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郎不归
这人被踹得跪下,还是不作声。蒋银蟾冷笑两声,叫人把他带到船上关起来,径入酒楼坐下,又点了一桌菜。事已至此,躲也没有意义,原晞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泰然坐在她对面吃饭。
一盘凉拌香椿端上来,毕明川夹了一箸,细细咀嚼,齿颊留香。美人素手执银壶,替他斟酒,一名手下走进来,愁眉紧攒,躬着身子欲言又止。
毕明川端起酒盅,啜了一小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手下人道:“回公子,弟兄们在阊门发现了一名刺客,他和一个小娘子坐在船上。船篷挡着,弟兄们看不太清,怕弄错了,便让董二本去凿他们的船。没想到那小娘子是练家子,一剑刺下去,差点要了董二本的命。”
毕明川愕然片刻,道:“好暴躁的小娘子,什么来头?”
手下人道:“那小娘子不是别人,就是公子在寒山寺遇见的姜英。”
“她是个女子?”毕明川睁大了眼,十分惊讶。
手下人道:“她不仅是个女子,还有一帮厉害的手下,董二本被他们捉住关起来了。不过这一闹,弟兄们看得真真的,那人就是画上的刺客!”
毕明川想了想,笑道:“有趣,有趣!先盯住他们,查查那位姜姑娘的来历,查明之前,不可再轻举妄动,免得事情闹大,韦家那边不好交代。”
第六章 江南烟水路(二)
三个丐帮弟子在阁子里吃酒,年纪最大的一人道:“你们听说了吗,兰台宗的那尊玉马被人打碎了!”
“哦?一定是靖都门的人!”
“他们哪里舍得!是魔教的人!”
两人闻言,不禁色变。魔教二字,对武林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就是噩梦一般的存在。这种深植于心的恐惧令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道:“那人是个蒙面女子,武功奇高,兰台宗和靖都门十数个好手,童昊和康大娘都在,也没能拦住她。”
两人咂舌,道:“她为何要打碎玉马呢?那么值钱的东西,打碎了多可惜啊!”
“因为她是童昊的相好,童昊辜负了她,她岂有不报复的道理!”
两人恍然大悟,同时哦了一声,语调暧昧地拖长。女人嘛,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男人,男人是她们毕生奋斗的目标。这几乎是所有无知男人的共识。
蒋银蟾坐在隔壁,听到这里大怒,拍案而起,要去撕烂那王八蛋的嘴。
原晞急忙拦住她,道:“蒋小姐,莫与傻瓜论短长,你就是打死他们,他们也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只会坚持自己的论调!”
蒋银蟾气道:“那我就由着他们胡乱编排?那童昊是什么烂鱼臭虾,脱光了送给我,我都懒得看一眼!”
原晞道:“可不是么,那种人哪能入你的眼。反正你当时蒙着脸,他们也不知道是谁,你何苦站出来招惹更多的闲言碎语呢?谣言止于智者,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随他们去罢。”劝了半晌,她总算坐下了。
隔壁的三个丐帮弟子还不知道自己与一顿毒打擦肩而过,兴致勃勃地议论道:“这魔教的人都古里古怪的,武功越高越古怪,就说前任教主蒋危阑,放着那么多美女不娶,偏要娶自己的徒弟。师徒乱伦,他也不嫌丢人!”
蒋危阑正是蒋银蟾的父亲,这种话她从小到大听的太多,早就麻木了。
原晞心中一动,暗道莫非她就是魔教大小姐?蒋危阑,蒋银蟾,这脾气,这武功,越想越肯定。
吃过饭,蒋银蟾让原晞回客店,自己去船上审问那个凿船的人。
可怜董二本,因为水性最好被弟兄们推出来凿船,现在被人捉住,绑在大船上的隔舱里,真应了那句古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宁愿做个旱鸭子。
这间隔舱只有一扇开在高处的窗户,很小,微弱的阳光透进来,浮尘跃动。
吱呀一声,门开了,四名身材魁梧的教众簇拥着蒋银蟾走进来,她手中拿着一根软鞭,猛一下抽在董二本身上,立时绽开一道血痕。
“说罢,是谁派你来的?”
董二本疼得一激灵,看她这架势,知道他是毕家的人,必然要去找家主麻烦,家主知道是自己出卖了他,就算她放了自己,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想她一个小姑娘,手段再狠也不比家主,还是忍着罢。
蒋银蟾又抽了一鞭,喝道:“是不是九霞帮的人?”
北辰教在江南的仇家不多,她知道的也就七八个,抽一鞭,问一个,鞭法巧妙,左边一卷,右边一翻,手里握了条灵蛇一般。董二本痛苦地呻吟,不肯松口。
蒋银蟾耐心耗尽,鞭梢卷住他的脖子,道:“你再不说,我便将你的脑袋丢到江里。”
董二本被勒得喘不过气,眼珠子外凸,嘴唇翕动,似要说话。蒋银蟾忽然眼风一斜,扬手发出三枚暗器,击穿了高处的窗户。两名教众出去搜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
蒋银蟾看了看嘴又闭上,一脸视死如归的董二本,冷哼一声,松开鞭子走了。
日光西斜,浓荫匝地,桐月坐在廊下煎药,屋里传出咳嗽声,她便端着药进屋,见原晞坐在床上,咳得俊脸泛红,道:“公子醒了,把药吃了罢。”
原晞道:“有劳姑娘了,蒋小姐回来了么?”
桐月道:“还没有。”
原晞喝了药躺下,调息一会儿,感觉好些。桐月拿着空碗出去了,他从袖中摸出三枚梅花镖,镖上的毒很有名,是魔教惯用的蓼丝愁。蒋银蟾什么都没问出来,凿船的人也不知是冲谁来的,但自己的行踪肯定暴露了,今晚必须离开。
蒋银蟾回到客店,走进原晞的房间,原晞明知故问:“那个凿船的人说了什么没有?”
蒋银蟾摇了摇头,心下气恼,本来就要问出来了,被窗外偷听的人打断了。她其实并不十分确定当时窗外有人,如果有,身法之快,在她见过的众多高手中也算上乘了。苏州富贵温柔乡,大财主多的是,武功高手却很少。
这人会是谁呢?蒋银蟾望着地上的影子出了回神,道:“待会儿我要去毕家的岫园,你要不要一道去?”
原晞挑眉道:“小姐认识毕家的人?”
蒋银蟾道:“那日在寒山寺遇见毕三公子,便认识了。他是江南第一美男子,不过依我看,没有你俊俏呢。你若是毕老爷的儿子,这江南第一美男子的名头便归你了。”
原晞笑道:“小姐抬举,我一个倾家荡产的穷光蛋,若不是小姐怜悯,连片遮身的瓦都没有,怎么能跟毕三公子相比?”咳了几声,又道:“我有点不舒服,就不去了。小姐出门在外,处处都要小心,不可轻信他人。”
“这话我娘说过好多遍啦。”蒋银蟾仰面躺在榻上,从袖中摸出一个核桃大小,花绣的香球,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越抛越高。
原晞的目光跟着香球上上下下,想到就要与她分别,心中竟有一丝不舍。
掌灯时分,蒋银蟾换了男装,坐车来到岫园,僮仆引她进去,一路怪石嵯峨,奇花烂漫,流觞曲水,不减兰亭。遍身罗绮的侍女穿梭在游廊小径,楼台水榭间,恍若仙娥。毕明川迎上来见礼,他也穿着一件孔雀蓝的绢圆领,却没有原晞那种山鬼花魅般的妖冶风情。
两人寒暄几句,走到厅上,梁远和胡胜已经到了。还有一名唱曲儿的妓女,叫眉儿。大家见过了,坐下吃茶。
胡胜道:“听说兰台宗的童昊带着玉马来到苏州,靖都门的康左使带人去抢,玉马却被一名魔教女子打碎了。童昊和康左使气得半死,无奈都不是那女子的对手。那女子不仅打碎了玉马,还奚落兰台宗和靖都门的武功,真是狂妄之极!”
梁远一脸不屑道:“那女子其实是童昊的姘头,她要童昊休妻娶她,童昊不答应,她恼羞成怒才做出这种事来报复童昊。”
胡胜道:“哦?竟有这段内情!”
蒋银蟾嗑着瓜子,唇角蕴着一丝冷笑。毕明川眼角余光扫过她,道:“梁兄,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梁远是在行院里听几个嫖客说的,为了让众人相信,道:“我和童昊有些交情,听说他来了苏州,便去探望他,他亲口对我说的。”
毕明川微微一笑,道:“这倒怪了,童昊内伤颇重,他家人昨日来请我去给他疗伤。他也亲口对我说,那蒙面女子来得突然,说要调解他们和靖都门的矛盾,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梁远没想到他见过童昊,更没想到他会当面戳穿自己,涨红了脸。
毕明川看也不看他,接着道:“靖都门和兰台宗为了玉马闹得不可开交,我想那位姑娘的做法固然有些粗暴,但绝薪止火,不失为治本之策。她不因玉马珍贵而有贪念,决非俗人。”
蒋银蟾心下欢喜,好个毕三公子,不仅模样好,头脑也好,笑道:“三公子高见,什么姘头报复,纯属无稽之谈。那女子武功远在童昊之上,若真想报复童昊,直接把他阉了,不是更解气么?”
毕明川哈哈大笑,道:“姜兄所言极是!”
梁远脸上挂不住,坚持道:“但童昊对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梁家祖籍关中,也是武林世家,与毕家是世交。毕明川心里瞧不上梁远,嫌他土气,但面子上还要过得去,给他找了个台阶下,道:“想必是童昊输得太惨,编出这番话来挽回颜面罢。”
梁远连连点头,道:“不错,定是如此了。”
稍后摆上酒来,众人依次坐定,眉儿唱了支曲子,众人共饮一杯,又说起北辰教的事。
梁家吃过北辰教的亏,梁远恨恨道:“魔教本就作恶多端,自从柳玉镜这娼妇做了教主,一发肆无忌惮,不把我们正道放在眼里。听说她身边面首无数,人尽可夫,什么北辰教,分明就是私窠子!”
蒋银蟾道:“什么叫私窠子?”
眉儿噗嗤一笑,道:“公子这个都不知道?就是暗娼的意思。”
蒋银蟾点点头,幽幽看了梁远一眼,指甲刮着杯盏,唇角浮起森然的笑。毕明川忙打断梁远的话,向眉儿使了个眼色。眉儿便端着酒杯来敬梁远,吃到金炉香尽,翦翦轻风浸着寒意,胡胜说媳妇一个人在家害怕,得早点回去陪她,便先离席而去。
又吃了几杯,梁远和蒋银蟾也先后告辞。梁远带了两名随从,骑马去行院里睡,走到一条偏僻幽静的小巷,噗噗两声轻响,灯笼灭了。
第七章 江南烟水路(三)
“什么人!”两名随从拔出剑,紧张地打量着漆黑的四周。
梁远吃得微醺,心已飞到姑娘的被窝里,不耐烦道:“哪有什么人,快走罢!”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三人穴道都被点住,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穿透夜雾,惊散了树上的栖鸦。
蒋银蟾回到客店,已经很晚了,原晞屋里还亮着灯,是在等她么?不觉面露笑意,掀帘子进屋,只见美人手拈棋子坐在灯下,便想起读过的一句诗: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她文墨上不大来得,这句诗虽然记在脑子里,究竟什么意思,她也不懂,只觉得和眼前的画面十分相称。
原晞转脸看见她,微笑道:“小姐在岫园玩得尽兴么?”
“还行。”蒋银蟾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他面前的棋枰旁,道:“给你带的玉屑糕,尝尝罢。”
原晞捕捉到她眼中的狡诈之色,又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还是道了声谢,打开纸包,里面赫然是一条刚割下来的舌头,还热乎着。原晞呆呆地瞅了片刻,啊的一声叫出来,手一抖,舌头掉在地上。
蒋银蟾大笑,原晞别过脸,翻了个白眼,结巴道:“这……这是谁的舌头?”
“梁远的,他在酒席上恶语中伤我娘,我便让他永远说不出话。”她又拿出一个纸包,道:“这次是真的玉屑糕,吃罢。”
原晞打开纸包看了看,道:“我现在吃不下,明早再吃罢。”
桐月用纸垫着手,捡起那条舌头,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埋了,又回来擦干净地上的血迹。
原晞这才把脸转过来,蒋银蟾笑道:“看把你吓的!我小时候看我娘杀人,一点都不怕。”
原晞道:“令堂莫非就是柳教主?”
蒋银蟾略一迟疑,道:“不错。”
原晞肃然道:“原来小姐是蒋教主和柳教主的千金,难怪小小年纪,胆识过人,武功恁地了得。”
蒋银蟾含着笑,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道:“你不要怕,我娘其实是个很和气的人,你跟我回去,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父亲蒋危阑去世那年,七大门派的高手围攻绛霄峰,竟有半数死在柳玉镜剑下。这些年来,武林中有谁敢触北辰教霉头,轻则一命呜呼,重则满门被灭。虽然江湖传闻多少有些夸张,但柳玉镜这样的女人,与和气二字是决不沾边的。
原晞低着头,拨弄丝绦穗子,那神态腼腆又柔顺,蒋银蟾怎么想得到他打的是今晚逃跑的主意。
次日一早,她坐在妆镜前由杏月梳头,桐月提着裙子慌慌张张进来,道:“大小姐,不好了,原公子不见了!”
蒋银蟾吃了一惊,散着发走到隔壁,床上被褥整整齐齐,给他买的衣服叠放在床边,那只金盒子搁在桌上。她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字条,上面的字遒美飘逸,写的是:天赋仙姿水上逢,受恩深处心惶恐。若能渡尽风波劫,会向绛霄与卿同。
这首诗,原晞怕蒋银蟾读书少,看不懂,特意写得浅显。蒋银蟾拧着眉头看了三遍,心知他之前的柔顺都是装出来麻痹自己的,他不愿跟自己回去,即便自己威逼利诱,他也不曾动摇,什么风波劫,忘恩负义的借口罢了。至于会向绛霄与卿同,蠢货才会相信这种承诺。
她怒火大炽,将字条撕得粉碎,瞪着眼,厉声道:“昨夜是谁当值?”
四名教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走出来,在台阶下跪成一排,磕头求饶。
“一个病秧子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蒋银蟾丢出一只茶碗,在他们面前摔得粉碎。
四人头都不敢偏一下,关堂主劝解道:“大小姐息怒,那原公子来历不明,没准儿是个麻烦,走了也好。”
桐月也劝道:“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小姐为了这么个不识好歹,狼心狗肺的东西动气不值得!”
蒋银蟾盯着金盒子,想他若知道我要他做面首,逃跑也就罢了,可我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抬举他做夫婿的,他还是要走,分明是看不上我了。他凭什么看不上我啊?越想越气,抬脚踹翻了桌子,把屋里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愤愤道:“王八蛋,白眼狼,再被我碰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等她发泄过了,杏月替她束起发髻,穿戴整齐,拿着扫帚清扫地上的碎瓷片,一边道:“小姐,出去逛逛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兴许就遇见更好看的小郎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