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穷酸秀女
没错,红口白牙,说得好不如做得好。绿莺动作起来,中间两个碗终于派上用场,随着那奇妙的变化,目瞪口呆中,她边摆弄边解释:“鸡骨头和鸭骨头当然不一样,这两个碗里是米酒。分别放进米酒里,没变化的就是鸭骨头,米酒变色,骨髓被吸出,就是鸡骨头。”
没给停顿时间,她忽然放下手,从春巧手中接过一张满是字,下头还摁着红指印的纸张来,看向冯佟氏,将纸抖落开,厉声质问:“太太,你还要装到甚么时候,黄千杀了人,知道事败,已经去应天府自首了,这是他临走前写下的认罪书,里头可提到了你呢,否则妾身与他无愿无仇,他为何要害妾身?”
见冯佟氏死死盯着她手中那字,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犹带苍白,绿莺又扔出个鞭,将众人炸得晕头晕脑:“黄千的婶娘是佟府夫人跟前的得力嬷嬷,故而才帮着太太你做下这等害人事。可王姨娘无辜,理应给她个活路。为了冯府,黄千说他会替你一力承担,难道这样,太太还是不愿承认么?
冯佟氏目光阴沉,死死盯着绿莺,手掌抓握着椅子扶手,宋嬷嬷白着脸,额头上的一圈糟杂银发闪着光,轻轻颤动。
对峙半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吞咽声都被卡在喉咙里,不敢打破这场诡异的寂静。冯元低垂眼帘,从始至终保持静默。忽然,扑通一声闷响,伴着凄厉的求饶,宋嬷嬷跪爬到冯元脚下,死死抱住他的腿:“全是老奴做得主,太太守着活寡,老奴看不过去,这才......是老奴该死,与太太她无关啊......老爷,你把老奴送官罢,别牵连无辜啊......”
“住口!谁无辜,除了她谁都无辜!”犹如惊雷乍起,冯元暴喝一嗓子,咚地将宋嬷嬷踹到了几尺外。
那一脚,脚尖正戳在胃当中,冬日的棉靴厚重硬实,噗一下,一口血窜出来,宋嬷嬷胡乱抹了把嘴,忍着疼颤颤悠悠又爬起来跪好,哭泣声瓮瓮的沉闷,被憋在胸口,饶是绿莺,作为这场戏的始作俑者,也不免跟着不好受起来,宋嬷嬷也不过是马前卒罢了。
冯佟氏呆呆地望着宋嬷嬷,不知是奶娘如此凄惨惹她心疼,还是绿莺的大胆让她气愤,亦或是冯元的默许使她心寒,总之,方才她有多么沉默,此时就有多么地爆发,虎视眈眈地盯着冯元,又张牙舞爪地指着绿莺,本就刁钻的嗓子,此时一嚎,像针扎一样,让人听了挠心。
“我做错了甚么,啊?我到底做错了甚么,她不过一个贱婢,我是主子,想让她活她才能活,想让她死,她就得给我去死。自从她进府,老爷数数,可曾在主院留过一夜?可曾进过莘桂院?生了个贱庶女,老爷惯得跟甚么似的,疼那个小崽子都比渊儿还要多,毓婷小时候,老爷扪心自问,可曾这么宠过?啊?”
“从前我去莘桂院,你哪回高兴过,这时候倒当起了贤惠,你要是真这么想,做甚么还毒死刘氏?”冯元咬着牙,忍着气,平静开口。
冯佟氏下意识辩驳:“妾身哪里要毒她了,明明......”
说漏了嘴,她的脸涨得通红,心中壁垒被凿破,心虚瞬间便被转化成不忿,不满、不平、嫉妒,全都冲口而出地倾泻出来:“你将心都挪到那贱妇身上了,妾身百口莫辩,说甚么都是错,做甚么都是恶,可你冯元这么宠妾灭妻,就不怕遭报应么,让妾室爬在正房太太头上,嫡庶不分,这个家迟早让你给毁了!”
这话太过大逆不道,犹如毒咒,下人间死一般的寂静,绿莺也楞了,冯佟氏这么作,此时她也应该喜的,可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尤其是看见冯元的脸色后。她一直知道,今天的选择,势必是一条荆棘路,在反击冯佟氏的同时,也会反噬己身。
第131章
冯元已经可以说是脸黑如炭了, 眉目间的阴鸷让这屋里都冷上了几分,胸腔起伏如海浪,仿佛随时都能暴破。寂静之下,他的喘息声, 呼哧呼哧地犹如风箱, 眼神像两根毒箭,直直射向冯佟氏。其实冯佟氏也忐忑着, 刚才她说完就后悔了, 若能重来, 她绝不会说那样的狠话, 可也知道, 真重来了, 她还是忍不住会去说,人一到临界点, 话根本憋不住。
山雨欲来, 绿莺心道。
果然,在冯佟氏期期艾艾的当口,冯元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右手食指几乎戳在了她的门面上, 激动之下喊出的话却不怎么洪亮,反而有些像被拥堵住似的艰涩:“住口!你给我住口!简直胡搅蛮缠,颠倒是非。我一忍再忍,你说说, 这些年,你消停过么, 我跟在你后头擦屁股, 要不是我, 你的名声早臭大街了,京城的口水都能要你的命。但凡你能心存一点感激,我也不会活这么累。”
顿了顿,他忽然想哭,男儿泪,辛酸不止,悔恨、懊悔、后悔,太多的钱都买不来,失之交臂的错过,他从未与谁人说,辛酸全都咽到自己肚里:“当年皇上本来已经拟了给我提级的折子,因为你忤逆老夫人,我被人参了一本,那折子便留中不发,后来不了了之,恐怕你自责,这事我便没跟你说。我老了,还有几年活头?要不是你,我如今怎么能只是个从三品,窝在光禄寺当个掌管吃喝拉撒的闲散官!老侯爷渐渐势微,兄长倚靠不上,我如今在朝中如何艰难,你又哪里知道。虽有太子为储君,可皇上正值盛年,一直在几位皇子间徘徊,我这中庸的从三品级,上够不着下指望不了的,将来若朝事有变,想要走好路,走稳路,犹如蜀道,难于上青天,冯家那时候别说枝繁叶茂了,就是还存不存在,都难说。”
冯元也是被逼糊涂了,这等隐秘事体,哪有当着下人面说的呢。绿莺看着他,不免酸楚,那脸上的衰败、颓然,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是受到重创的惨然跟无力。一直追逐的力气,这时候仿佛被抽光,不过是中年,细细一瞅,背此时竟微微岣嵝。
冯佟氏张口结舌,凄惶起摇着头,哀求地望着冯元:这些她都不知道啊,他没跟她说,她怎么会知道呢,不知者无罪啊。对于她的目光,冯元不为所动,曾经动过几次了,可都没用,她改不了,是啊,人之本性难移,他又怎么可能让她改变呢。
动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动了。他想解脱了,且这未尝不是冯佟氏的解脱呢,怨偶一双,彼此放过罢。想到这里,他竟忽然有些释然。难得地收起了难看的面色,话声也带了些温和,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发妻:“余生屈指可数,我也不想再生受你了,李氏怀子后,我就郑重警告过你,收起你那些曾用在王刘二人身上的手段,否则我就休妻。念在二十几年的结璃之情,我也不提休妻,你我就合离罢,今后各自安好,也算是个收场。”
冯佟氏像被抽了骨头割了筋,瘫软成一团,悄无声息地滞在圈椅里,成了木呆呆的布娃娃。“合离”二字对于女人来说,就是一座恐惧的大山。甭管冯元用这一理由威胁过她多少次,真正付诸行动,这还是第一回,她又怎能不呆滞。她傻呆呆地环顾四周,众人从四面八方居高临下地藐视着她,她成了中心,可却不是万千目光集于一身的宠儿,她成了众矢之的。
被休的女人,今后的日子犹入地狱,合离倒是好些,二婚再嫁不是难事,可冯佟氏不想,她不年轻了,再嫁就只能选土埋半脖的糟老头子了,条件好的男人,谁不想娶二八年华的黄花大姑娘。
“不要,妾身不要合离。老爷,刘氏是奴啊,死了算甚么呢,老爷不能因为她就与妾身合离啊。还有李氏,妾身再也不针对她了,今后妾身一定安分守己。妾身也有苦衷啊,她霸占老爷,不懂轻重,妾身也是嫉妒地发狂了,才生了歪心。”
若刚才只是气话,这时候冯元绝对是下了决心了。瞧瞧,这是一个正室说出来的话?嫉妒小妾?让外头人听了都得笑掉大牙。没有正室的头脑,这也就算了,可正室面对后院女子该有的大气、制衡、包容,一概全无。甚么都不具备,老实眯着也行,可今年捅个篓子,明年戳个马蜂窝,摁下个葫芦起来个瓢,是人都会累,都会烦,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冯元腻了,这样的日子,够够的了。
秋云在照顾豆儿,绿莺身边只有春巧一人。此时春巧一点也不觉得冯佟氏可怜,自作孽不可活,她不敢在这场合造次,但心里可憋着大乐呢,盼星星盼月亮,这毒妇可终于要被休了,哪能不欢喜。背人时她偷偷扯了扯姨娘的袖口,轻轻咧嘴笑了下,想与姨娘对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绿莺开始也确实高兴,计划顺利,冯佟氏又出乎意料地作死,当初她只想让冯佟氏曝光于阖府众人面前,今后矮着身子做人,再不敢去害人,可没想到竟让冯元生了合离的心思,一切都比预想中的好太多,冯佟氏消失,她再没有后顾之忧,今后不用时时刻刻小心提防,也该可喜可贺。
可这也只是她最初的想法。随着冯佟氏的歇斯底里、凄惶无依,她竟生了些同为女人的感同身受来。她来到冯元身边,最开始是被动承受,毫不在意他心意,更生不起嫉妒之心。后来
情根深种,自然而然有了嫉妒,可冯元独宠她,这嫉妒便派不上用场。
可试问,若冯元不独宠她,可能昨儿歇在别的姨娘房里,今儿才来她的房,或是有了新人,与她成了陌路,她还能泰然处之么?绿莺自问自己使不出来冯佟氏那样子的狠毒手段,可是究竟是她不想使还是没办法使?若易地而处,她成了冯佟氏,成了冯府掌家太太,也可在这府里一手遮天有恃无恐,会不会也与冯佟氏一样,做下同等恶事呢?
若到了那日,她也能做得出来,那还有甚么资格去鄙夷冯佟氏?走不同的路,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情之一字,使人患得患失,绿莺禁不住开始彷徨,冯元能宠她多久,爱她多久,会是永远么?将来年老色衰,也可能根本不用等到色衰,他就有了新人,那时候自己该如何自处呢?
不管如何地为未来担心,也不管觉得冯佟氏怎么怎么可怜可恨可悲,绿莺都没后悔今日所作所为。若不是她打小不吃鸭肉,总觉得鸭肉有股浓浓腥气,此时的她,可能已经躺在白布下了。
这时,就听见冯元用极缓慢的动作环顾了一眼众人,紧跟着沉声道:“今日之事,谁要是出去泄露一字,别怪我心狠,你们连着家里爹娘,总会后悔曾经没管住自己的嘴。”
应是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又对冯佟氏说:“这事我会告知岳父大人,除了他,京城再不会有第二人晓得,对你将来再嫁,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今儿晚了,明早就让人去拜访岳父大人,咱俩把婚离了罢。”
浑浑噩噩的冯佟氏犹如被针扎了般,满头满脸全是羞恼,像炮仗一样腾地蹦起来,朝着冯元面露狰狞,高声嘶喊:“嫁人,你让我去嫁谁,啊?还能嫁谁?冯元你好狠的心呐,你这是要逼死我啊......我跟你说,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吊死在你面前!”
冯佟氏以为能威胁住冯元,说完,还示威地挺了挺脖颈,谁知,冯元竟然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回头问了下人们一嘴:“你们谁给太太拿过来一根腰带?”
谁敢答话,见此,冯元便转回身,朝她道:“要不你就用你自己的罢,我不走,你现在就吊,完了我好给你收尸,反正合离也麻烦,不如这么简单省事。”
话落,竟老神在在地靠在椅上,好整以暇地观看着她,用眼神催促她快点去吊。一番做派激得冯佟氏哑口无言,她憋着紫红肿胀的脸,猩红的指甲指着冯元,嚎道:“你......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说我狠,你比我还狠!”
她哪里想死,冯元自然也知道她为人,否则也不会顺势而为,呛了她这一出,再怎么说,夫妻半生,气她怪她厌她,可也不至于希望她去死。冯佟氏作了一通反而将自己气了个半死,她不知冯元内里想法,望着他那张绝情的脸,只当他是真盼着自己去死。这时候她真恨老天不公,竟让她瞎了眼,为了这么个没情没意的狗东西蹉跎半生。
她也是憋出了一口狠气,心想着合离就合离,甚至是被休也愿意,回佟家也比在他冯家受苦受难得好。这狗东西谁乐意稀罕巴结谁就去,李氏也好,谁也好,反正她是不伺候了。
第132章
一场闹戏终于散场, 冯元率先出了正院,经过绿莺时,目光直视,脚步未有半丝停顿, 连个眼神都吝于扫给她。果然, 这人还是气上了,意料之中, 绿莺并不诧异, 这就是越过他去打击冯佟氏, 终于到来的反噬。究根结底, 不过是男人面子上的事儿, 他还能气几天?再是大不了她忍忍也就过去了, 绿莺这么安抚自己。
“姨娘啊,既然是一盆鸭, 一盆鸡, 你干嘛只让我准备鸡骨头呢,万一穿帮了可如何是好啊?”回去的路上,春巧悄声道。
“是鸡是鸭都无所谓,反正都不是当初刘姐姐喝的那盅。”
春巧蹦蹦跳跳的, 简直佩服死她家姨娘了,感觉就像个替受冤之人伸冤的大状师。“简直太神奇啦,姨娘,你是怎么知道那天是鸭肉的啊?奴婢亲手炖的, 都没发现呢。”
很简单,杨梅就是一大疑点, 因为不能去核, 几乎很少有人会以杨梅入汤。其他的就靠提前推断了。既然刘姑娘不是王姐姐所害, 而前日她只吃过玲珑院的汤,那八成就出在汤身上。可汤是春巧做的,假使真如春巧所保证的,没人接近过那汤,那就绝有可能不是外来的毒,而是汤中食材本身就有问题,厨下仆人黄千的异常也说明这点。绿莺的身份,在老爷跟前受宠,但同时也是太太的眼中钉,两位主子的关系,下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只能忽视怠慢,春巧秋云两个平时,上到拔毛斩肉,下到沐浴烧汤,没人帮过,前日为何能得黄千殷勤,未免太过奇怪。
若是食材问题,那重点来了,春巧在中途将食材各样都尝过,那么它们各自是没问题的。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食物间的相克了。翻过食本,杨梅子与鸭肉相遇,能生要人命的剧毒。
其实今天,中间有很多漏洞,只不过绿莺没事先点出冯佟氏,而是先出示了骨头,因此能让冯佟氏少些防备,最后自己承认。大厨房里负责斩肉切菜的黄千,也根本没有承认任何事,认罪书也是假的。绿莺没借助冯元之力,只自己,一个势单力薄的姨娘,黄千又怎么可能买账呢。说他去官府自首,他今儿也确实没跟大家一起出现,不过是事前求冯元让德冒帮着绑了他罢了。
还有鸡鸭骨头,在米酒中的变化一事,也是她杜撰的,鸭骨头比鸡骨头,除了硬些,基本没甚么区别。米酒中变红,是因为她事先将鸡骨头中的骨髓挖出,再用沾好玄色染料的碎馒头渣填充过而已。
宋嬷嬷焦急中没有防备,这才着了道。紧跟着冯佟氏也落在了她布的网中,若她们能足够镇定,没有做贼心虚地自乱阵脚,细细一想,就应该发现这些漏洞,譬如骨头,好几天了,怎么才出现?前日冯元让拿来空碗想验鸡汤有无毒,那时候怎么不拿出来呢?
侥幸胜了,绿莺面上十拿九稳,其实中衣都湿透了,手心里掐的满是月牙形的指甲印。回到房里,她顿感浑身无力,像跟面条似的软绵绵地瘫在床上,直到这一刻,她才感觉是彻底踩在实地了,方才的经历,像做了一场惊险刺激的梦,不甚真实。
“老爷一直待在书房,晚膳没用。王姨娘门外守着的人没了,奴婢去看了她,她还让奴婢替她跟姨娘道声谢呢,还说改日当面再来致谢。宋嬷嬷被赶出府里,外头的棉衣都没让她穿,钱也没让她带走一文,可惨啦。太太心也是真狠,也不帮着求饶,自己奶娘,也不知道护一护,跟个白眼狼似的。”
不过一溜烟的功夫,春巧便跟旋风一样刮了回来。
“这么冷的天儿,不是冻死也得饿死,看来老爷是没想让她活啊。”秋云哄睡豆儿,走过来轻声唏嘘:“哎,图意甚么呢,临老了还没个好结局,所以啊,人就不能生坏心做坏事,迟早跑不了。”
春巧眉头皱巴巴的,开始了忧心忡忡。她不关心宋嬷嬷,她在意的是冯元的态度:“姨娘,老爷既然决定跟太太合离,明儿就作准了,按理说宋嬷嬷也算太太家的人,明儿就走了,这时候他插手处置,不会是合离只是说着玩的罢,能不能明儿又反口了?”
想了想,秋云先摇头:“我觉得不是,虽然今天我没在场,可合离这么大的事儿,早就传了满府了,老爷不会只耍个嘴把式。其实咱家老爷对太太还是存有情分的,他是想替她料理了宋嬷嬷,有刁奴在耳边撺掇,再良善的主子也禁不住时时的耳边风啊。不过,我看宋嬷嬷可比太太好多了,咱家老爷自来是爱把太太往好了想的,可能这就是当局者迷罢。”绿莺点头,深以为
然,她跟秋云想得一样。
“那个黄千呢,老爷怎么处置他?”虽说冯佟氏是罪魁祸首,可黄千这把直接捅人的匕首,仍是让绿莺如芒在背,他还在府里一天,她就感觉浑身发冷。
“他......”春巧咽了口唾沫,搓了搓小臂,本来想不说的,不料姨娘竟问到了那个杀千刀的头上,一想到那人的惨叫,她就觉得自己今晚一定会做噩梦:“他被......被打......打死了。”
绿莺点点头,这一天心力交瘁的,冯元也不知夜里回不回来,她眼皮渐懒,模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眯过去多久,忽然被春巧叫醒。之前那封不知是敌是友,扔在院子门口的信,绿莺一直好奇是谁人所留,昨晚也问过王姨娘了,不是她。揪出冯佟氏,便已验证了那封信不是玩笑更不是危言耸听。本以为答案貌似要石沉大海了,不想,在这大获全胜的当口,伴着夜风,那人竟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脚步匆匆,火烧屁股的模样,一脸沉重,倒是与其平时的性子不符。来的目的绿莺大致能猜得出,不过,若不是这人主动现身,终其一生,她也绝不可能猜到写信的是这个人。再一看身旁的春巧秋云,秋云眼儿睁得大大。
而春巧呢,嘴巴已经能塞进颗鸡蛋了,心道怎么是这人啊,这......这简直不能更惊悚啦。
那人——右手执袖,左手书写。须臾间几个大字,两相对照,跟信里的笔迹相符。怪不得呢,能写出那样天怒人怨的字来。绿莺心内确实生起了一丝感激,虽说以这人的立场,做此举不太能被人理解。可饶是如此,对于其接下来要说的说,不管她能不能使到力,她都是半点不想成全的。
见她无情摇头,那人匆匆扔下笔,墨汁脏了衣裳都顾不得,急着道:“我还没开口,你怎么就拒绝得这么彻底啊,其实也不算难办,只要你能说句话,说句话试一试就行......”
“你高估妾身了,妾身是为了自己和无辜的人,才戳穿太太的所作所为,可结局妾身之前也是一概不知的。事已至此,妾身又哪里有本事去左右老爷的想法?再说,难道你以为,老爷下定决心休妻,就只是因为死了个通房?一个丫鬟的命,在冯府又算得了甚么呢?”
没错,知道她说得都对,休妻是大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冯元也不是冲动之人,那人哑口无言。当初示警的初衷,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地提醒罢了,毕竟一条人命,可哪曾预料到事情竟发展成这样。那挟恩图报?看着毫无所动的绿莺,还真就没脸做这事儿。
“那我就回了,时间长了难免下人传瞎话。”那人讷讷道。
绿莺一怔,本以为这人会死缠烂打,她还故意摆出了一脸软硬不吃的模样,但出乎意料的,这人就走了?这么一弄,反而让她生了些小愧。
在那人出门前,就听她在背后开了口,此时来说,简直如天籁之音:“有恩报恩,妾身也不愿欠你的人情,老爷今晚若回来,妾身就试试......”
于是,那人耸拉着的脖子立马直了,满怀感激地走了。春巧蹬蹬蹬两步奔过来,满脸怒其不争,直冲冲朝这绿莺质问:“姨娘,虽只说是试试,可你还真打算帮太太求情啊,奴婢跟你说啊,她可不会感激你的,以后会更加往死里折腾咱们玲珑院的!”
边说还边顿了两下脚,虎着脸其实十足:“要奴婢说,连试都不用试,提都不能跟老爷提的,万一老爷心一软,咱们不就给了他台阶下了?”说完,她还扯了扯秋云,预备姐妹两个一致挽救傻了的姨娘。
嘿嘿,绿莺狡黠一笑:“哪能呢,虽说有那封信,但我也能分得出轻重,这一步是我好不容易走出来的,再往后退,就会一直退,今后可就再没机会往前了。”
与那人说的,算是善意的谎言罢,试没试又有谁知道呢?报恩,以后有的是机会。对冯佟氏她不想再心软,人善被人欺,只有冯佟氏走了,才是一劳永逸。
主仆三人相视而笑,春巧登时乐了,简直如放下了八辈子的心,安稳得不行不行,这功夫也有了磕牙的闲情,“姨娘啊,你说留下信的怎么是这个人啊,是疯了还是傻了,呵呵,世上还真有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人呢。”简直是纳罕。
作者有话说:
写信的人,请原谅我,爱它不提它,下章再提,就是想让你萌猜一猜这人是谁,哈哈,就是这么恶趣味!!!
第133章
春巧噤噤着鼻子, 她的诧异,绿莺也有。别说他跟冯佟氏的关系,就说他平日为人,一脸油滑色相, 连亲爹的房里人都调戏, 荤素不忌的,确实惹人厌恶。可大抵这就是人心了罢, 一个好色的人, 不代表他就是个坏人, 一个经常布施的, 也说明不了他就是个好人。譬如冯元, 他多次剿匪救百姓于水火, 可他也贪污受贿。事有两极,人有多面, 并没有全白的正, 也没有到底的邪。
综合来说,能将他人性命放于心中的,大抵也算不差了罢,大少爷冯安也有他的可贵之处。打今儿起, 绿莺彻底改变了对他之前固有的认知,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人。
一直到戌时吹灯,冯元都没有回玲珑院,这让绿莺既感到忧心, 可同时也有些松口气。不可否认,在这个时刻, 她是有些惧怕面对他的, 可以预见到, 他若回来,她就成了秋后的蚂蚱,肯定要被他算账。
躺进极宽的架子床,没有他在,她就像是一只渺小的帆船,飘飘荡荡靠不了岸。虽说躲过一时,可明儿呢,后儿呢,这就仿佛是他在憋着一股大劲儿,蓄积到满,再一股脑向她喷发,将她灼成一把灰。再是心中忐忑,毕竟一整日耗费心神,前儿个晚上柴房就没睡好,这两天不觉得甚么,这时候缺的觉后反劲儿似的就找上来了,疲乏像座山,向她袭来。
睡到半夜,正香的时候,绿莺梦见她与冯元白头偕老,坐着摇椅慢慢摇着,子孙满堂,儿子出仕了,女儿也嫁得极好,孙子孙女娇憨顽皮,没有冯佟氏,没有伤害,只有宁静喜乐,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忽然,正晴朗的天儿,被一片阴影盖住,随着视线,她看见遮住天的是一座好大好大的石块。它在慢慢下坠,离地越来越近,而天空恢复了晴朗。那石头掉了下来,正正好好,砸在她身上,她登时被压得胸闷心慌。右肩头像是被砸碎了骨头,疼得不行,她侧过脑袋,往肩膀那处望过去。
这一动弹,就彻底醒了。睁开眼,哪里是大石压身,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黑暗中,借着晕染的月光,那人额头鬓角的汗珠晶亮亮地闪着,呼哧哧如风箱一般的粗喘,像刚揭开锅盖的蒸笼,热气呼呼地朝她脸上扑着,烧得她眯了眼。
这人叠在她上头,右手扳着她的左腿,左手像虎爪一般死死扣着她的右肩头,床帐子像海上遇风的浪,连绵不断地起伏,木头间的叽咯声像是昼夜不停的织布机。一切,包括痛感,都让绿莺知道,这不是梦,也不是刚才的梦中梦,是现实,压着她的人是冯元。
若换成冯佟氏,她会因礼教而矜持,像挺尸一样,冯元的所作所为,对她来说就是钝刀子磨肉。若换成爱逢迎且会逢迎的浮□□子,便能苦痛少些。可绿莺介于二者之间,虽不是钝刀子磨肉那么难熬,但也不好受。她想起了那些猫猫狗狗,一到发情期,公骑在母尾椎处,眼珠子直愣愣的,十个人也拦不住,凭着一股邪劲幕天席地行着敦伦。他们能随便咬人,能披头散发赤足狂奔,能不去顾及有伤风化地为所欲为,可畜生到底与人不同。零
仁、义、礼、智、信,只能是人才懂,才有,才遵行,冯元你不该对女人这样。
今夜,绿莺的感受又回复到了与冯元最初的时候,他的粗暴和冷硬,对她就像对一块破抹布一样肆意地搓圆揉扁,不在乎她是否难受。她感到羞辱、孤独、无望,像置身在苍茫宇宙中,只有她一人,漂泊无依。可那是从前,现在两人不一样了啊,从前是楚河汉界,一个图色,一个求生,如今他们的心搭上了鹊桥,怎么能再这么待她呢?
身上的人还在动作着,而她的身子除了头,其余仿佛皆变成了木桩,感觉除了木,就只剩下了木。可事实上真的就只有木了么,不止,木头中间还被人钉着钉子,一下一下,木屑四溅,像飞舞的雪花,冰凉冷冽,吹凉了她的眼。她想挣扎,却根本使不上力,膝窝掌控在他手中,肩头被牢牢摁在床上,她像一幅被挂在墙上的壁画,动不得求不得,只能在风中摇摆。
雄蛐蛐啾啾地叫个不停,不知是在求偶还是觅食。夜,像一只沉睡的狮子,这一隅的惊涛骇浪,被淹没在黑暗中。不知几时,海风停了,小船终于静止。身上一轻,那人终于颠簸着滚了下去,旁边却没有如往常一样传来餍足后的沉睡声,静默默的。身上的桎梏散了,绿莺动了动脖颈,滑擦过木枕发出几下刷刷声。
她知道冯元没睡,他睡着后呼吸声是有些沉的,此时仿若未闻。他在干嘛?眼睛睁着么?在看她么?想到自己此时正不着寸缕、狼狈无力地被他打量着,绿莺忽然涌起一股史无前例的羞耻感,她觉得自己像一张被用过的草纸,被他折腾完抓捏完,却不扔掉,而是就摆在面前,还要去细细地看,慢慢地赏。
冯元确实在看她,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黑暗中,她静静地平躺着,喘息声带些急促,还没从刚才的风雨中和缓过来。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就是想折腾她,不想让她好受,希望她吃些该吃的苦头。脑中一闪而逝一个念头,对于她,他后悔了。贤妻美妾,小妾不就是供男人把玩的,白天老实守己地待着,夜里爷们来时扫榻相迎,床帏间的物件而已,他是不是做得太过头了,将她捧得高高,让她反过来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甚么时候,妾室都能越过夫主,去搅动正室的地位了?
他对她是不是......太过捧杀了?对于他,对于她,都不是件好事。他开始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