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华滟拢了一把榉木棋枰上的黑白云子,抬头笑道:“你且等等,我叫濯冰打盏灯笼送送你。”
华沁乖巧地应下了。
华滟在将棋子按颜色分好装入棋盒,华沁见了便道:“随波,这等杂事叫宫人去做便好,何劳你亲自动手。”
华滟淡淡道:“这不也是下棋的乐趣吗?几位皇叔、皇兄中有那爱棋的,不止痴迷棋谱对弈,也会自己寻了料子来磨做棋子,想来他们并不以此为杂事,而是乐在其中。”
华沁一时语塞。
正好这时濯冰提了灯过来,华沁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华滟送了她到宫门口,然后冲她点了点头。
华沁羞赧一笑:“夜里露凉,你快些回去罢。”
“照顾好柔蕙郡君。”华滟含笑。这话却是对濯冰说的。
濯冰屈膝。
“随波,那我去了。”华沁柔声道。
“好。”
濯冰从外面回来,小宫人们忙上来给她解了身上的薄披风,脱下木屐。去行香馆要绕过御花园,更深露重,衣摆处已湿了一片。
这五月的夜晚,冷得有几分诡异。
小宫人们取来干净的衣裙给她换上,又在暖笼旁熏了熏,散去一身寒意后,才去了正殿。
华滟还没有睡下,她刚洗过了头发,躺在美人榻上,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身后,用细布包着在熏炉上烘着,凌雪坐在圆墩子上拿玉梳给她轻轻地篦着头发。另有小宫人给她念着话本。
濯冰轻手轻脚地行了个礼。
华滟睁开眼:“回来了。”
濯冰低声道:“奴婢问过了王才人,王才人虽没有明说,但她的贴身女使对奴婢暗示,柔蕙郡君房里时有惊叫哭泣声传来,有好一阵了,时常扰得她们不得安眠。”
“那个叫惜香的小宫婢呢?”
濯冰顿了顿,才斟酌地说道:“她们不肯明说,知道惜香身上经常带着股药味儿。”
华滟闻言,忽得叹了口气。
凌雪朝濯冰使了个眼色,濯冰悄声退到了华滟身后。
凌雪试探着问道:“殿下为何叹气?”
华滟懒怠地半阖着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翌日,太子妃派人送了消息,天宁节将至,行宫青陵台已经备好了,还请各宫贵人准备行礼,不日便要出发。
华滟听过便打发了传信的宫人回去,叫了保母为她收拾衣裳首饰等出行用品,唤来濯冰为她更衣。
旬末了,按照规矩,她要去向皇帝请安。
第23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3
皇帝在崇政殿。
只是华滟才走到崇政殿,就看到一架鸾仪从殿前出发,她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前来迎接永安公主的张胜全执着拂尘,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内心暗道这奚贵妃明知今日公主要来向皇帝请安,却还是卡着时辰来送炖盅,说她不是故意的,连他都不会信。
张胜全堆起笑脸,呵着腰迎了公主入内。
皇帝正在窗边桌后坐着,凝神看着手里的书卷。
华滟不用看也知那定是道家书籍,她上前面无表情地行了礼。
皇帝看起来颇为怡悦,见到许久不见的女儿来,连苍白的脸颊上有了红意。
华滟却不敢细想,父皇的愉悦心情,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奚贵妃?
故而她起身后,只冷淡地站在一旁,神情清冷。皇帝原本有许多想和女儿说,但一看她脸上寒霜般的神色,猜是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晓得华滟这个时候听不进去他说的话,便叹了一口气,搜肠刮肚地想了几句市井人家爷娘对闺女的关怀语句,尝试与她亲近。
“随波。”皇帝唤着她的乳名,亲切地问:“我听延平郡王说,你在兰台适应得还不错?”
兰台令使是华谧兼任的官职,他本身的封号是延平郡王。
华滟弯下腰去,拱手作答:“是。儿臣还未向皇上谢恩。多谢皇上给儿臣派了这般的好差使。”
语调恭敬,却不含一丝温度,全然公事公办的味道。
皇帝的眼神就黯然了几分。
张胜全趁着公主没注意,转头对皇帝做了个无声的口型。皇帝读懂了他的意思,精神乍然振奋了起来。
皇帝坐正了身子,稍稍往前探出了上半身,带着几分隐秘的期待道:“我吩咐了人,在行宫给你留了一处上好的住所,你见了定会喜欢的。”
华滟眉眼中带着些烦厌:“便是行宫再好,还能比过皇宫吗?”
皇帝被噎住了。
张胜全见状急了,再次张嘴做了极其夸张的口型,生怕皇帝认不出来,还做了好几次。
皇帝努力分辨着:“嘛——马——秋?哦哦,马球……”
华滟抬眼,正好瞥到张胜全五官乱飞、皱成菊花的样子。
华滟:“?”
张胜全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脸热的转过头去。陛下啊陛下,奴婢这张老脸都已经豁出去了,要是还哄不好公主,那可就怪不了奴婢了。
幸而这次皇帝反应快速,他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淡淡道:“若是你不愿随我离宫,那便依你。”而后故作可惜道,“只叹青陵台上新修好的鞠蹴场没人敢上场,封了却也十分可惜……”
华滟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几个字眼,“鞠蹴场”?
她本就喜爱骑射,又爱鞠蹴,更喜爱能将这二者结合到一起的打马球活动,只是上京地贵,皇宫内又腾不出来那样大的地方专做鞠蹴用地,她以往只能在随皇帝游猎时才能打上一会儿。而今皇帝说,行宫青陵台有专门的鞠蹴场?
她瞟了瞟座上的皇帝。
皇帝虽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是他方才说完话后匆忙拿起来的书卷却是拿反了,张胜全低着头,努力地想把自己和背景的屏风融为一体。
华滟慢吞吞地道:“那……”
皇帝难掩期待地看着她。
“那儿臣便听父皇的安排。”
“撕拉”一声,却是皇帝昂奋之下撕破了书页。
见华滟的目光扫过,皇帝讪笑地将那书丢到了身后,和颜悦色地问她:“太子妃应当派人与你说过了。你若有什么爱玩的爱用的,只管和你皇嫂说,让她去置办。路上怕是暑热难捱,我记得你畏热,叫张胜全去司库走一趟,给你多领些冰……”
张胜全随声笑着冲她打了个千儿。
皇帝一激动,话就有些多,华滟只静静地听着,听皇帝将她至行宫后的衣、食、住、行等一一安排过去。
等到皇帝说到口干,这才发觉自己一气儿讲了许多。
他有些心虚的摸过一旁茶盏喝了一口。
皇帝威严道:“咳,行啦,朕乏了,估摸着你也累了,快些回去收拾吧。”
华滟低声应下,行礼告退。
看着她的的身影转了过去,皇帝没忍住:“记得你爱俏,南边新进了几种料子,等会儿叫人送到月明宫去,你选几匹看中的,叫人裁做新衣。”
华滟这时已走到了外间,她闻言没有回头,而是背着举起手来挥了挥。动作之可爱,叫皇帝想起了她小时候,也是这般同他嬉笑玩闹的。只是自从骆皇后去后,她就不再与他这个做父亲的亲近了……
皇帝一时惆怅无限。
等到他醒过神来,却看到张胜全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皇帝皱眉:“怎么了。”
张胜全小声地道:“陛下,您忘了?先前奚贵妃娘娘来送吃的,您一高兴,也许了她新进的贡缎……”
“……”皇帝脸色发青。
正好这时另外伺候的小太监隐约听到师父提到了奚贵妃,便大着胆端着麟趾宫送来的食盒兴冲冲送进来:“陛下可是饿了要用点心?这儿有贵妃送来的乌鸡白果汤!”
他说完,忽觉室内静得吓人,悄悄一抬头,瞧见师父满脸铁青地瞪着他,他当即吓得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敢做声。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张胜全啊,你这徒弟倒是教得好啊。”
张胜全这时也不敢拿乔作派,“扑通”一声抱着皇帝的大腿跪了下来,他那小徒弟听了都要为师父的膝盖骨担上几份心。
皇帝走到那被放在地上的食盒旁,饶有兴致地揭开盖子嗅了嗅,炖了一日一夜的鸡汤鲜味顿时迸发出来,小徒弟口角甚至不合时宜地泌出了口涎。
他暗想,闻着这香味儿,兴许皇帝就愿意吃了呢,何况还是贵妃那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亲手送来的。
没成想转眼间,那盛着慢慢一盅鲜美鸡汤的炖盅连带食盒就被狠狠地砸向了地面,滚烫的汤水溅到了他的脸上,呼吸间就冒出了透明的大水泡,疼得他发抖,可是这个时候他不敢叫出来,只好死死咬住口腔里的嫩肉。
皇帝的声音疲惫而阴沉:“清掉去!”
“奴婢遵命!”张胜全飞快地应下了。
等皇帝离开了此间宫殿,确定听不见这里一丝一毫的动静时,张胜全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见着前胸绣花处被染出一大片深色,心疼地叫了出来。他那缺心眼的小徒弟颤巍巍地跟着也起来了,小声叫道:“师父……”
张胜全一时怒火中烧,狠踢了他好几脚,一点也没有留力:“顺儿啊顺儿,我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缺心少肺眼皮子浅的东西做徒弟。你他娘的进门前不晓得先看看吗?这儿是什么地方?崇政殿!崇政殿岂是你胡来的地方!你这个死脑瓜骨,别以为贵妃一碗甜羹就把你给买通了,今日你拿她点小恩小惠,他日她要你偿命啊!”
“你你你,你简直要气死我啊!今天这一遭,丢人!真丢人!你师父我的脸都丢到北境去了!”张胜全恨铁不成钢。
张顺儿傻乎乎的张开嘴:“那师父,徒儿应该怎么办啊?”
张胜全冷笑:“滚去浣衣局!”
第24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4
崇政殿里这一场闹剧,华滟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请过安后她就回到了月明宫,正好太子妃派了心腹嬷嬷过来和她商量路上的用度。
老嬷嬷连发髻都用头油抹过,用梳篦抿得一丝不苟。她板正一张脸,拖着长长的声调站在华滟跟前念着那张冗长的单子。
华滟坐在屏风后面,想着嬷嬷也看不到,便横躺在了圈椅上,一双长腿挂在扶手上,老嬷嬷说一句,她就应一声,还时不时摸一把路过女使垂下的发稍。
女使们掩面而笑,有几个甚至被华滟的动作弄得脸颊通红。
老嬷嬷不知情,一板一眼地读着。