危险得很,我恐你有些山高水低,不好向伯父交代。”
岳长倾道:“原公子都不怕,我怕什么,妹妹你就带上我罢!”
他再三恳求,蒋银蟾却不过情面,便答应了。原晞见识了岳长倾的手段,觉得也不能怪蒋银蟾,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是这涎皮赖脸的浪荡子的对手。
岳长倾得意地瞅了眼原晞,转身上岸,圆溜溜的屁股在蒋银蟾视线中一闪,便被原晞的背影遮住了,他嘴里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蒋银蟾噗嗤笑了,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良家妇女总对风骚荡妇咬牙切齿了。
岳长倾穿好衣服,与他们踅过苔衣桥,正要分手,西边的小径上一人翛然而来,明月照耀如同白昼,三人清楚地看见,那人在五十丈外,广袖当风,眨眼间移到了三丈外的一株大树下。
岳长倾暗叹好轻功,蒋银蟾和原晞已经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
来人是曲凌波,他脸色依旧苍白,透着病态,但穿戴整齐,双目有神,望着蒋银蟾,微微一笑,道:“银蟾,你这是去哪儿?”
蒋银蟾紧张地期期艾艾,道:“我……我回去睡觉,曲师叔你呢?”
曲凌波道:“我去看你娘,我好像很久没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